朱英豪


4月剛至,菲魯扎巴德中午山上的陽光就已經有些毒辣了。它毫無遮攔地照進“教室”里。在那里,我第一次見到女孩薩米拉,當時她正和小伙伴們一起復習功課。孩子們顯得躁動不安,這是那個春天他們的最后一堂課。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得和家人、牲口一起轉移到400多公里外,北部靠近扎格羅斯山脈的高海拔地帶。這支伊朗中南部的卡什加(Qashqai)游牧人,每年都要為夏冬進行一次艱難漫長的遷徙。“艱難”也許只是我們的想法,每年兩次轉場的傳統,卡什加人至少維持好幾百年了。13世紀的時候,他們因為躲避成吉思汗大軍,從中亞遷移到里海附近,然后在16世紀被波斯王朝招募,遷移到現在這個地區,抵御葡萄牙的殖民者。然后便一直待到現 在。



所謂的教室,其實是一片空曠旱地上支起的一個孤獨的帳篷。它離薩米拉家的大帳篷,以及那棟用泥土和草砌成的房子大概只有幾百米。這里住了五六戶人家,距離法拉什班德約兩小時路程。孩子們聚在一起,從附近另一個更大的村子徒步一個多小時過來的老師給他們授課。由于轉場,和城里的孩子相比,薩米拉他們一年只能有6個月的學習時間,除非他們下山到城里去。這里的交通是個問題,當地伊朗朋友赫伯特把我從城里帶到這里來時,我們一共換了3種交通工具。先是開吉普車到山腳,再找來村里的向導,騎摩托車到接近牧區的地方,最后徒步上山。如果你看過阿巴斯的電影《一塊小黑板》,可以說這里和電影里的場景一模一樣。
何止是交通。這里沒有電,沒有任何現代化的電器。唯一稱得上電器的,是薩米拉手里抱著的一臺收音機。沒有人用手機。當我拿出我的索尼P908時,他們像是看到了出土文物。好在伊朗油氣資源豐富,我和他們待在一起的那幾個夜晚,男人們圈好放牧歸來的山羊、處理好剛打下來的山雞,就一起圍著瓦斯燈在帳篷里吃晚飯。吃完飯,鄰居的女人孩子都圍過來,老漢拿出自制的鴉片槍,點上煙后挨個傳,傳到隔壁一個大姐那里,她嘴一咧,手里舉起自家的水煙,去砸薩米拉父親頭上卡什加人特有的雙耳嗶嘰氈帽:我才不要抽你的臭家伙,我抽我自家的。引得孩子們一陣大 笑。



不知道是不是幫了倒忙,今天如果你用Google搜索卡什加人,出來的結果全部都是一款以此命名的SUV汽車的新聞。和這個游牧民族真正有關的內容,全部淹沒其中,如果不懂得精確搜索,幾乎無法獲得信息。一個網友在某個國外汽車論壇上留言,質問廠家是否為此支付了版權費用;或者,在宣傳汽車品牌的同時,是否可以為這些游牧民族的人做些什么?
伊朗游牧人的處境,和中國電影《圖雅的婚事》里描述的有許多類似的地方。除了工業化和沙漠化對他們造成傷害,貧窮依然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困難。薩米拉只進過兩趟城,她的夢想是能夠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坐在堅實的教室里上學。這個目標,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她的下一次遷徙,也許不是離開某個即將干旱的草場,而是去往山下某個小學。
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城里的生活,薩米拉的姐姐阿依達就是一個反對者。她今年14歲,已經錯過了進城上學的年齡。在她看來,待在山上,和父母親一起,才是一個家庭的生活。如果父母不愿意離開,她哪里都不去。她告訴我一件事情,在城里,她看到有些女人失去男人,變成無依無靠的寡婦,還要贍養孩子,過著悲慘的生活。但是在山上,按照卡什加人的傳統,總會有一戶人家的男人站出來接濟她們,大家共同生活,直到孩子長大。
赫伯特是我的向導,他在附近一個大學城里教英語,是已經被城市化的新一代卡什加人。他不再騎馬和駱駝,而是開著一輛嶄新的伊朗本地產的塞帕牌轎車。在他新家里鮮艷的地毯、靠墊和被褥上,我看到了著名的Gabbeh刺繡,這種刺繡在同名電影《Gabbeh》里出現過。該片講述了一個美麗的卡什加女孩凄美的愛情故事。赫伯特的妻子讓小女兒穿上傳統的卡什加服裝,讓我給她照相。這里的女人可以穿很鮮艷的衣服出門,而不用像傳統伊朗婦女那樣披著黑色斗篷般的Chador。雖然是什葉派穆斯林,但卡什加人不需要每天按時間做禮拜,也不需要禁食守齋。
在赫伯特看來,下山當然是明智之選,他甚至看不起山上那些頑冥不化的同胞。第一次帶我進山的時候,他并不希望我留下來過夜。他把我偷偷拉到一邊,告訴我因為語言障礙,他們會誤解我甚至傷害我。我因此被迫和他回到城里。但山上的同胞們卻是多么信任他。當我第二次佯裝和他告別,去往設拉子時,我偷偷地自己溜了回去,還給薩米拉帶去了幾盒肉罐頭。沒曾想,到了山上的第二天清晨,我還沒起床,赫伯特就出現在帳篷門口了。原來,薩米拉的父親不放心我,還是放了信鴿給赫伯特通風報信。這些有槍沒有電話的牧民,對付我果然還是有很多奇招的,好在我沒有使壞。赫伯特后來告訴我,卡什加人是歷史上為數不多,曾經抵抗并打敗過帖木兒蒙古大軍的少數民族部落。難怪后來波斯皇帝為了抵抗葡萄牙人的入侵,會向卡什加人請援。近現代史上,他們是那么重要的一股政治力量,甚至在上世紀促成了伊朗現代憲法的確立。





現如今,赫伯特一家人已經很少再穿山民的傳統服裝了,小女兒給我展示民族服飾,成了一種為客人服務的表演。這讓我想起英國愛丁堡的人類學學者朱麗葉女士。她把自己小時候和同是人類學者的母親一道,寄住在菲魯扎巴德山區一戶卡什加人里的生活經歷寫成了一本回憶錄《和卡什加姐妹一起編制記憶》。當年一起玩的4個卡什加小姐妹之一,現在已經嫁為人婦的Friba,在前言里為她寫下她的美好回憶:“我們一起去山上摘一種特別的草,可以給羊毛染色。那天太陽特別厲害,朱麗葉被曬得快不行了,但依然特別興奮。回到家,有個串門的小販把我和她都放到秤子上稱重,她被這種古怪的做法逗得樂得不行。更逗的是,當小朱麗葉穿上我那件帶有很多褶子的卡什加袍子時,她連走路和坐下來的姿勢,都變得和我們卡什加人一樣了。”
如果沒有了大袍子和雙耳氈帽、沒有了駱駝和馬,沒有了帳篷和獵槍,卡什加人還是卡什加人嗎?這些問題,當幾年后我有機會因出差第二次來到這里時,感覺已經沒有回答的必要。赫伯特先生愉快地告訴我他的好消息:阿依達已經嫁給了一個城里人,還有了男孩。而薩米拉也進了城里的學校,學習很出 色。
“只是再過不了多少年,通往扎格羅斯雪山谷的道路上,不會再有浩浩蕩蕩的卡什加大軍趕著羊群轉場的身影了。”靠在自家牧民親手編織的地毯上,赫伯特黯然地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