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中美貿易摩擦是當前全球經濟最重要的事件。6月2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的《關于中美經貿磋商的中方立場》白皮書指出,美國挑起對華經貿摩擦損害兩國和全球利益,美國在中美經貿磋商中出爾反爾、不講誠信,中國始終堅持平等、互利、誠信的磋商立場。中國政府表示,合作有原則,磋商有底線,在重大原則問題上,中方決不讓步。
不同于普通的貿易爭端,這場斗爭不僅僅限于經濟范疇,而是美國為了防范中國挑戰其霸權采取的施壓手段。美方的實質目標并不是解決貿易不平衡,而是試圖以關稅和制裁為武器,遏制中國對美國及其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挑 戰。
因此,要研判這輪貿易摩擦的走向,就必須了解美國如何以貿易政策為外交手段維護其霸權。美國學者范格拉斯塔克(Craig VanGrasstek)的《貿易與美國領導地位:從漢密爾頓到特朗普的
權力/財富悖論》(Trade and American Leadership: The Paradoxes of Power and Wealth from Alexander Hamilton to Donald Trump),正是一部關于貿易政策與美國霸權的力作。
范格拉斯塔克首先給出了霸權的定義。霸權是指一個國家的權力和財富遠勝于其他所有競爭者,并且準備運用這些資源去引導和塑造國際體系。1970年代,一批美國學者提出了“霸權穩定論”,解釋全球開放市場出現的原因。這一理論認為,只有霸權國家才既有動機又有手段去支持一個開放的全球市場,其動機來自霸權國家的經濟效率,它要求進入外國市場以充分從自身的競爭力中獲益;其手段在于霸權國家具有市場力量和政治影響力,可誘導或是迫使一大批國家接受談判條件。
這個理論解釋了為何當全球處于英國和美國霸權之下時會有全球開放市場,而在19世紀英國確立霸權之前,以及在1918年至1945年期間當英國霸權衰落而美國尚未取得霸權時,全球市場封閉。如果沒有美國霸權,1947年絕無可能建立作為世界貿易組織(WTO)前身的關貿總協定(GATT)。
但是,霸權國家總是面臨挑戰者。從19世紀到20世紀,英國的霸權先后遭到法國和德國的挑戰,并因此爆發了大規模戰爭。“二戰”結束之后,世界霸權從英國轉移到美國,這次轉移由于兩國之間具有相同的語言、文化和敵人而相對和平,但這種情況只是例外。
一個近年來耳熟能詳的描述霸權擁有者和潛在挑戰者之間的關系的術語是“修昔底德陷阱”。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他關于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歷史著作中指出,這場徹底改變古希臘城邦世界的大戰的真正原因,并非各種表面的糾紛和爭端,而是斯巴達對雅典日益強盛的恐懼,從而使得戰爭不可避免。不同的經濟擴張速度會打破國家間關系的現狀。在當今世界,中國的迅速增長會打破穩定,導致“修昔底德陷阱”。
悖論在于,雖然中國的迅速崛起得益于美國所建立的國際貿易體系,但是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對此沒有多少選擇空間。如果中國不吃蛋糕,美國也不會擁有這塊蛋糕。范格拉斯塔克稱之為“霸權悖論”,一個霸權國家必須建立一個開放的全球市場來收割競爭力的優勢,但這樣做的時候它就無意中促成了潛在挑戰者的崛起。一代人以前,美國的政策制定者認為,讓人口最多的國家進入全球市場,可以令自己大獲其利,這個決定造成了影響深遠的長期后果。
霸權與貿易的第二個悖論是“優惠悖論”。霸權國家通過對部分貿易伙伴國家給予優惠來使自己獲益。一個常見手段是建立自由貿易區(FTA),此舉的優勢是使得霸權國家的政府無須經過立法機關同意撥款援助就可以支持貧窮的伙伴國家,這種“貿易而非援助”的政策還可以救助霸權國家正在衰落的國內產業。例如,美國對貿易伙伴國家的服裝免征關稅,可以促使它們購買美國生產的布料來救助美國的紡織業,同時可以鼓勵美國的服裝公司在這些國家開設工廠。另一方面,通過把某些國家排斥在自由關稅區之外,可以達到孤立和削弱這些國家的目的。
但是,這個策略只有在總體關稅水平足夠高從而使得優惠有意義的時候才有效,而近30年來的趨勢是,世界貿易組織成員之間的關稅水平不斷降低,自由關稅區的價值也因此而減少。與此同時,每當有一個新的成員加入自由貿易區,都會稀釋之前的優惠的價值。另一方面,把某些國家排斥在自由貿易區之外的做法,也越來越難以奏效。例如,中國不屬于美國建立的自由貿易區,但這并未阻止中國成為美國第一大進口來源地和第三大出口市場。
第三個悖論是制裁悖論。貿易制裁不僅會傷害受到制裁的國家,也會傷害實施制裁的國家。對美國來說,制裁是一個有效工具,因為美國是全球第一大市場,同時也是最少依賴貿易的國家之一。它有眾多貿易伙伴國,并且是很多貿易伙伴國的第一或第二大市場。美國對于其貿易伙伴國的重要性,超過了后者對美國的重要性,因此美國可以通過較小代價對貿易伙伴國施加壓力。
問題在于,美國的重要對手幾乎都不是西方意義上的民主國家,它們比美國更能承擔國際壓力。而貿易制裁的目標就是要通過這些壓力來迫使對手就范。另一方面,貿易制裁也涉及國際合作。制裁越是取決于盟友之間的合作,盟友中的某個國家背叛合作、坐收漁人之利的誘惑就越大,尤其是當某個盟國成為霸權國家的潛在挑戰者時。在特朗普時代,美歐之間裂痕擴大,在針對伊朗的制裁問題上雙方存在嚴重矛盾。
上述悖論說明,霸權國家將貿易政策作為外交手段,存在內在局限。
霸權國家的政策制定也會受到政治體制的掣肘。美國政治體制的弊端在于,一方面,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造成財富的不平等,削弱平等的政治權利;另一方面,民主制度使得各種利益集團有機會去損害一個開放的市場。
在三權分立的體制下,美國很少出現總統和國會兩院同屬一個黨派的情況。議員作為立法者代表其選區,總統提出的全國性提案有可能會違背某一特定選區的選民利益,從而受到本黨議員的反對。這使得美國的外交政策制定復雜化,尤其是在批準國際條約時,即使美國是條約的發起者,也有可能不被國會通過。
一個典型例子是1919年美國總統威爾遜發起成立國際聯盟,但是美國參議院拒絕批準條約,導致美國未能加入。特朗普時代的反轉在于他上臺后宣布美國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自由貿易協定以往主要是總統促成、國會反對,現在卻出現逆轉。
經濟轉型也會影響利益集團對于貿易政策的態度,例如,在1950年代,美國的鋼鐵產業是最支持開放市場的利益集團,現在它則強烈反對開放市場。利益集團的升沉及其態度變化,增加了貿易政策的復雜性。
范格拉斯塔克指出,從1990年到2015年的1/4個世紀,既是美國霸權的巔峰,又是它走向衰落的開始。在此期間,美國贏得了冷戰,構建了北美自由貿易區,領導成立了世界貿易組織,積極推動全球開放市場。美國的資本和公司從全球化中獲得了巨大利益,但是在美國本土留下了一個人口不斷增長,卻未從全球化中獲益的工人群體。主流對這個群體的忽視導致了特朗普上臺。正是那些覺得自己在全球化中屬于輸家的民眾構成了特朗普的基本盤。
自從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建立以后,美國的貿易政策就不再是總統和國會重點關注的議題。兩黨的主流政客都接受了自由貿易的共識。特朗普在2016年總統大選中鼓吹貿易保護主義,有違傳統政治智慧,卻逆襲成功,范格拉斯塔克認為主要有3條原因:
其一,特朗普在共和黨初選階段就著力動員下層民眾。傳統觀點認為,某一產業的工人只有在職的時候才會對本產業的保護主義感興趣,例如鋼鐵工人一旦失業或更換工作,就不會再關心鋼鐵關稅。但是這種觀點僅僅從產業角度看待工人,沒有意識到工人群體作為一個階級對全球化的怨恨。全球化不僅使他們失去薪水和工作,而且致使他們經歷了心理創傷和社交隔離。沒有從政經歷的特朗普遠比職業政客更敏銳地捕捉和動員了下層民眾的怨恨情緒。
其二,特朗普是美國有史以來最肆無忌憚地操縱中國議題的競選者。他宣稱,中國正在通過貿易“強奸”美國,并且將中國的崛起歸因于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并且隨之獲得與美國的永久正常貿易關系,而這兩件事都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里的丈夫克林頓于在位期間促成的,以此打擊希拉里。奧巴馬在總統任期內發起了包括多個亞太國家在內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把中國排斥在外,試圖以此孤立中國;但是特朗普宣稱《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包括中國,以此抹黑奧巴馬。在“后真相時代”,他的說謊戰術非常奏效,俘獲了大批選民。
其三,特朗普主要是自己出錢競選,在廣告經費不足的情況下他通過出位的言論吸引媒體關注,盡管很多主流媒體對他的評論都是負面的,但是這樣等于賺到了免費廣告。因此他不必仰仗傳統的共和黨金主,也不需要采納他們支持自由貿易的立場。
在具體論述美國的貿易政策時,范格拉斯塔克區分了3種類型:美國和盟友的貿易,美國和對手的貿易,美國和發展中國家的貿易。中國和俄羅斯屬于對手,而中國是當今唯一有能力挑戰美國霸權的國家。
1987年,美國GDP是中國的17.8倍,1996年是9.6倍,2006年是5.0倍,2016年是1.7倍。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使得前文提到的“修昔底德陷阱”不可避免。在1990年,美國政治上的對手是蘇聯,經濟上的對手是日本,現在中國兼具蘇聯和日本的角色,是美國的政治及經濟對手。當今美國的一個重大問題是如何應對自身霸權的衰落和中國的崛起。
和美國一樣,中國也處在一個可以將貿易政策作為外交手段來構建權力的有利位置。中國和美國一樣擁有龐大的市場,有眾多貿易伙伴國,中國的大多數貿易伙伴國對中國的依賴程度都大于中國對它們的依賴程度。在很多國家,中國已經躍居第一大貿易伙伴,而美國名列第二。
建立自由貿易區是中美貿易競爭的戰場。在特朗普入主白宮之前,美國在這方面明顯超過中國,美國及其自由貿易伙伴國家的GDP總額占全球GDP的34%,奧巴馬政府發起了包括多個亞太國家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以及美歐之間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如果這兩個協定得以落實,美國及其自由貿易伙伴國家的GDP總額將占全球GDP的63%。然而,特朗普政府退出了前一個協定,并且擱置了后一個協定的談判。
與此相反,中國在全球和地區大力推動建立自由貿易區,中國現有和正在談判的自由貿易伙伴國家的GDP總額占全球GDP的38%。從這個角度來看,特朗普政府的貿易保護主義加快了美國霸權的衰落。
范格拉斯塔克指出,目前還難以判斷特朗普對美國貿易政策的長遠影響,難以判斷未來美國是傾向自由貿易還是保護主義。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國政治競選活動中對貿易議題的長期忽視業已終結,貿易政策會成為動員選民的關鍵議題。特朗普之后的美國貿易政策面臨四大問題:如何應對霸權衰落,如何應對中美對峙,如何應對全球治理的挑戰,以及如何處理國內不同利益集團對于貿易政策的分歧。無論如何,美國能夠以貿易政策為威脅手段迫使中國就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因為其他國家需要維持和中國的貿易。
《國家財富:美國貿易政治史》
作者:[美] C.唐納德·約翰遜(C. Donald Johnson)
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本書梳理了美國貿易政策和觀念的歷史,強調自由貿易和多邊貿易體系是國家繁榮的保證。
《經貿沖突:美國貿易政策史》
作者:[美] 道格拉斯·歐文(Douglas A. Irwin)
出版社: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本書詳盡講述了美國自建國以來的貿易政策發展歷程,梳理了所有重要的關于關稅問題的國會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