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以“軸心時代”先秦與古希臘造物思想的對比入手,通過“和諧論”與“中和觀”在造物中的具體展現及在哲學、美學層面的不同表現,梳理中國古代造物特點,重新審視我們獨特的文化基因,挖掘本土造物理念與設計思想,從而最終為創立中國設計話語提供歷史支撐和話語資源。
關鍵詞 造物思想;軸心時代;中和;和諧
引用本文格式 米華.和之辨——先秦與古希臘造物思想比較[J].創意設計源,2019(6):54-59.
A Comparison of the Thought of Creation between Ancient Greece and Ancient China Prior of Qin Dynasty
MI Hua
Abstract Starting with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 pre-Qin and the ancient greek thoughts of creation in the “Axis age”, through the concrete manifestation of “Harmony theory” and “Neutral view” in the creation and the different expressions in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the ancient Chinese creations are sorted out. characteristics, re-examine our unique cultural genes, and explore local thoughts of creation and design ideas, thus ultimately providing historical support and discourse resources for the creation of Chinese design discourse.
Key Words? Thoughts of creation;Axis age; Neutralization; Harmony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9年度濟南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重點項目“媒介融合背景下提升濟南城市形象傳播途徑與策略研究”(項目編號:JNSK19B60)階段性成果。
先秦與古希臘相隔萬水千山,卻因共同出現在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所言的“軸心時代”,成為學界展開中西文化對比所關注的焦點。不同的文化土壤孕育不同的民族精神,不同的民族精神間有相通性,更有差異性。而恰恰是因為有差異存在,世界文化才能體現它的豐富性、微妙性和多樣性,進一步講,只有意識到這種差異性,才能審視我們獨特的文化基因,堅持中華文化本位論,挖掘本土造物理念與設計思想。本文僅從先秦與古希臘造物思想中“和諧”觀的差異性入手來談一點膚淺的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說文解字》中“造”字解為“就也。從辵告聲。譚長說:造,上士也。”“物”字解為“萬物也。牛爲大物;天地之數,起於牽牛,故從牛。”“造物”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大宗師》:“偉哉夫造物者,將予為此拘拘(一作區區)也!”[1]張道一先生在《跨世紀的造物藝術》一文中曾借用“造物”一詞來詮釋設計的本質——“我們這里所指的‘造物,是人造之物,也就是古代所謂‘物曲有利——以各種物質材料,改變其形,偏重其利,而制成的器物。”
關于文中談及的兩個主要的對比對象——先秦和古希臘的界定,對古希臘的時間界定是一致的,一般指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146年這六百多年的時間。但學界對先秦的時間段有狹義和廣義兩種劃分方法,廣義的先秦時代是指秦朝建立之前的歷史時代,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戰國時期;狹義的先秦史研究的范圍,包含了中國從進入文明時代直到秦王朝建立這段時間,始自夏,止于秦。此文中我們對先秦的時間界定選用狹義的說法,重點指春秋戰國時期,也即中國的軸心時期。
一、“和諧觀”與“中和論”的話語場域
如果說古希臘是西方精神的發源地,那先秦時期的思想在中國歷史上亦具有重要的本源地位。在人類文明的童年時代,“和諧”是東西方用來闡釋何為“美”之核心的一個共同的理論范疇。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說“萬物都是數”,他發現了“數”在音樂中的重要性,其學派把“數”看做萬物的本源,他們對許多具體的事物做了精準的測量,提出了“黃金分割率”,還提出“一切立體圖形中最美的是球形,一切平面圖形中最美的是圓形。”[2]畢達哥拉斯學派依托于幾何、數理知識提出的 “美是數的和諧”“和諧是雜多的統一”的觀點對古希臘的建筑、雕塑、繪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先秦時期就出現的“中和論”是古代重要的美學思想。它綿亙兩千余年而不絕,是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美學形態。先秦典籍《禮記·中庸》中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3]19
筆者以“先秦與古希臘”“和諧”為關鍵詞,在知網數據庫共搜到十五篇相關專業論文,涉及音樂美學思想、修辭美學思想、法律思想等諸多方面,大多強調先秦與古希臘“和諧論”的同一性,忽視其差異性。筆者認為“和”作為先秦和古希臘共同的美學命題,其范疇都經歷了從單一到豐富、從模糊到清晰、從簡單到復雜的邏輯進路。二者雖有共通性,卻在不同的文化土壤、歷史積淀下呈現“和諧美”與“中和美”兩個具有差異性的命題 。
古希臘時期,畢達哥拉斯學派從宇宙系統的排列比例出發提出了天體和諧論;其后的赫拉克利特基于辯證法的視角豐富了和諧的范疇,他認為和諧在于各個分散的部分的內在本質統一中;蘇格拉底將和諧賦予了社會倫理學的內涵;柏拉圖真正意義上實現了“和諧觀”的轉變,他從事物內部的量之間的關系上關注和諧并明確地將和諧納入社會倫理哲學領域;在柏拉圖的影響下,亞里士多德提出了和諧是多樣性的統一,是整體的完整性,他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和諧觀。通過對古希臘和諧觀的歷時性考察,我們不難發現:“和諧”在古希臘經歷了從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觀向亞里士多德的社會倫理觀的過渡,幾何哲學與數理哲學貫穿古希臘和諧觀,追求形式和諧,追求比例對稱的和諧美成為其基本的美學訴求。
在中國哲學思想史上,史伯第一次明確區分了“和”與“同”并提出了“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命題。晏嬰進一步區分了“和”與“同”的差異,并延伸出“相濟”“相成”的概念。隨后的孔子將“和”納入他的思想主線中,追求“和”豐富的精神內涵。《禮記·中庸》中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3]158中和論強調自然天地與人之間、萬事萬物之間是相通的,天人合一才能讓“天地位”“萬物序”,而人應該遵從自然的規律和秩序,《周易·乾文言》指出,“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秦“和”的思想是在和與同、變與常、成與濟這些范疇的深化與演變中,匯聚為“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
二、“和諧論”與“中和觀”的造物美學取向
(一)古希臘“雜多的統一”
黑格爾認為古代希臘“這個民族值得我們尊敬,因為他們創造出一種具有最高度生命力的藝術。”[4]在希臘各個藝術門類中,隨處可見這種對比例、秩序的重視,對逼真、準確的追求。黑格爾把人體雕塑視為希臘藝術的核心,這一認識是非常深刻的。大約制作于公元前460年左右的《宙斯或波塞冬像》充分展現了希臘雕塑家表現人物運動的高超藝術技巧,運動瞬間的人體形象被按照精確的比例來表現,甚至各個部分之間都可以體現為數的具體某種比例。《雅典娜與馬爾斯》的雕塑描寫雅典娜制作了雙管笛,但因為她吹笛時發現臉部會變形,所以就把雙管笛拋到了地上。恰在此時,山林之神馬爾斯發現了笛子,右腿前伸,想伸手去撿的瞬間,被雅典娜發現,頭自然地轉向左側,目光微垂。馬爾斯雙手一個上揚,一個向下彎曲;雅典娜雖有憤怒輕蔑之意,但面部依然表現出寧靜、優雅。雕塑作品表現的就是這個“瞬間”。雕塑家選擇萊辛在《拉奧孔》中所說的 “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即最富于暗示性的,既包含過去也暗示未來的那一瞬間,通過對比例的控制彰顯運動的力量以及崇高的精神氣質。(圖1)所以說希臘雕刻,特別是人物雕刻中每一寸肌肉、每一個骨骼都符合解剖學的規范。希臘雕刻模仿人體,是受到“模仿自然說”這一希臘藝術家、哲學家共同的藝術理論的影響的,關于這一理論后面會有詳細的展開。這一特點與先秦時期的藝術作品截然不同。
建筑也是希臘藝術中有代表性的形式,希臘人對建筑的欣賞亦是從對人體觀察的角度出發,他們把雄渾、粗獷的多里亞式的圓柱比作“剛強的男性”,而把輕巧、秀美的伊奧尼亞時代的圓柱看作“柔和的女性”。希臘建筑表現為和諧、整齊、勻稱、靜穆的形式美,“整個的形體和所有的比例,一下子都顯露出來。(圖2)它舒展、伸張、挺立,好比一個運動家的健美的肉體。”[5]如果談到古希臘建筑與音樂兩類藝術形式對比例、結構的強調,黑格爾那句“音樂是流動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可以算作最好的注解。“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視宇宙的基本結構,是在數量的比例中表示著音樂式的和諧。希臘的建筑卻象征了這種形式嚴整的宇宙觀。”[6]104
古希臘時期的陶器也有很高的藝術成就,曾出現過一種獨特的幾何紋樣式的陶器,以雅典第皮隆出土的陶瓶的幾何形紋飾最具代表性。以現藏雅典國家博物館的一個高125cm的第皮隆酒缸為例,瓶身由上到下分層且依次出現幾何形的裝飾圖案,其中人形身體以三角形與扇形組合而成,甚至于動物亦由直線、三角等幾何圖案抽象構成。《四馬蓋罐》也是極為典型的作品,瓶蓋上有四匹立體的馬并列在一起,罐身上會有幾何形、菱形、平行斜線和水平的直線,幾何形的花紋與罐子土紅色的底色巧妙搭配,形成一種整體協調的比例關系。(圖3、4)這一造物特點正如鮑桑葵所說的“一和多的關系,或部分與整體的關系,總是比較純粹地體現在幾何圖形,或節奏,或相互之間具有數的比例的空間間隔中。因此,希臘哲學往往把數學圖形、比率或比例挑選出來,看做美的純粹的和典型的體現者。”[7]除了上述幾種造物類型之外,古希臘的青銅器也取得了較大的成就。現藏于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青銅神像》是古希臘青銅器物中的代表作,神像的頸部、腰部纖細且短,背部和臀部肥厚且粗,看上去肌肉圓潤而有彈力,此外三角形的帽飾、腿部的線條變化等都體現了人和半人馬身體的幾何美。整件作品的造型比例和裝飾構成,無不透著對數的比例關系的極致追求。
綜上所述,溫克爾曼曾將希臘古典美概括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而黑格爾認為希臘古典的雕塑美是“內容和完全適合內容的形式達到獨立完整的統一,因而形成一種自由的整體”。上述古希臘哲學與美學中所主張的對比例、秩序的美之追求,是通過觀察當時造物的實踐而形成的;而古希臘的人體雕塑、神廟建筑等藝術形式中對比例、和諧、對稱的追求又是對希臘“和諧美”理念的體現。
(二)先秦的“天人合一”
考察先秦時期的造物思想,必不能繞過在春秋戰國時期問世的我國第一部論述工藝造物的專著——《考工記》。這本距今2500多年歷史的書是伴隨著諸子峰起、百家爭鳴的思想解放運動而出現的,全書惜墨如金總共七千余字,但其內容涵蓋豐富,有房屋建筑、兵車制作、青銅技術、陶瓷制品、樂器等的制作規范,全面反映當時的工藝水平和造物思想。《考工記》開宗明義曰“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8]12后面又分而述之,“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執,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8]12鄭玄注:“審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以治之,及陰陽之面背是也。”[9]這種審察是與天地有關,是將天、地、人并立而三,類似儒家“參天地之華育”。(圖5、6)
《考工記》中指出:“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8]13四個要素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恰好體現了器物的制作必須遵循天、地、人的和諧統一,將天工與人工融為一體。這是一種 “大樂與天地同和,……和故百物不失”的天人合一的造物思想。
我們選取與古希臘藝術形式相對應的先秦器物來對比,更能直觀體現先秦與古希臘造物思想的差異。《考工記》中“梓人為筍虡”篇是關于造型藝術的重要文獻,論述了五類動物元素在“筍虡”裝飾中的具體運用——如所懸為鐘,因其聲大而宏,就選擇“恒有力而不能走,其聲大而宏”的“贏屬”類動物,“厚唇棄口,出目短耳,大胸熠后,大體短氏”的形象與大而宏的聲音相合;如所懸為磬,因其聲清揚而悠遠,就選擇“恒無力而輕,其聲清揚而遠聞”的“羽屬”類動物,“銳喙決吻,數目顅脰,小體騫腹”的形象可以產生“擊其所懸而由其虡鳴”的效果。[10]正如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所說“在鼓下面安放這虎豹等猛獸,使人聽到鼓聲,同時看見虎豹的形狀,兩方面在腦中虛構結合,就好像是虎豹在吼叫一樣。在這里藝術家創造的形象是‘實,引起我們的想象是‘虛,有形象產生的一項境界就是虛實的結合。”[6]186先秦時期的青銅制品,人很少成為裝飾題材,自然界的蟲魚鳥獸、日月星辰、山川、花草是常見的裝飾元素。這種功能的實用性與裝飾的藝術性、虛與實相結合的造物觀不正是“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的中和美思想最生動的體現嗎?
無論是《考工記》中“梓人為筍虡”的這個例子,還是“率民以事神”的殷商時代出現的大量青銅雕塑,與古希臘雕塑藝術對比,有兩點鮮明的區別:第一,與古希臘雕塑展現人體的美不同,先秦時期的雕塑作品中動物形象出現的比例要高于人物雕塑。古希臘雕塑中或裸體,或著衣的人物,無不是按照人體的形象來雕塑的,突出的是人體的線條、比例,在精確符合數學比例的形式中展現的是向外的、富于探索的、科學精神的民族性格。而中國雕塑中出現更多的是雙目圓瞪、齜牙咧嘴的饕餮,高頸長喙、沉穩安靜的雅尊,或是龍蛇虎豹、星云鳥獸的形象,表現的是一副天地氣象。即使有人出現,也是將人放于天地自然、奇珍異獸的生動接觸中,展現的是萬物相合的生命與力量,而不像古希臘因注重邏輯與幾何學而集中于對單個的個體的模仿。第二,與古希臘雕塑以人為主題、為中心,重視“體”的“團塊造型”,顯示明晰、秩序的美不同,先秦時期的雕塑作品重視流動的線條,把人或物或景幻化為流動的線條,在線條的流動中表現飛動奔放的生氣,在錯綜復雜的變化中顯示氣勢與運動之美。人與自然萬物是不分主次、融合為一的,因而器物的美是從“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天、地、人的和合中體現出來的。(圖7、8)
徐復觀先生說“在世界古代各文化系統中,沒有任何系統的文化,人與自然,曾發生過像中國古代一樣的親和關系。”[11]這種文化特征的形成是與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社會結構緊密相關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孕育于黃河流域,農業是這個民族繁衍生息的基礎。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先民而言,春種秋收、風調雨順成為他們的主要追求,探討天地萬物的自然規律以及天、地、人的相合成為本民族早期獨特的哲學及美學追求。先秦時期“天人合一”的這一造物思想在《考工記》中多有體現,《考工記·辀人》篇提到“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之圓也,以象天也;輪輻三十,以象日月也;蓋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將天、地、星辰與他們熟悉的軫、蓋、輪輻等相比,車的制作既要符合人的需要進行合理化的設計,同時也突出人與天地相融、天工與人工相合的造物思想。
三、“和諧論”與“中和觀”的美學范式思辨
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物之所以有這樣或那般不同的體現是受到深層次的造物思想及哲學、美學思想影響的。一方面古代勞動者的工藝品創造過程,亦是他們展現他們藝術構思和工藝技巧的過程,器物凝結著他們對“美”的理解;另一方面,古代哲學家、美學家的思想嚴格來講都來自對當時社會現實、具體造物實踐的觀察和思考。因此,將二者結合進行研究是合理且必要的。
(一)古希臘的“和諧論”美學
如上文所述,古希臘時期,以“數”為世界本源的畢達哥拉斯學派把對于“數”的認識應用于整個宇宙,并把萬物的變化都與“數”緊密聯系在一起。在畢達哥拉斯看來,數字支配現實世界的一切秩序,美體現為數量關系,美的本質就是和諧。從這一觀點出發,他指出在一切的立體圖形中球形是最美的,在平面圖形中,圓形則是最美的。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說隱藏著幾何結構中的算數因素,他認為“和諧的大小由四度和五度組成,和諧包含五個全音和兩個半音。”[12]95這種和諧的宇宙觀以復雜數字的計算為基礎。畢達哥拉斯的學生,也身為著名雕刻家的波里克利特還依照雕塑《持矛者》制定了美的人體數學比例關系,他在一篇論文中曾寫到“人的和諧指頭與指頭的比例,指頭整體與掌、腕的比例,掌、腕與前臂的比例、前臂與手臂的比例都是和諧對應的。”“完美之獲得,最好莫過于通過大量的計算。”“美在于所有部分互相之間的和諧。”[12]99畢達哥拉斯學派試圖依據幾何、音樂解釋宇宙物質起源的四大元素——土、火、氣、水,其認為“立方體產生了土;金字塔體產生了火;八面體產生了氣;二十面體產生了水;十二面體產生了球狀宇宙。”[12]105以基于數量關系的數學宇宙學代替了以大地為中心的傳統宇宙學。這種“四元素說”乍看與中國“五行說”類似,實際卻表現為先秦與古希臘思維方式上的鮮明差異。以《國語·鄭語》為例,“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調口,剛四支以衛體,和六律以聰耳,正七體以役心,平八索以承認,建九紀以立純德,合十數以訓百體。”[13]這種基于農業生產為主的五行說,不是從探究、解釋自然現象出發,而是從人與自然和諧相生的現實生活經驗出發,因而與向縱深的抽象、分析、推理、思辨的畢達哥拉斯學派不同,而是橫向開拓,強調事物之間、人與宇宙自然的相互關系。
古希臘的德謨克利特作為原子論的創始人,寫過《節奏與和諧》《論音樂》《論繪畫》等一系列美學著作,并研究過和諧、節奏、比例等問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大希庇阿斯》一文中,專門論述了美的問題,并在《斐里布篇》中明確指出“善的原則還原為美的法則。因為分寸和比例總是要轉化為美和優美。” 在《理想國》這部政治學著作中他提出“美即理念”的核心觀點,并指出“理念(或本質)同特殊 (或現象)之間的差別,始終包含著不變的整一和多變的雜多之間的對立。”[14]柏拉圖的理念,本質上看是合于數學形式的理念。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寫到“一個美的事物——一個活東西或一個由某些部分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個部分應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體積也應有一定的大小;因為美要依靠體積與安排。”[15]他以“質料”和“形式”為宇宙構造的原理,并提出了著名的模仿說,認為藝術的模仿是“模仿的模仿”,藝術與真理隔著三層。綜上所述,古希臘的和諧論作為希臘古典美學的核心思想,雖然有漸進的發展過程,但貫穿始終的是對比例、秩序的重視,體現的是帶有幾何學、數學特征的美學思想。
(二)先秦“中和論”美學
“天人合一”的說法雖然出自張載《正蒙·乾稱》的“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但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卻由來已久,至少是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成為儒家學派的核心思想之一,且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天人合一”的中和觀,在儒、釋、道三家中均有言說。從中國思想史的發展角度來看,“天人合一”的思維與《周易》中的“陰陽說”及特別是陰陽五行說有直接關系。“從現存的文獻來考證,陰陽觀念似見于西周伯陽父所說的‘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陰陽指自然變化中的兩種功能或力量。”[16]《洪范》提出五行說時重點強調“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從辛,稼穡作甘。”《周易》云“一陰一陽之為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大傳》主張“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 陰陽范疇始終指向人所存在的特定時空、環境、生活經驗,談的就是人道離不開天道,天道亦不離人道。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提出“天地負陰而抱陽”“道法自然”“道常無為無不為”,崇尚對自然的尊重,所謂“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即與宇宙合一者也。
《小戴禮記》中的《中庸》相傳是孔子之孫子思所作,《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又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17]這闡釋的恰恰是天地萬物、道與器互相依存的關系,強調遵循自然規律,此處表達的正是中國儒家文化中物我無對的境界。這種主客間性、天人不分的觀點,是與古希臘主客二分觀點最大的不同,也正體現了中國生命哲學的特性。可以說中國古代的三大哲學傳統儒、道、墨三家,都是致力于人和自然的合一。正如方東美先生在其著名的《哲學三慧》一文中所寫的“中和之理實為吾國哲學甚高、甚深、極廣大至妙諦。故《易》尚中和,詩書禮樂尚中和,修齊治平亦莫不尚中和。”
按照邏輯思維來反觀先秦與古希臘的美學思想,我們會有更深層次的思考:為何會形成差異如此鮮明的美學思想?任何一種思想的產生都不是孤立的,是與這個時代特定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因素緊密關聯的。就像泰戈爾曾描述的“古代希臘的文明是孕育在城市圍墻之中。其實,整個西方的文明都以磚瓦泥沙所堆砌成的城市為搖籃。”古希臘和諧觀的形成與城邦制的政治樣式、海洋文明的文化母體、繁榮的航海業及發達的工商業等有直接的關系。先秦“天人合一”的中和論的美學思想,則與封閉式的大陸海岸型地理環境、以農業為立國之本、宗族血緣的家族制度、禮樂教化制度等因素緊密相連。古希臘造物思想中的“和諧論”是主客二分基礎上形成的一種由數決定的比例、秩序、尺度,是重在形式的和諧;先秦造物思想中的“中和論”觀點并不反對對于自然的探索,是從宇宙、自然、生命與人的調適和變動的發展中去尋找規律,是重在天地萬物協調、繁榮生長的天人合一的生命之和。[18]
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言“文化是一種樣式”,文化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差異之別。但有一點需要牢記的是,我們始終是站在中華傳統文化的基礎上,走向現代或者后現代的。當全球化的大浪沖來,我們腳下是傳統文化的根,正因為這根足夠深才能讓我們穩穩地站立。倘若我們切斷了、丟掉了這文化的根,我們及我們特有的文化“終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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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華
山東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