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編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術出版社與中國國家博物館聯袂推出《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第一輯)》,本刊從2018年第一期開始,陸續刊登了法帖部分內容,受到讀者的歡迎?,F第一輯已介紹完畢,從2018年第十一期開始,本刊將繼續刊登本書系第二輯和第三輯的內容,包含宋拓顏真卿《東方朔畫贊碑》《劉熊碑》、民國拓《元顯?墓志》等精良拓本,以及董其昌《行書贈張旭、題盧道士房詩卷》、文天祥草書《謝昌元座右辭卷》等珍貴墨跡本,希望廣大讀者能喜歡并提出寶貴意見。
此卷《太玄真一本際經》(以下簡稱《本際經》)是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前身—原中國歷史博物館1962年購于慶云堂的敦煌寫卷精品。由《太玄真一本際經付囑品卷第二》和《太玄真一本際經第五》兩段殘卷合裝而成,保存相對完整,是我國著名金石考古學家羅振玉(1866—1940)舊藏,卷前有羅振玉題簽“唐太玄真一本際經二及第五殘卷,有后題”。全卷長近四米,有烏絲欄,楷書寫成,計二百二十四行,行十七字。
羅振玉是對敦煌文獻的搶救、保存、刊布、研究等諸多方面厥功至偉的人物,他不遺余力整理各方收藏,于1909年至1940年的三十年間,編撰出版《石室秘寶》《佚籍叢殘初編》《鳴沙石室佚書》《鳴沙石室佚書續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敦煌零拾》《敦煌石室遺書三種》《敦煌石室碎金》《貞松堂藏西陲秘籍叢殘》等,并撰寫了大量敦煌寫本跋語和??庇?。此卷《本際經》即收錄在《貞松堂藏西陲秘籍叢殘》中。這部羅氏去世前一年付印的叢書,全書僅錄圖版而無評議,共影刊敦煌寫本三十六類五十二卷。
唐武周時僧人玄嶷在《甄正論》中稱:“至如《本際》五卷,乃是隋道士劉進喜造,道士李仲卿續成十卷?!毙谠緸榱x學高道,武后崇佛抑道之后舍道入佛,以其對道教之了解程度,隋代劉進喜及唐初李仲卿為《本際經》作者之說概為可信。《本際經》總結了隋唐之際的佛道論爭,是一部思想上集大成之作,論證了《老子》乃至道教哲學的合理性、合法性與神圣性,從新的理論思維水平上對佛學挑戰進行了回應。
魏晉以降,佛道兩教并行發展,皆逐漸進入繁榮的高峰期。入唐后,由于李唐統治者將自己認作道教先祖李耳的后代,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故大力推行道教,由官方組織了大量尊崇道教的活動?!短嬉槐倦H經》是唐朝時非常流行的一部道經,現存的百余件《本際經》抄本中,有紀年者皆抄錄于初唐、盛唐時。目前所知敦煌道書的總數有六百多件,而以《太玄真一本際經》寫本最多。吳其昱先生在《敦煌發現的七世紀道教佚經〈本際經〉寫本》一文中統計,敦煌本《本際經》共計一百零六件,其中卷二《付囑品》十九件,卷五《證實品》九件。饒宗頤先生曾指出:“以敦煌寫卷道教典籍初步統計,《本際經》幾占全數四分之一強。”而隨著敦煌遺書整理工作不斷推進,根據學者王卡的考證統計,目前已發現的《本際經》唐寫本共有一百四十余件,約占道經抄本總數的五分之一,在道經中比重最大,超過了《道德經》。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太玄真一本際經》卷尾有二十二字題跋,曰:“沖虛觀主宋妙仙入京寫一切經,未還身故,今為寫此經。”雖言辭簡略,卻為了解此卷經書抄寫背景及其功能提供了重要信息。
唐代官方文書中,多泛稱道經總集為“一切道經”。為維護華夏文化和李唐統治的需要,在初唐的佛道論衡中,道教受到了來自皇權的支持,而唐代道教傳播最為重要的契機,乃高宗和武后以為太子李弘祈福之名義大規模地組織抄寫“一切道經”。李弘是唐高宗第五子,生母為武則天,于顯慶元年(656)立為皇太子,上元二年(675)死,年僅二十四歲?!杜f唐書》卷八十六《孝敬皇帝傳》載“太子多疾病”,“孝敬皇帝”即是太子李弘死后所追謚的帝號。在太子生前,唐高宗就曾敕命天下道士寫經以祈禱治愈太子疾??;太子死后,更敕命抄道經為太子超度,寫經規模有增無減。湯用彤先生在《從〈一切道經〉說到武則天》中稱,當時“為孝敬皇帝所寫的道經則超過七萬卷”,可見當時抄經規模之大。在敦煌道經P.2444號《洞淵神咒經卷第七》和P.3233號《太上洞淵神咒經·誓魔品第一》經末皆有相同題記:“麟德元年(664)七月廿一日,奉敕為皇太子于靈應觀寫。”
除了長安附近道觀組織抄寫經書外,遠至敦煌的沖虛觀、神泉觀等重要寺觀都有道士奉旨入長安寫經。如上海圖書館一八號文書有題記云:“太玄真一本際經卷第二,大周長壽二年九月一,沙州神泉觀道士圃國洞于京東明觀為亡妹寫《本際經》一部?!笔嵌鼗蜕袢^道士入京的證明。根據有年款的敦煌經卷看來,這樣大規模的寫經活動一直持續至李弘死后二十余年。此卷《太玄真一本際經》雖未署年款,但推測其抄寫時間在公元656—693年間,即李弘被立為太子至其死后二十年之間。
唐代女冠盛行,“宋妙仙”是典型的唐代女冠道號,沖虛觀就是當時敦煌附近的著名女道觀。敦煌遺書中有若干女冠寫經,如伯2170號《太玄真一本際經圣行品卷第三》末題便稱“女官趙妙虛敬寫”。敦煌距長安千里遠,此去經年竟“未還身故”,簡單四字令人為宋妙仙觀主的命運備感唏噓,同時也可從中遙想當時抄經規模之大、牽涉人數之眾、耗時之長久。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晉唐書法盡管聲名顯赫,但面貌模糊不清。敦煌寫卷問世,可謂是揭去了神秘的面紗,令唐及之前的書法墨跡明白地展現在世人面前。敦煌遺書的大量墨跡為書法史書寫提供了最為確切的材料,同一時代或同一內容之作品又可相互比對,將抽象記述的書法史還原成生動的圖像,刷新了過去人們對書法史的種種片面理解。
從存世寫經規模不難看出,大量具有一定書寫熟練程度的人參與到了經卷抄寫工作中。這些書寫者的身份有民間以抄寫經書為生的“寫經生”,有官方出資雇用的“官經生”,還有一些僧侶及讀書人。唐初雕版印刷尚未普及,傳播道經的方式仍主要依靠寫本。一方面官方組織各地道教人士入京寫經,另一方面將官方抄錄的“長安寫本”帶至各地,擴大了道教在全國的影響,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將長安的書法風格傳播至遙遠的邊陲地區。在敦煌發現的道經中,除本地寫本之外,也發現了一些長安寫本。
僅敦煌一地發現的墨跡數量就如此之巨,水平也如此之高,不難推想,當時能書善書之人數量何其可觀,當時書法何其興盛。這些“經生”與我們熟悉的那些書法大家生活于同一時代,書風必然具有相似之處,甚至很可能直接受到當時大家的影響。據史料顯示,當時諸多書法名家都曾受敕命書寫經文范本,以供寫經生摹寫。而敦煌發現的王羲之《筆勢論》殘卷,說明《筆勢論》在宋以前就傳抄于民間,足見當時人們對書法藝術的重視。還有一些經卷中寫經者自謙的題跋,證實當時人們在抄寫經書時,對書法藝術水準是有一定要求的。如S.797號《薩婆阿私底婆地十頌比丘誡本》的書手在題跋上說:“手拙用愧,見者但念其意,莫笑其字也?!盨.2925號《佛說辨易經》的書手也同樣承認自己“手拙”。
我們所熟知的書風與時代、地域之關聯,往往是后世總結得出的最為典型的風貌,而更多的書寫者往往受到地域、年齡、目之所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落筆處帶有各個時代和跨地域特色雜糅的特點。所以,即便是力求簡單易讀、“千篇一律”的寫經,也在書法風格上有著千萬種面貌。國博本《太玄真一本際經》字跡工整,結體端莊寬博,秀勁遒美,行筆穩健流暢,略帶行書筆意。通篇結構嚴謹,力量均衡。雖為兩件合裝而成,但兩部分殘卷的書寫風格極為相似,即便無法確認乃同一人書寫,也大致是在同一地域、同一時間段抄錄的。
楷書發展自漢隸,改變了隸書四平八穩、波磔提按的書寫方式,歷經六朝兩百余年衍變,在隋朝統一全國的局勢下融匯南北而日趨成熟,逐漸替代隸書成為主流書體。如之前考證,此卷應為唐高宗、武后統治時期所抄,但仍可看出南北朝書法的遺風。后半段經書,即《太玄真一本際經卷第五》中,行筆轉折處具有明顯的三節轉折結構,這在唐代中后期典型楷書作品中已演變為更加寬松圓潤的寫法。兩段經書字形皆為右側微微抬起,左低而右高,橫筆多有側鋒斜入,豎筆則多為懸針,具有五世紀兩晉“險絕期”特色。
本欄目圖文選自安徽美術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的《中華寶典—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法帖書系(第二輯)·太玄真一本際經(唐寫本)》?!吨腥A寶典》叢書項目為“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