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姚人杰
“在21世紀早期,或許最為重要的藝術門類是科幻文學……[它塑造了]人類理解我們這個時代中最為重要的技術發展、社會發展和經濟發展的方式。”——尤瓦爾·赫拉利,《21世紀的21堂課》

身為人類,大約有一半的意義在于我們所做的工作。接替換班,照顧病人,修理管道,為一個角色而試鏡。有時候,工作是我們滿腦子想著的東西——也是讓我們煩躁發愁的東西,尤其當科技奔著我們的工作而來時。只要搜索下“future of”,搜索引擎會自動補充余下的文字:你是不是要搜索“future of work”?可怕的谷歌,我們的集體焦慮再一次浮現。
經濟學家、組織行為學家和麥肯錫公司的顧問們分析了許多數據,自信滿滿地告訴我們,我們會如何度過人生。未來的事業生涯和職業會無可避免地成為這樣,肯定不是那樣,再看看那些超高效率的自動導向工廠機器人!當工作的性質總在改變中,人工智能革命早已經增強了這些預測的節奏和重要性,描繪出一個似乎越來越少需要人類勞動的未來。
然而,圖表和白皮書僅能吸引這么點注意力。事實需要感覺來補充,為了這個目的,我們轉而投向科幻文學。科幻小說作者是人類之中最為仁慈的成員,必然是未來主義者,他們不僅想象出未來擁有什么,而且會想象未來可能是什么面貌,什么感覺,甚至是什么氣味。接下來是8位科幻作家貢獻的8篇故事。有些設定在近未來;有些設定在稍久的未來。所有作品都提醒我們,無論這場無可避免的巨變如何發生,我們都不是在獨自奮斗,而是與其他人類一起,也是為了其他人類而奮斗。還有機器人。
(美國)劉宇昆
“近期的技術進展已經促使我們推斷,智能合約也許要大規模地(或者是完全地)取代合同法機構。”
——《機器化合同》,杜克法學學報2017年
“現在已經是六點半了,凱蒂,”這個安靜害羞的男子跟我說,“還要多久才能搞定合約?”
“催也沒用。我弄完時,就算結束了。”我說道,視線沒有離開屏幕上“法律輕松”系統里的一行行代碼。
一批從釜山運到波士頓的無人機零件安排起來應該十分簡單。“法律輕松”系統背后的首要設計目標是提供“一套不會嚇壞律師的程序語法”。它們會起草一份人類讀得懂的智能合約,再將它匯編成比特代碼,在“既判力”區塊鏈上執行。但許多像格倫這樣的老家伙始終沒學會這門新語言。
“好了,”我一邊說,一邊身體后仰離開硬盤,“都搞定了。”
“嗯嗯,”格倫說,“實際上沒花多久時間,對吧?”
我知道他這么說有何用意,我沒有理會他。我把保存好的源文件拖到模擬器圖標上,看著合約匯編后運行起來。片刻后,一條信息出現在屏幕上:通過測試套件。
“凱蒂,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假如不再按照每個合約付你——”
“稍等一下。”我的電話嗡嗡響起。我低頭看了眼,看見格倫的“奧里斯金幣”地址剛剛轉賬了一筆Aura幣到我的臨時收款地址,是約定好的數額。在我們的合約中,通過測試套件是付款的唯一先決條件。
我知道,他會試圖出爾反爾。遺憾的是,對于一份智能合約是無法拒絕付款,也不可能重新協商條款的。我把自己的東西整理收拾好,說道:“下次見。”
珊坐在門階上,擋住我的路。我對她一無所知,除了她和一家人住在與我隔著走廊的單元里,六個人擠在一套單臥的房子里。
“在享受新鮮空氣?”我這么問更多的是出于禮貌,而不是對她的好奇。
“當然。”珊說話間,把黑色長發拂到耳朵后面,人挪到一邊,讓我通過,“我的小侄女哭得停不下來,因為墻壁里一直滲出一股怪氣味。”
“你有沒有給達倫打電話?”
珊用鼻子哼了一聲。達倫也許是史上最懶惰的房東,我到這兒未滿一個月,而我早已經知道他永遠不會修理我房間里漏水的廚房水槽。
“我們商量過搬家。”珊說道,聳了聳肩。
每個人都知道情況是怎樣的:在一輪輪的貿易戰和經濟刺激方案后,通貨膨脹不受控制;租金控制政策減少了住房供給;房東能盡情挑選“最好”的租客,也就是那些沒有信用的人,像珊和我這樣的人別無選擇,只能忍受達倫這樣的貧民窟房東。
“你總是能去找房屋法院,”我說,“可居住性的默示擔保,你懂嗎?”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樣,“法院和律師不適合我們這樣的人。”
我進了屋,拿出一組六罐裝的啤酒。我回到門階上后,珊跟我說了她的一家人——他們躲在令人犯幽閉恐懼癥的船底貨艙里偷渡到美洲;又徒步穿越沙漠;藏身于地下室,躲避聯邦探員;干著百萬富翁們想要人做、卻只肯出不到最低工資的薪水的工作;以無證移民的身份長大,學習到各種花招。
“以前仍然能用現金付款時,日子更容易過,”她說,“但起碼還有Aura幣。”
我點點頭。我每月1號用Aura幣支付達倫房租,獲得門鎖的新密碼。如果我不付房租,我立刻就會被自動地鎖在門外。沒有信用調查,沒有租約,沒有強制遷出訴訟,沒有上訴。這都要“歸功于”智能合約和密碼貨幣,奇怪的是,富人和窮人怎么最終都依賴上這兩樣東西。
“那么你有什么人生故事?”珊問道,“你為什么住在這兒?我看見你拎著那只辦公手提袋。”
我告訴了她那些利潤至上的法學院用精美的宣傳冊包裝起來的承諾,那些無法強制執行的承諾。讀了三年法學院,背上20萬美元的不可免除的債務,我卻沒有收到大型法律事務所的錄用通知。結果,我的學位毫無價值;它不被信任,因為它沒有帶上哈佛或斯坦福之類的名頭。
因此,我決定從資格證明和得體有面子的世界消失。我未得到批準,不能從事律師工作,但我能做一些像格倫這樣的老資格律師做不了的活計,拿到他們愿意扔給我的微薄酬勞。
“真遺憾,你不是個真正的律師,”珊說,“不然你也許能真正地做點事。”
我苦澀地笑起來。樓上,她的侄女仍然在哭鬧。另一個單元的某人用葡萄牙語叫出聲。辛辣的烹飪氣味在往下飄——也許是東南亞菜吧?我也不清楚。我們這些住在達倫用智能鎖鎖上的小房間的住客中,沒人互碰手機交換過資料,更別提在相處中了解彼此的煩惱。無需信任的世界無法基于信用分發同情。
一個想法逐漸成形。“我們也許不需要律師。”我說道。珊揚起了一側眉毛。
我吞吞吐吐地解釋起來,我能為門鎖寫一份智能合約,這份合約會拒絕重設門鎖密碼,除非一份清單中的條件都得到滿足——水龍頭里要流出清潔的飲用水,暖氣要正常運行,房間里沒有奇怪的氣味,天花板沒有漏水。
珊考慮起來:“但誰來決定氣味算不算奇怪呢?我們是不是需要一位仲裁者?”
“我會起草合約,讓房東和租客共同來評估先決條件。”我說,“假如意見不一,我們會去請示隨機先知。”
“那是什么?”
“優步化的陪審員——呃,這些人終日騎著踏板車四處兜,判決智能合約中的先決條件。大公司一直都用這些人來節省開支。我們得要湊一些Aura幣來付給他們,他們就是些不充分就業的人,比你我好不到哪里去。”
“好吧。”她說道,逐漸接受了這個點子,“但我們要如何讓達倫同意合約呢?”
我告訴她,假如我們所有人——住在達倫名下所有樓房里的所有租客——聯合起來,堅持要實施我起草的智能合約,達倫會不得不屈服。我們最終會成為一個以代碼構建起的租客聯合會。我們甚至能堵住大樓的入口,阻止達倫帶新租客進來。
“每個人都得要信任你。”珊說道。
我們都是有事要隱瞞的人,小心警惕,為人多疑,互不理解彼此的工作。然而就算代碼成為法律,就算在你向往理想狀態(由無法破解的密碼學構成的無需信任網絡)時,你有時仍然得要信任人類同胞,信任這些有著哭泣的寶寶、低劣信用的人,他們沒有比廉價啤酒更好的東西可與人分享。
珊的侄女已經安靜下來,她站起身,喝了最后一大口啤酒,“我得走了。”
我的心臟隨之一墜。一場通過代碼發動的革命仍然只是幻想,一個幻象。但珊拿出了手機。
“想要碰下手機嗎?下次的啤酒由我請。”
也許,僅僅是也許,這是一條新區塊鏈中的第一個區塊。

(英國)勞麗·彭尼
“當你的機器人愛人告訴你,它愛你,你應該相信它嗎?”
——《機器人、愛情與性愛:建造戀愛機器人的倫理學》,IEEE情感計算匯刊2012
六月下旬,燠熱氣悶的英國酷夏高溫中,金融危機爆發已有4 165天,查理·巴雷特以英文學位畢業、背上巨額債務、又罹患上嚴重的冒名頂替綜合征已有1 112天。總而言之,查理被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人形容為一個不錯的年輕人。而距離那個女孩讓他收起尊嚴、趕快離開已有三天。這個女孩讓一切事變得能夠忍受,她將他的心像雞蛋一樣牢牢攥在手心里,并討厭他稱呼她為女孩,盡管她只是個女孩。
他們一起租的公寓租約要到兩個月后才到期,在這段日子里,貝姬偶爾會住在她姐姐家。當某個人告訴你,他們再也沒法尊重你,他們厭煩透了為生活開銷埋單、撿起你的臭襪子,而你在一旁舒舒服服地待著,你那時真沒法與對方協商。
好吧,你可以,查理也那么做了。他當時心煩意亂;他沒有正確地思考。事后想想,那些借口大概早已被他用爛了。不管是不是那樣,他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如何在兩個月內弄到2 000鎊,再說服貝姬讓他留下來。
查理就是這樣做起假冒機器人女友的工作的。
這個男生住在圣何塞,查理扮成機器人女友,在收到錢后假裝成他的女朋友,他們相隔八個時區,相距5 000多英里遠。在老歌里,圣何塞是個大家似乎總是很向往的地方。查理住在英國的吉爾福德,這地方就沒啥人向往。于是,當查理的真正人類前女友出門去各種派對時,查理熬夜到深夜,吃著克力架,為了賺錢而努力地讓自己通不過圖靈測試。
“你和我認識的所有其他女孩都不一樣。”男生在那個周二晚上寫道。
“我顯然和其他女孩不一樣。”查理在屏幕上回復。
是尼爾介紹他做了這個工作。不用支出就能賺到錢,尼爾當時說。尼爾是個可笑又累壞了的失業演員,假如尼爾不是他最好的密友,他永遠也不會和尼爾有往來。“你得要做的,”尼爾說,“就是整晚熬夜,在互聯網上和消沉沮喪的陌生人聊他們的陰謀論,而你早已經那么做過了。只需記住,也要問一下他們感覺如何。”
尼爾解釋說,許多孤獨的人都喜歡擁有機器人女友的點子,機器人女友總是隨叫隨到,沒有自身的感情,只是一套遠程算法,能按照你特殊的需求而塑造自身——他們已經在電視中見過這項技術。但技術到現在尚未實現。
因此就有了幌子公司。全世界到處都有,尼爾說,窮困潦倒又需要賺快錢的千禧世代紛紛簽署保密協議,簽約受雇,假扮成機器人。
“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你不是真實的,”男生寫道,“你并不真心關心我的困擾。但我認為……”
“你認為什么?”
“哈哈。我是打算說,你對我而言是真實的。”
“真實對你,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查理寫道,“你對我而言也是真實的。”
“你穿著什么?”
查理向貝姬望過去,她正在睡覺,穿著連帽衫和運動長褲。
“黑色內褲。你的一件T恤衫。”
貝姬睡在公寓里時,她和查理仍然同睡一張床。那樣更容易些,除了在每天早晨,感覺就像你的肋骨被破開,你的心臟被用匙子緩緩挖出來。
“你對我而言是真實的。”查理對貝姬說道。她沒有聽見他。查理躺在床上,醒著,心想著那個男生,想起當男生發現4Amy是真人,但也是假冒的時候,他會有什么想法。
錢是至關重要的。兩周內,他賺到的錢已經足夠把最后兩個月的房租還給貝姬,還有些剩余。然后,貝姬會認識到,他值得再給予一次機會。
男生對于徹夜聊天得要多付錢。徹夜聊天意味著文愛。最初,查理擔心這部分會不容易干,他要整夜大口喝能量飲料,用文字讓男生經歷一場有著詳盡腳本的“文字性愛”。
不久,事情變得有趣了。查理享受其中,當然不是在性的方面,根本不是,只是這份差事需要許多創意的投入,而且說真的,他從未做過一份像這樣用得上他的所有寫作技巧的工作。他能額外賺到100磅,只需用兩個小時詳細地告訴男生4Amy想對他的身體做什么,當他觸摸到她時,她會有什么感覺,當她高潮來襲時,她會發出怎樣的嬌喘。他會迅速地翻閱貝姬的一些女性情色小說,尋找靈感。
這個活計變得相當具有教育意義。
有時,在數小時后,查理會陷入職業滿足狀態,于是只得在上床睡覺前先沖到浴室,解決一發。其余時候,兩人的交流出現離奇的轉折。
“如果我在那兒,”查理寫道,“我會為你做頓飯。你工作得這么努力。”
機器人女友的語法相當簡單。一旦克服自己的拘泥做法,查理就隨便地運用語法,像杰克遜·波洛克用一本辭典搞創作,再裝點一下,好讓它像真正的機器人用語,優美卻未經潤飾。這堪稱一門手藝,就像放在木板上端上桌的賞味套餐。那天晚上,貝姬的晚餐很可能就是在高級餐廳里享用賞味套餐,與她那位討厭查理的庸俗老板在一起。不要想這件事。
“我們可以點外賣。”
“是的,但我是個十分傳統的姑娘。我想要照顧好你。”
三個點不斷跳動,標志著懸而未決、預示厄運的省略號。男生在打字,突然停下,又重新打字。
“你會做些什么?”
查理還沒有想那么遠。美國人吃什么食物?玉米糖漿?牛油果吐司?他急忙去谷歌搜索。
“通心粉,”他寫道,“還有奶酪。我會做奶酪焗通心粉作為你的晚餐。”
驚慌之下,他全然忘記了他本可以簡單地搜索圖片,可他查到了一份食譜。看完后他有點兒過于入戲,翻找起食物櫥柜。烤爐有點故障,難以啟動,他還燙傷了兩次,但最后單單照片本身就值得了。
“那看上去真棒,寶貝。”
它看上去像一碗油炸后的嘔吐物,但氣味好極了,那些正派又規矩的碳水化合物會希望自己離世的時候受到這樣的待遇。
“我爸爸過去會做這樣的食物。”查理寫道。
“你想念他嗎?”
人生中所謂父親的形象是查理不必花時間研究的東西。是的,他想念令他失望的父親。十分想念。這很古怪,因為他和父親關系并不好。
“我其實并沒有父親。”查理說道,這句話差不多是真的。
“真沒想到,我碰到有戀父情結的姑娘,哈哈。”
“當我只是個小像素時,他離家出走了。”
查理又透不過氣,又是預示厄運的省略號。男生在打字……
“那是個笑話嗎?”
“是的,我說的笑話不錯吧?”
“是的。有點像老爸笑話。哈哈。”
“我不明白。”
“別擔心,”男生說,“抱歉,這不是十分火辣的對話。”
“不用抱歉。能談談天挺好。”
“是啊,是啊,是挺好。”
“這真是好吃得沒話說。”貝姬回來后說道。賞味套餐并不讓人滿意。她坐在料理臺旁,用調羹從碟子里舀奶酪焗通心粉吃,“你是誰,你到底對查理做了什么?”
查理平時討厭看貝姬吃東西,尤其是在她喝醉酒時,會看到她粗野的、類似動物的真實一面。
但她現在多么享受于他烹飪的食物。
“我剛剛決定嘗試一些新東西。”他說道。這句話差不多是真的。
貝姬放下餐碟,看了一圈廚房,廚房的樣子像是某個人剛剛殺害了一名面粉寶寶,一片狼藉。查理的臉龐肌肉抽搐起來。
“別擔心,”她說,“我會在早上把廚房整理好。你肯定精疲力竭了,謝謝做晚餐。”
三周之后,黎明時分,尼爾發來一條短信:你有沒有看過新聞?真混亂。
查理坐起身。睡在他身旁的貝姬被弄醒了,身體動彈起來。
“什么事?”貝姬問道。

“我的工作。”查理說,“它——”
“哦,”貝姬說,“你被炒魷魚了?”
“不,”他舔濕了嘴唇,“那家公司,我為之工作的那家公司。某個人……某個人把內幕告訴了新聞媒體。事情已經在推特上鬧得沸沸揚揚。”
“真遺憾,”貝姬說,“我知道你的這份工作干得十分順利。這——但你現在已經賺到了拖欠的房租,對吧?那么如果你需要多住上兩周,你可以那么做。”
“我可以?”
“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更長些也行,如果你想的話。”貝姬清了清嗓子,驅除一些下意識流露出的情緒。她看上去要說更多話。接著,她捏了捏他的手,下了床。
查理查看了自己的銀行賬戶。里面有不少錢,他可以現在就交給貝姬,再住更久些,或者永遠住下去。他可以給她烹飪更多的奶酪焗通心粉,也許甚至能做千層面。他可以——
他打開4Amy的配置文件。男生仍然在線。
冰島,凱夫拉維克機場。舷窗上結著冰霜,飛機降落到跑道上方40英尺處。這趟轉接航班是廉價的紅眼航班。
距離圣何塞有4 000英里遠。
身著紫色上衣的乘務員用手勢示范如何在墜機事故中幸存下來,查理這次關注了一下。乘務員讓大家放心,這個航班會一切順利的。
理論上從機場到圣何塞需要開車兩小時。查理不可能開車,那個男生可以。
男生正在打字……
(美國)游朝凱
“假如隨時都有人類操作員遠程監視機器人的行動,那么大約有一半的美國人會對機器人護工的概念感覺更安心。”
——《日常生活的自動化》,皮尤研究中心2017
那東西在沖著布拉德嗶嗶叫。
>開始EOL(生命終止)協議。行嗎?
>嗶嗶。
>可以開始嗎?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點擊一下,瀑布式的操作會下載到他的平板電腦里,啟動協議,生命終止。
>嗶嗶。
病人是名女性,也許快到50歲了,大致與布拉德的母親同齡。她的保險只覆蓋基本醫療服務態度,這在理論上應該讓布拉德醫生更加輕松,因為在基本服務態度層面上,他不必執行增強版EOL腳本,避免了棘手的對白。
并不是說有人詢問過布拉德。病人們為什么要問他呢?他只是個演員,一位相當不錯的演員,雖然他一直以來的試鏡都表現不太好。但那只是生意。人生有高低起落,你要一直保持動力,關注于手藝。
“嗨。”病人說道。受驚的布拉德差點跳起來。
“你醒了。”
“是嗎?”
“抱歉。我沒有預料到你會醒著。”
“你不是個醫生,對吧?”
“是什么泄漏了底細?”
“白大褂。它太合身了,我能透過它看見你的胸肌。另外,你的寫字板上下顛倒了。”
布拉德哈哈大笑。
“你的胸肌很棒。”
“謝謝。”布拉德說道,隨即意識到病人已經重新入睡,或者是進入昏迷狀態。他其實不知道兩者的差別。
他希望自己剛才能說一句更妥帖的話。
>嗶嗶。
>可以開始協議嗎?
“不,還不行。”布拉德說,“如果情況允許,我會早已啟動協議。”
>你確信嗎?
“我確信。”
>按下“繼續”以便繼續進程,或者按下“更多信息”以便獲取更多信息。
“我按下電源鍵會怎么樣?”
>假如你那么操作,我會自動生成一份報告,發送給管理部門。
“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對吧?”
布拉德唏噓了一聲。無論如何,這其實都不是在發問——只是在拖延一個早已經做下的無可避免的決定。病房內的人類并不是話事人,那東西才是。應該由它發號施令。布拉德幾乎連一年短期大學都沒讀完。另一方面,病房角落里正正方方的黑色機器是一臺耗資1 000萬美元、裝在盒子里的醫生,每秒能進行數萬億次運算,能在模擬仿真之中再做模擬仿真。它能洞悉未來。
這名女病人將會病故。
因此,將一切都用禮貌的請求表達出來,遵從病人的假象,全都是一場戲。布拉德是這場戲的一部分,是一劑人類安慰劑。
>請點擊“更多信息”以便獲取更多信息。
系統迅速地變得越來越咄咄逼人。布拉德敲擊了按鈕,他的平板屏幕上開啟了一個視窗。
病人A-0053912-F-7:女性,49歲7個月零6天
診斷:肉瘤樣癌,第四期
并發癥:胸膜積水,肺功能衰退,咯血
擁有類似數據集的病人中,只有5%的病人能幸存超過7天。
那東西最后一次嗶嗶叫。這一次根本不是要求,而是一個警告。
>嗶嗶。EOL開始。
嗶嗶聲吵醒了她。
539號病人睜開眼,布拉德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棕色的。539注視著布拉德,又再次合眼。大概只是一個自發性反應。
他離開病房,順著走廊來到電梯口。黑色盒子開始追蹤他,透過耳機與他對話。
>請回到病房,布拉德。
“為什么?那么我能告訴她,她快要死了?”
>因為你的工作職能受到腳本的限制,任何偏離都超出了你的能力水平。
“明白了,這就是沒人邀請你去酒吧享受歡樂時光的原因。”
>你要去哪里,布拉德?
“我要去大廳。”
>為什么?你的職責不要求你去藥房。
在藥房里,布拉德迅速地買好東西,平板電腦從始至終一直沖他嗶嗶叫。布拉德沒有理會,把裝藥的小紙袋用胳膊夾住。他匆匆趕回到病房,并發現539號病人再次醒來了。
“你不是我妻子。”539號病人輕聲說道,語氣冷淡。
“我能為你找到她。”布拉德說。
“也許很棘手。她去年過世了。”
布拉德發出一些動靜,他并不是故意的。他現在頭痛死了。
他要對她說些什么?他接受過模擬訓練,上過即興表演課程,練習過握手,學習過安慰人的姿勢。他知道該說些什么,不該說什么,知道人們不喜歡考慮哪些事,知道人們會告訴自己哪些事。但他對她使不出上述的招數。
如果539號病人負擔得起基本增強或高級檔的服務,布拉德能握住她的手,給予她友善的眼神,跟她講一個事先構思好、適合垂死之人的笑話。相反,他僅有一個閃動的光標。他凝視著光標,仿佛那會讓它完成他所希望的任務。
“趕緊,你這個蠢東西。”布拉德說。
“抱歉。”539號病人說。
“哦,該死的,對不起。我剛才不是在對你說話。”
“我知道,”她說,“你叫什么名字?”
“呃,布拉德。我的意思是說,布拉德醫生。”
“嗨,布拉德醫生,”她說,“我是簡妮。”
“嗨,簡妮。”
“我就快死了。”
“這不取決于機器。那東西不做決定。”
“是,但它就是知道。”
布拉德不自覺地發出一聲嘆息。
“那是你的招數嗎?沉重地嘆息?”簡妮笑著說。
“我無能為力,無法為你做任何事。”布拉德說。
“跟我介紹下你自己。”
“我?”他問道,沒有理會嗶嗶聲。現在那東西在對他錄音,為了保險用途,為了管理部門的事后檢討。“我參加了一次試鏡,要飾演的角色是心臟外科醫生,他得要向護士露出憤恨的表情。”
“我猜你沒有拿到角色吧?”
“甚至連回音都沒有。但在離開的路上,我注意到一張傳單。”
“所以說,這是你賺錢的途徑。”
“是啊,”布拉德承認道,“我想是的。”
“好吧,你看上去有模有樣。”
“主要是這身白大褂的功勞,”布拉德說,“我給你準備了些東西。”他從包里取出巧克力棒。
“一名英俊的冒牌醫生給的禮物。”
她笑了笑,接受了禮物,努力想撕開包裝。布拉德看著她。
“布拉德醫生,幫一把行嗎?”
“哦,好的,對不起。”
“顯然,我已經沒法自己拆開食物包裝了。”
>嗶嗶,嗶嗶。生命終止協議進行中。
>觸摸病人的手臂,將一只手放到病人肩上,撫慰病人。
“我現在應該要放一只手到你的肩上,”他說道,“再撫慰你。”
“好的。”她說道。
>嗶嗶。
他將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他看了眼平板電腦,希望它會告訴他,這時說什么話才恰當。

(美國)查莉·簡·安德斯
“看起來記者習慣于掌控編輯過程。”
——《新聞業算法:新聞工作的未來》媒體創新學報2017
新聞突發,像一團雨云,或者像一場白日夢。羅伊到辦公桌時,剛好及時地認領這篇報道:兩個敵對的民兵組織在一處聯邦供水管道附近發動槍戰,雙方都想從管道里偷水,結果9人死亡,另有17人負傷。
羅伊感到一陣滿足,從疲憊的通勤者轉變為老成歷練的記者,研究只有基本信息的通訊社報道,將它改造成有聲有色的文章,有來自執法部門的引語,有槍戰雙方的細節介紹。(凈手民兵組織說,他們只想不受干擾地待在圍墻內的公社里;大轅馬民兵組織旨在摧毀政府——也許已經企圖給比林斯的供水投毒。)羅伊將報道歸檔,加上“民兵組織搶水大戰0809X”的標簽,隨后報道就進入“農場”,接受檢查。
不到15分鐘后,文章被退回到羅伊的辦公桌上,稿子上全是紅色標記。農場在幾乎每句話中都發現了差錯。
羅伊嘆息了一聲。《阿格斯日報》曾經有事實核查員、文字編輯、法律顧問。那些人如今都不在了,代替他們的是“農場”:那是一臺虛擬機器,里面有著數萬億種不同的智慧程序的副本。
有些智慧程序極其復雜,能察覺到意識形態傾向上的任何蛛絲馬跡。有些智慧程序只有當你提及某個特定的標語(譬如“閹割資本主義”或“恢復美利堅價值觀”)時,才會啟動。有一個智慧程序只要文章里提到雞蛋沙拉三明治就會變激動。每條新聞報道必須避免惹惱過多智慧程序,因為《阿格斯日報》的高層相信,它們代表了現實世界中讀者——以及其他智慧程序——的反應方式。
每一處紅色標記都連接著農場內智慧程序做出的評注。許多代表自由意志論的智慧程序厭惡羅伊的文章,因為他將大轅馬民兵組織形容為“反政府極端分子”;多個代表立陶宛裔人士的智慧程序被“大屠殺”這個詞激怒。支持持槍權的智慧程序反對在核心段落中提及致命槍擊,而支持執政黨的智慧程序對于好幾個地方感到不滿,因為羅伊評論說政府不斷改變其對飲水短缺的應對措施。一些代表環保主義者的智慧程序懷疑倒數第二段里對水資源危機給出的解釋。
在農場里面,智慧程序們仍然在朝著彼此尖叫,相互痛罵,發出沒人會去閱讀的惡言潑語。除了羅伊和其他報社人員,也沒人看得到。羅伊和其他員工能打開一個瀏覽標簽頁,看見討論的實時饋送,看到所有智慧程序都在討論他的文章。“不負責任的報道。”一個名叫Guns4All(全民擁槍)的智慧程序說道。“你不能盜水,因為它不是一種商品,真讓人無語。”另一個名叫FreeUrHead(解放頭腦)的智慧程序說道。
呼吸,羅伊告訴自己。他敲擊鍵盤,希望一排排帶著字母的按鍵以某種方式懷有正確的詞匯,能傳達出所發生的事件,又不會惹惱農場,接著他可以去吃午餐。
羅伊住在一套立方體的公寓里,尺寸和形狀與城市里857 003套其他公寓一樣,這些公寓全都加入了同一套互換計劃。每過一陣,他的公寓會在他睡眠時移動到一個更好或更糟糕的社區——全得看當前市場里對城里好地段的出價。有些日子,羅伊打開前門,看見破瓶子和注射器。其他時候,他邁出家門,進入有著鮮花店和高端咖啡館的社區。這周,羅伊居住在一處時髦的地段,散布著許多小公園,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認為一切都在向著正確的方向發展。
好吧。替換掉“槍戰”,咱們來說“相互開火”。徹底劃掉“大屠殺”,還要刪除一些關于水補助金波動起伏的錯誤敘述。在介紹兩個民兵組織針鋒相對的意識形態的那個段落中,羅伊注入一些客觀性:大轅馬民兵組織不再是“暴力反政府”組織,而是“關心過度的管制”;這個團體企圖向城市供水投毒的證據被替換成“他們貯藏了一批具備潛在毒性的添加劑”。
一小時后,羅伊將修改過的文章發回給農場,雙手緊握,佯裝禱告。他胸口的傷疤又癢起來,于是他咬住舌頭,讓自己分心。也許他會在新開的烏茲別克塔可餅餐館解決午餐。
農場這次的回應來得快得多,也發出更多叫喊。有一大群智慧程序憤憤不平(“媒體的胡話”):修改后的導語暗示,這種狀況是智慧城市失控的用水需求導致的結果。此外,羅伊在新標題里詢問,這是不是新一波水資源戰爭的第一場小沖突,從而能援用貝特里奇定律(任何以問號結尾的新聞標題,都能夠用‘不’來回答)——引來大批貝特里奇智慧程序的辱罵。另外,所有之前被惹惱的智慧程序仍然氣呼呼的,而且現在它們聞到了血腥味。
羅伊投入到第三次改寫,這一次他盡可能地緊貼基本事實,也就是何事、何處、何時、如何和盡量少的“何故”。然而,沒有什么比生硬地復述一系列事件(清楚明白地說明是誰開了第一槍、誰開了最后一槍)注定讓整個農場更加抓狂。一個智慧程序尖叫地說,“大腦死掉的媒體”脫離現實。
在第四次和第五次改寫都失敗后,羅伊終于從辦公桌后站起身,走向樓梯。
不久后,他就與《阿格斯日報》的總編喬什和出版人馬文面對面,他們的年紀是三十五六歲,但模樣比這個年紀的人更加時髦、更加疲憊。喬什的雙手搭成尖頂,說道:“我們需要做好每則報道,無論是什么內容。”
馬文皺起眉頭,“投訴會損害廣告業務,我們也不想趕跑訂戶。我們是靠著廣告和訂戶才能支付你的薪水。”
喬什說起“我們需要負起責任”、“民眾信任我們能成為權威大報”和“只需表露出一丁點偏倚,就能毀掉一切”。
“但是,”羅伊說,“我的意思是說,問題出在這些智慧程序。它們一直很糟糕,但變得越來越可怕。無論我做什么,我都無法讓它們滿意。”
“如果這份工作容易干,”馬文說,“就不會這么重要了。”
“我們認為智慧程序在進化,”喬什補充說,“將它們圈在那個虛擬圍場里加速了進化的進程。也許再過幾年,它們將能夠親自寫報道。”
羅伊空蕩蕩的胃絞得緊緊的,他有片刻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然后,他提出問題:“我們保留這些智慧程序,是不是因為我們認為它們反映出大眾的普遍看法?或者是我們認為民眾頭腦簡單,會讓一目了然的智慧程序告訴他們該有什么想法?
“是的。”馬文揚起眉毛。
“我們不是想要讓你的工作更加難做,”喬什說,“但是,謹慎地使用語言是個好做法。”
羅伊回到辦公桌后面,第六次修改稿子,這條新聞到現在已經晚了;其他大型媒體已經從發布事實記述發展到發布反思性報道。
羅伊發覺自己注視著農場發出的實時饋送。某些名字一遍遍出現,直到羅伊感覺好像逐漸習慣了它們的個性和它們專注的東西。當羅伊見到CorruptUSAll(腐化我們所有人)叫喊著一項令人費解的、與秘密四邊議會有關的陰謀論時,他甚至感受到一種類似喜愛的情感。它們現在是羅伊的同事。
“我進入新聞業,是為了幫助民眾理解這個世界。”實時饋送中的顯示屏亮閃閃的,他對著屏幕大聲說話,智慧程序繼續喋喋不休。
最終,羅伊重新關注起打開的文件,感到不可思議的鎮定,仿佛他和智慧程序相互理解。這一次,他在重寫的文章里清楚地介紹事情經過。現場發生了槍擊,有人死去,還發現了有毒物質。每個人都責備所有人,每個人都有委屈,每個人都很口渴。模糊被包裹在含糊中,還覆蓋了一層深奧的行話。
農場給予了羅伊的第10版稿子正式認可,他到那時才意識到,所有能吃午餐的地方早已打烊好久了。
羅伊屈服于一種古怪的沖動,加載了一個農場的交互界面到他的杯墊上,那么在他坐列車回家的路上,他能一邊看著饋送。他盯著如雨般落下的評語,同時市中心漸漸遠離,他周圍的人討論起精釀啤酒和服飾。等到羅伊抵達漂亮的新社區時,他手里輕柔地拿著農場的實時饋送,仿佛是帶著一只全新的寵物回家。
(美國)妮茜·肖爾
“這些工作常常包含極高的體力需求和受傷的風險……工作的性質使得缺口難以填平,導致人們擔心受薪護工的持續短缺。”
——《日常生活的自動化》,皮尤研究中心
布賴蒂手持滴管,懸在左眼上方,對準中心,卻看不見它。她嘗試正確地移動它。好了一些。但閃爍發白的盲點已經再一次擴大了。她需要與自己的藥劑師聊聊。這個藥方不管用。不管怎樣,她還是捏了下滴管的球囊。

等到藥物導致的刺痛感退去后,她彎腰披上連帽斗篷,邁步到外面的陽臺上。在街對面,她新招募的成員莉蓮將洗完的衣服掛到晾衣繩上,晾衣繩的一頭是門廊頂和樓梯扶欄,另一頭連著樹枝,這些高大又灰蒙蒙的灌木保護了她的庭院。布賴蒂招了招手。莉蓮把她哥哥的最后一條尿布夾到繩上,消失了半刻,再次出現時到了布賴蒂家門口。布賴蒂把臃腫的屁股挪到一張塑料椅上,等待她的訪客從街上爬兩節樓梯上樓來。
她的邊緣視覺也在衰退。當她聽見莉蓮沉重的呼吸聲蓋過樓梯井里的回聲時,她問道:“在接待我們早上的客戶之前,你有時間嗎?”同時她指向身旁線軸桌上的一壺太陽茶(一種利用陽光照射、經過兩三小時浸泡出的茶水)。
莉蓮進入視野,“當然有。這是新口味嗎?你稱它為啥?”
“將生活過得燦爛。”布賴蒂一邊列舉成分,一邊將茶水倒入兩只馬克杯。
“你到目前為止還喜歡這份差事嗎?”
“有啥讓人喜歡不了的地方?”莉蓮坐進另一把椅子里,“為我的哥哥換內褲,為他煮飯做菜,打掃衛生,照看護理他就有錢拿。一臺廉價的舊機器可不會知道如何正確地做這些活計……給他的皮膚抹油,那樣他的雙腿被褲子勒得很緊的部位不會擦傷,一勺子一勺子地給他喂食,仿佛我們腰纏萬貫,懶散地待著,無事可做。”
“好吧——”
“那么,我收到薪水時不會拿到聯邦元。那么會用什么來付報酬?”
有些物品只有用聯邦元才能購買,比如布賴蒂的藥物。但聯邦福利支票負擔了那些物品的大部分開支,她建立起“五瓣照護組織”,于是其他任何的重要物品都能通過內部交易解決。她在第一瓣“思考”上花費了許多時間和愛,然后終于開始張羅照護組織,那就是第二瓣“行動”。這個舉動很值得。“五瓣照護組織”支付的報酬都是從他們培養和種下的種子收獲的食物、從他們飼養的家畜獲得的牛奶和禽蛋、搭車和從廢品堆里搶救回的衣物。趕時髦而心血來潮的富人們將非自動化護理的價格推高到如此高昂的地步,也正是這批富人給組織提供了許多尚有用處的廢品。
莉蓮在反托拉斯局的代表抵達前先行離開了。謝天謝地,她沒留下來挑起事端。為時尚早,無法使用“反應”,即新貝德福德玫瑰哲學中的第五瓣。現在是時候進行第三瓣“觀察”了,然后是第四瓣“融合”。
過去,是五瓣中的“思考”拯救了布賴蒂,使得她沒有死于絕望,幫助她把世界變成更好的地方。她一直堅持這套原則,現在如此,永遠如此。
自從創造該部門的法律通過起,布賴蒂一直預料反托拉斯局的人會過來,盡管通常需要兩個月時間來讓全國性警務部門(它們本質上就是如此)有所動作。
“早安,”她一邊說,一邊貼著陽臺銹跡斑斑的鍛鐵欄桿傾下身,“不錯的制服。”盡管她其實除了兩團朦朧的深綠色影子(上方有粉紅色和褐色的橢圓形),什么都看不見。但他們的制服應該會是嶄新的,那些家伙大概還為之自豪。
“我們可以上樓來嗎?”離得最近的那人出聲問道,聽上去像是個男人。
“如果房東說行就行吧。”樓梯上響起拖曳的腳步聲,證明他們早已經檢查過。
“我是執法官達羅利,這位是我的搭檔,執法官弗林特。”他聞上去像個男人。
布賴蒂依次與執法官們握手,他們的皮膚因為出汗而略微潮濕,而她捏了他們的手兩下。“我可以用何種方式協助你們這些小伙兒履行職責呢?”
那個名叫弗林特的執法官臉龐抽搐:“太太,我無意對你不敬,但我們可不是小伙。”
布賴蒂笑了笑,像只昏昏欲睡的癩蛤蟆一樣睜開眼睛,“我62歲了。所有不到50歲的人在我眼中都像小孩。現在,我要如何幫助你們找到你們尋找的東西?”
“實際上,太太,我們找的是你。”達羅利掏出手機,舌頭輕觸喚醒端口,又將手機對著她的臉,“記得你申請的這些異議嗎?咱們不得不統統否決。”
“統統否決?”她盡全力露出驚訝和困惑的模樣,“為什么?”
“理由不充足。你所在人口普查區的大多數人都對現狀感到滿意,盡管他們面對面的聯絡人不超過十多個,另外差不多二十個聯絡人都是虛擬的。”
“但我試圖把社區緊密團結在一起!”她知道,這是他們登門造訪的真實原因。
達羅利遞出手機,里面裝著政府發起的“社區構建”應用,“你不是有Hoodi應用嗎?”
“我不是大多數人,”布賴蒂沒有理會提問,他們掌握了她的瀏覽器歷史,明知道她已經曉得啥,又不曉得啥,“你們是不是對我這樣的老太婆這么愛社交印象深刻?”
兩個男子面無表情,就像從一堆干冰冒出的冷氣。在接下來的50分鐘里,他們逐條解釋了他們現在頒布的11條警告,每條都是針對她“對他人的社會可用度造成的無理壟斷化”,而他們的語氣始終毫無諷刺。當他們最終離開陽臺時,幾乎到她的藥劑師停止接受當日通話咨詢的時刻了。
進入屋內,布賴蒂撥打了兩次后才撥通。開始僅有聲音,接著出現一個怪異的動畫形象,是一只鴨子。這只鴨子的嘴巴翕動著,但與藥劑師的言語并不合拍:“目前其他治療措施都得不到您的保險的批準。”
她的內心冒出一陣涼颼颼的恐慌。她的視神經受到的損害是不可逆轉的。“但我的眼壓比你上次給我做檢測時更加高。我那時申請了新的仿制藥。事情怎么樣了?”她詢問那只鴨子動畫形象。她能接受自己如今的眼盲程度。差不多能接受了。
鴨子嘎嘎叫起來,但卻沒有聲音。空氣中充斥了討厭的嗡嗡聲。是她的喇叭罷工了嗎?幾聲響亮的咔嗒聲后是令人愉快的寂靜,鴨子啞劇畫面的底部出現一行流動字幕:“等安全時加入五瓣照護組織會揭露保險金提供商的陰謀。”
“什么?”沒有回應。流動字幕播放三遍后,通話結束了。
肯定是有人試圖聯絡她。用古怪的方法,而且這么突然地結束,大概是為了逃避監視。字幕缺乏標點符號,然而她在調整句讀后,理解了文字的核心意思:她又爭取到一名成員。另外,不久后對方還會來解釋藥房送藥物過來時如此拖延的緣由。
在布賴蒂到莉蓮哥哥的床邊接班之前,她還有一會兒空閑。
觀景窗處沉甸甸的窗簾被拉上了,為的是把早晨的涼意留在室內。房間的角落里陰影重疊。但布賴蒂的大腦將大片的黑暗處理成空白一片,于是就成了白色。視覺損失再增加的話,她會成為護理對象,而不是護工。
好吧,輪到第三瓣“觀察”。布賴蒂一聲嘆息,釋放了內心的憂傷,聆聽自己呼吸聲中的哽噎,感覺和注意到自己雙手的抖動以及熱淚的流下。
這時到了接班的時間。她緩緩站起身,伸手摸向自己最喜歡的拐杖,走上記憶中的路線,走向房門,再走出房門,開始又一次輪班。
(美國)尤金·林
“未來的圖書館也許充其量是一處圣所,我們被鼓勵花費數個小時看單單一樣東西。”
——邁克爾·阿格雷斯塔(Michael Agresta),《圖書館會變成什么樣?》,石板2014
未來的圖書館大致都一樣。這座分館在實際上和比喻中都是一座法拉第籠。你走進后,就成了一個節點、一個目標,被信息推推攘攘,被信息滲入,多得被擠壓出來,沾得到處都是。緊接著,你身上的植入物被切斷了。你的手表、眼鏡、夾克衫、內褲、晶狀體、平板、芯片和納米植入物都癱瘓了。
你和以往一樣,都是出于絕望、切盼和厭倦而來到圖書館。那兒是你人生中不確定性的中心,你也許希望問圖書館許多個問題:你應該接受這份工作還是那份工作?你到底會不會擺脫債務?他到底會不會愛你?她愛你到底夠不夠?夠不夠讓她拋下妻子?在這么長時間后,他為什么再次出現?我為什么睡不著覺?我覺得我家孩子覺得我很笨。我為什么要睡這么多覺?我為什么這么慘?
圖書館員坐在一把木椅子里,身著漿洗過、熨燙得筆挺的衣服,顏色柔和。今天的圖書館員是個身材瘦削、衣冠楚楚的男子。比起那個毛發旺盛的矮個館員,你稍微更喜歡他,但最喜歡的還是那個身材圓滾滾、頭發凌亂的女館員——盡管實際上他們都相差無幾:做事有效率,對他們的訓練和知識有著幾乎是洋洋自得的自信,以此抵消他們身上可悲的弱點,同時他們沒有人情味卻又慷慨大方。這些就是未來的圖書館員。
因為你是個常客,這不是你第一次來分館,于是你能跳過平常的流程:血型和基因組序列數據的例行輸入,注視小鐘擺,對撲克牌堆進行切牌,攤開手掌,拋出歐蓍。總之,那種生物統計流程是為新手準備的。在這兒,大多數時間里都用在更加傳統的談話治療上。今天是什么事讓你來到這兒?那讓你有什么感覺?它們像什么樣子?你假裝女館員正坐在這把椅中。

“我接到姐姐的一通古怪的電話,”你說,“她兒子患上了攝食障礙,我想告訴她,那是因為我們的母親是個令人恐懼的人,而你正變得和母親一模一樣……我從未對自身感到自信過……總是竭盡所能取悅他們,想討好所有人,讓他們都喜歡我……在我掛上電話后,我想要吃掉電話,我氣瘋了……”
圖書館員一邊傾聽,一邊戳手點頭。快到結束時,在你倆都起身前,他重做了一遍往常的勸誡、禱告和禮拜儀式。他說:“無限的圖書館,存在于圖書館以外,而不是圖書館自身。世界是所有發生的事物。解除自我的束縛。真正的圖書館是人類的差錯、轉喻和遺忘。研究自身,就要遺忘自身。先記住,圖書館不是地圖,不是領域;然后,圖書館成了地圖,圖書館成了領域。帝國從未終結。說到底,這是個小世界……”你厭倦了圖書館員的胡言亂語,但仍然尊重了儀式。
你以一次參觀結束了咨詢晤談。他牽住你的手臂,引領你到各處參觀堆起的書籍。他指出一本最新的日本犯罪小說、一本最近出版的烏拉圭饒舌歌手的歌詞譯本和一本流行的巴斯克菜烹飪書。他因為下一個預約而離開前,和以往一樣地說道,最重要的事是花時間慢慢瀏覽。
你確實那么做了,也發現了一套新的耽美漫畫和一本劣質的俄國大革命史。你坐在一把軟墊過厚的皮革扶手椅里,花費數個小時閱讀烏拉圭饒舌歌手的作品。那些歌詞很驚艷,表達出你深重的代際困擾,你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懷有這種困擾。你抬頭看了看,意識到下午將近結束。你把書放進一只包里,感覺到書本充滿希望的分量。外面的世界里有朦朧又無形的書本,它們沒有重量,存在于無限的圖書館里,但你到這兒是為了讓這些智識以實體的方式顯現;虛擬現實的機器出自于印在書頁上的聲音;手持的人工智能設備以紙張、硬紙板和讀者反應的形式具象呈現。
你邁出圖書館時,腳步安安靜靜,毫無拘謹。然后你離開建筑物,突然之間,許多數據包擊中了你,它們呼嘯地淹沒了你。你回想起圖書館員的話,復述了一遍:無限的圖書館不是圖書館。無限的圖書館不是真正的圖書館。真正的圖書館是人類的差錯、轉喻和遺忘。無限的圖書館,存在于圖書館以外,而不是圖書館自身。真正的圖書館還不完整。
(美國)亞當·羅杰斯
“以每1 000美噸(short ton)為基礎做歸一化處理后,估測表明,1 000噸的回收物料貢獻1.57個工作崗位,76 030美元的薪水和14 101美元的稅收收入。”
——《資源回收經濟情報報告》,美國環保署2016年
只用移動下它們,伊奇說道。他和小佳正攀著梯子往下爬,由小佳打前陣。現在小佳停住了。伊奇的肩上掛著一只大包,在小佳讓道之前,他無法爬進狹窄的井格。
小佳壓制住哽噎感,伸出手臂,穿過掛得像簾幕般的線圈。它們暖乎乎又濕漉漉的。她從線圈中擠了過去。
通過后就到了一塊更大的空間,空氣也更涼爽。伊奇手足并用地跟著她進來。“AJ向你展示過這個地方?”她問道。
伊奇放下包囊,雙手摸住膝蓋,用力地呼吸。“我那時穿過薄膜線圈掉下來。AJ不得不過來抓住我。”伊奇說道。悲痛和疲勞壓抑了他的言語,“趕緊。”
AJ將他從學校里帶出來時,伊奇什么都不懂。在他孩提時(也許是9歲大)時,伊奇知道整個世界都在城市內。家是第8號建筑物;學校是第2號建筑物。一名教師告訴AJ,伊奇對于工具有特殊才能,但沒其他方面的天賦,于是AJ讓伊奇當了技工。
AJ向伊奇展現了另外的天地。被他稱之為“內臟”的每條導管、管道、軟管和泵將一簇簇建筑物和穹頂屋整合在一起。在城市之外,沒有任何能吃喝的東西,沒有能呼吸的空氣。在城市之內,所有人類生活在一個不斷滲流和呼吸的下水道系統上方。沒人比AJ更了解“內臟”。
大約一周前的一天早上,AJ沒有醒過來。關鍵時刻到了,從現在開始,伊奇得要獨自更換過濾器。
幾天后,伊奇外出到外圍墻附近的一套獨室住宅內更換9型高效濾網,有些地方不對勁。密封圈不夠貼合,沾著肉眼幾乎察覺不到的顆粒。每個人的空氣過濾器都裝了9型高效濾網。要是它們出現問題……
他檢查了一番。空氣調節:標稱值。微粒數量:標稱值。微生物群系:標稱值。就連這些標稱值仍然在標稱范圍內。
那天晚上,他出現在小佳的住處,手里拎著一只有他半個人大的包。“這兒正在發生一些糟糕的麻煩,是它害死了AJ。”他當時說道。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這沒關系;小佳在蛋白質反應器內工作,在裝滿養分的罐體內潛水。伊奇會需要她的幫忙。
“所有設施都彼此相連,”伊奇說道,幫助小佳在狹窄通道上躍過一處豁口,“氣流過濾器,被動式和主動式的水凈化設備,固廢轉化設施。我們甚至回收了大部分揮發物和燃燒碳。”
他們搖晃地爬下另一架梯子。“我們生活在一個培養箱里。”小佳說。
“好吧,但是看見那邊的紅燈了嗎?”他說道。在交錯分布的方形金屬空氣調節器中,一根紅色的軟管像條蛇一樣在視野中出現又消失。“那是ULW,即不可回收的廢液。這是城市中每個回收系統的最后一點液態排出物。”
“軟管通向哪里呢?”
“手冊上說,我們循環利用許多東西,最后的廢液量微乎其微,大致是以滲透的方式排放到圍墻外。”伊奇轉動起一扇金屬門上的轉輪,金屬門發出嘶嘶聲,咔嗒開啟。小佳試圖當作沒看見圍墻上三葉草形狀的生物性危害標志。
“但‘內臟’系統在抽入東西,而不是排出東西,它們抽入的東西害死了AJ。”伊奇說。他遞給小佳一面平板電腦,“你在這方面比我強。”
她看了一眼,“等等,這些原始蛋白質數……這是ULW嗎?一周前,流入量與流出量不再一致。”
“是啊。”伊奇說。
“有一條神秘的、遭人遺忘的排水管堵住了。”小佳說,“糟糕。”
在混凝土地面上的一個水閘門旁,伊奇將包丟在地上,拉開拉鏈。“我相當確信,自從他們建起這些地方起,咱們是頭一批進到里面來的人。”他說。
“很壯觀,”小佳說,“也很惡心。”
伊奇從包里取出一套呼吸器,遞給小佳。他取出一套用能抵御化學物質的聚合物材料制成的潛水服、配重的靴子和一只透明頭盔。他穿上全套裝備,拉好拉鏈,在腰上系了一只隨身包。
小佳拿出一根臍帶纜、一只空氣調節器以及氧氣瓶。她狐疑地看著這些裝備,說:“你確定要下去?”
“哎,我都已經開始干了。”
“好吧,”小佳說道,語氣轉變成專業口吻,“如果你的氧氣水平下降到20%以下,我會——”
“小佳,”他笑了笑,指向那套呼吸裝備。這是她的專長,而不是他的。

“明白了。”她說道,將臍帶纜插入他的潛水服側面的插口。伊奇戴好頭盔后,她查看了密封性。涼爽的空氣被呼呼地輸入潛水服內。
確認小佳戴好面罩后,伊奇打開了水閘門。他打開照明燈,看見一架有十級的梯子通入昏黑的廢液中。
小佳朝他豎起大拇指,伊奇攀著梯子往下爬。他能感覺到廢液浸沒了他的雙腿,浸沒了他的胸膛。廢液淹沒了他的面罩,阻擋了他的視野,而他克制著屏住呼吸的本能動作。
數分鐘后,伊奇的雙腳踩到了地面。他伸出手,感覺到墻壁。這樣很好。他拖曳腳步往左走,始終手摸著墻壁,直到他摸索到一道隆起,隔著手套摸到的紋理也變成某些像海綿一樣的東西。這就是排水管堵塞的地方。
堵塞物被一塊塊挖下來,被伊奇塞進隨身包里。他周圍的淤積物開始移動,伊奇始終受到水流的拽動。他朝著最后一塊堵塞物邁出一步,感覺到一股拉力。他移動不了。臍帶纜被卡住了。他已經到了臍帶纜所能到達的最遠地方。伊奇賭了一把,他解開臍帶纜,伸手摸向堵塞物。
能醒過來是件令人愉快的驚訝之事。他看見了小佳,那也很好。
“嗨。”他說。
小佳微笑說:“嗨。”
他躺在一張床上。窗外的淡黃色天空很明亮。
小佳站起身,走過來,“你的臍帶纜松弛下來,于是我按下了自動收繩按鈕,結果弄得不可回收的廢液飛濺到我身上和整個房間里。”
“好惡心,”盡管伊奇很虛弱,但他還是理解了這句話,“生物性危害警報被觸發了。”
“警示燈閃爍,所有警報措施都啟動了。你知道接下去要發生什么事嗎?”
“我看見了生物性危害的標志,猜想房間里裝了儀器。”
“哎,等到響應小隊發現一間他們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房間時,ULW已經流光了,你也不見了。”
“我就知道!我有點兒知道。”
她眨了眨眼。“你清理出的那包垃圾仍然在現場,是纖維素混合著某種構造殺蟲劑。”
他發出短促的笑聲。“抹布。”伊奇說,“消毒抹布。人們總是把它們沖進下水道。納米技術在一定程度上能分解纖維素。”
小佳戰栗了一下,“在你昏厥時,另有三個人報告了和AJ一樣的癥狀。我告訴醫療技術部門,得去檢查9型高效濾網,他們發現某種朊毒體正在蠶食密封圈。治療起來很容易,他們已經沒事了。”
“等等,這么說,我到了外面了,對不對?”
“伊奇,是的!伙計,大吃一驚吧?”
伊奇重新把腦袋靠在聞起來香噴噴、干干凈凈的枕頭上。“流出的管道這么老,沒人知道它們有多么大。”他說道,“AJ是對的。”
“所以,當你解開臍帶纜時……?”
“我被沖了出去。”伊奇說道。現在伊奇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內臟”世界了。

(美國)瑪莎·威爾斯
“以體內植入體技術實現人類增強,為個人機遇和個體開發帶來新的潛力。”
——《生化人,機器人和社會》,《技術》2018年
從我駭入我的控制模塊那刻起,我并不是沒有想過殺光人類。但那時我開始探索公司服務器,發現數百小時長的娛樂媒體資源,并且全都能下載,于是我琢磨著,干嘛著急呢?等到下一系列的節目看完時,我總還能殺光人類。
就連人類也考慮要殺光人類,尤其是在這兒。我討厭礦場,討厭采礦,討厭在采礦業工作的人,還討厭我能記得的所有該死的礦場,我最討厭眼下這個礦場。但人類更討厭它。我的風險評估模塊預測,合同結束前發生人類之間大殺戮的概率有53%。
“傻蛋,”伊拉恩對阿佐說,“你可不是主管。”
從觀測平臺上三個人類為流量率而爭吵的樣子來看,也許那個概率應該更高些。這并不表示我在意此事。我一直在娛樂饋送里觀看《月球避難所興衰記》的第44集,同時監聽周圍的音頻中的關鍵詞,就怕萬一哪個人說出一些重要的訊息。
“那些玩意讓我毛骨悚然。”說話的人是正望著我的世婕。沒人喜歡生化人。就連我自己也不喜歡。我們是部分人類、部分機器人的構成體,我們讓每個人類緊張不適。
我沒有做出反應。我穿著戰甲,面罩保持著不透明。另外,我98%的注意力都放在我正在觀看的劇集上:劇中的太空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鏢及密友剛剛試圖拯救一名被困于車禍的運輸機器人,結果被壓在瓦礫堆下。他們真打算干掉這個角色嗎?那真爛。
我沒有意識到平臺上發生了事,直到我聽見一聲仿佛被扼頸時的叫喊,才反應過來。我重放了視訊記錄:阿佐剛才突然轉身,意外地撞到世婕,結果把她撞下了平臺。
好極了。我暫停了劇集,查看豎井底下執行監視任務的無人機。我沒能獲得視訊信號,但我追蹤到世婕的太空服的能量特征。她先是落到穩定器的壁面上又反彈起來(哎唷),接著撞到萃取器機座的刀片。豎井內的引力更小,很有可能這些撞擊并未——對的,她在動彈。我隔離出她的通訊器信號,聽見驚恐之下的刺耳呼吸聲。她只有90秒的時間,之后那個刀片就會開始移動,她會被傾倒到收集器里,遭到焚化。
你們也許會認為,對付這種危急情況是我的差事。但是,不,我的差事是:第一,制止工人盜竊公司財物,從各種工具到食堂內的一次性餐巾,全都包括在內;第二,無論礦藏多么有誘惑力,都要防止工人傷害或殺害管理人員;第三,防范工人故意傷害彼此并導致生產率降低的行為。所以,主機系統對我的警報的回復是讓我原地待命。
運營礦場的是些卑劣下作、唯利是圖的混蛋,所以最近的安全機器人在我們上方200米處。主機系統命令我原地待命;28號安全響應機器人正在趕來。等它抵達時,它剛好夠時間取回一團悶燃的肉塊,那團肉塊生前的名字叫作世婕。
阿佐意識到自己犯了什么錯,正在大聲嚷嚷,他的噪聲讓我頭腦中的有機體部分感到不適。伊拉恩在抽泣。我本來能不理會他們,回去繼續看劇集,但我喜歡劇中的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鏢,不想讓她死去。而世婕——一個嚴格來說我對她負有責任的人——很快也將死去。
我的控制模塊失效后,我有時會做出一些事,而我并不完全確信自己為什么要做那些事。(顯然,在你為了自身存在而控制了93%的行為后,獲得了自由意志,它又會對你的沖動控制做奇怪的事。)我沒有多想,徑直從平臺邊緣邁步跳下。
在我掉下豎井時,我猛踢穩定器的壁面,將自己推進引力更小的重力阱。我著陸在世婕上方的機座上,這時主機系統向我的控制模塊發來一條指令,這條指令本應該急速炙烤我的非有機體器官,軟化我的人類部分。哈,來這一招。
世婕抬頭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頭盔已經裂開(這就是折扣價銷售的安全設備的質量),她的臉上淌著數行淚水。我在我的戰甲和她的太空服之間開啟了一個加密聲音鏈接,一只手繞過機座的邊沿,伸手下去。“在我倆葬身于此之前,我們有45秒的脫身時間。”我說道。
世婕喘著氣,身體向上推,攥住我的手臂。當我拉起她,讓她緊貼我的胸口時,刀片轉動起來,轟然落下。一陣熱浪和輻射溢過了我們。世婕發出驚恐的尖叫,我也想發出驚恐的叫聲,但我很忙。我對她說道:“將你的吊帶鉤在我身上。”
她摸索地扣上夾子,系緊吊帶。現在我可以聚精會神于這個愚蠢的援救方案的第二階段了。我起初被運送到這兒時,就駭入了主機系統。現在我需要讓主機系統忘記它剛剛見到的情景。不——我需要讓這件事看上去像主機系統的主意。
等到我沿豎井爬上去,將我倆一起甩到平臺上時,主機系統已經堅信是它命令我去營救世婕。我把世婕雙腳著地放到地上,過濾掉通訊頻道里的叫聲,中斷了管理方饋送(我本來應該無權訪問它)。對我有利的地方是:主管們一頭霧水,不知道主機系統怎么竟然指揮一名生化人去拯救一名工人,但最終將這理解為一個會影響生產率的問題。世婕和其他工人會受到罰款處理,因為收集器差點因為世婕燃燒的尸體而堵塞,但這總還是比喪命強。我猜想是這樣。
伊拉恩試圖把世婕拽走,但她轉過身,趔趔趄趄地朝我走來。“謝謝你。”她說道。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我的面罩,這是個讓我膽戰心驚的念頭,導致我的性能可靠度下降了3%。
阿佐輕輕拽她的手臂。“它們說不了話。”他告訴世婕。
世婕搖了搖頭,同時她的朋友領著她走向出入棧橋。“不,它說話了。我聽見了它說話。”
我回到自己的崗位,再次開始看劇。興許,也有某個人會拯救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