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月
摘 要:歷朝歷代士人大多都將出仕為官作為自己人生的最高理想,以實現自身的政治抱負。但在明朝建立初年,許多文人不愿意出仕,究其原因可總結為以下幾種:第一種為不忘故國,仍然忠實于元朝,雖受詔但推托不愿為官的,如丁鶴年、戴良等;第二種是因明初用重典,出仕為官稍有不慎便會遭到嚴懲,難以得到善終,士人心生畏懼,代表有胡翰、陳基等;第三種概因明朝建立初期,對文學藝術采取實用主義的態度,反對使用華麗的辭藻堆砌,這與吳中文人的許多理念沖突,而明王朝對于文學控制所使用的強制性手段也使許多文人感到不滿,故而不愿意為明廷效力,代表為吳中文人群體。
關鍵詞:文人;不仕;明初
《廿二史札記》中有記載“明初文人多不仕”①,原因大體歸納為“不忘故國”②和“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③,并各有舉例。明朝初年文人群體為何多不愿意為官,因為在時間節點上和文人這個群體上都具有其特殊性。本文將分內因和外因兩部分對文人不仕現象做出闡述:內因即從文人群體自身出發,以其政治立場和私人情感為考量;外因則從明朝政府采取的政策和態度出發,間接影響了文人的選擇。
1 部分文人對元朝的效忠
從孔子提出“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④這一“忠君”思想,到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的新儒學思想的提出,進一步確立了“忠君”觀念,再經歷宋代理學家強調的“君臣大義”,適用于專制主義要求的忠君觀念深植于儒學思想之中。而文人群體正是這一思想的接收者和履行者,對于許多文人來說“忠臣不事二君”,明初文人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元室遺民,不愿受朱明王朝的征召。
許多人會下意識地認為明王朝是漢人建立的中原王朝,而元朝則是由蒙古人建立的并由蒙古人構成主要中央政權,所以士人應當受到“華夷之辨”觀念的左右,奉明朝為正朔。而明王朝在一段時間內也的確利用“華夷之辨”的思想為取代元朝的政治合法性做辯護,朱元璋稱“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⑤。但實際上,當至正二十八年(1368)徐達、常遇春攻克通州,元朝北遁塞外之時,有大批的漢人跟隨元朝廷北遷。在當時修習儒家思想、自認正統的士人眼中,朱元璋的軍隊乃是“紅寇”,與陳友諒一樣是同屬于紅巾軍的不義之師,朱元璋所建立的明朝政權也不合法。故而當明初大規模征辟博學之士時,以前朝遺民自居的士人或以贍養父母為托辭,或改名易姓隱居逃避,更甚者則以死明志。可見在當時“君臣大義”的影響遠遠超過了“華夷之辨”的思想。
從拒絕明朝征辟的士人群體來看,其中多有在元朝為官的經歷或者身有功名者,如在《廿二史札記》中提到“不忘故國”的戴良。戴良是浦江建溪人,曾任淮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儒學提舉,后曾依附于“降元”的張士誠。張士誠敗后,隱居于四明山,與同為元朝遺民的丁鶴年等人寫詩唱和,懷念故國。除了戴良,還有元末進士蔡子英堅決推辭出仕,“授以官職,但他堅拒不肯,稱:‘臣之仕君,猶女之適人,一與之醮,終身不改。”⑥還有與之相比更為激進的曾任翰林侍講學士的陳達和曾任元朝御史的韓準,都因不愿出仕明朝而選擇以死明志。可以看出這些士人作為元朝的遺臣,更容易產生對元的歸屬感,并不惜以性命報答元朝的知遇之恩。而輕易歸附于明朝的士人,除了可能因違背“君臣大義”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外,還會遭受其他士人的鄙夷,這是當時多數儒家學者無法容忍的。
2 明初嚴苛的官場環境
明初時“明祖懲元季縱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進”①。就連在至正十九年(1359)就被召為“五經”師,跟隨了朱元璋十幾年,并官拜翰林學士的宋濂都因受胡惟庸案的牽連而死于流放途中,更不必提其他官職和恩寵未及宋濂者了。可見當時用法的嚴峻,文人學士一經受官,難有善終,故而畏懼出仕。
《大誥》主要是以誥文的形式展示影響較大的官員貪腐案件,以此警戒其他官員。可以說明初的嚴刑峻法具有一定的時代性特點,正所謂亂世用重典,法律的嚴苛對明初官員起到了一定的收束作用,但并不宜成為定制。洪武之后,《大誥》由于內容過于嚴酷幾乎不再使用。朱元璋對官員采取嚴苛要求除了急需整頓元末吏治混亂遺風,還有其個人的情感因素。朱元璋出身平民,在元末見多了官吏貪財好色、漠視民間疾苦的行徑,心中憤懣不平,早先就對官員埋下了不信任的種子,認為對官員必須采取刑威并重的手段才能有效遏制官員的貪腐之風。
除了政治上修訂嚴法杜絕官吏貪腐外,文化上明初同樣采取著高壓政策。這同樣和朱元璋性格上的敏感多疑有關,明初的文字獄之禍就是由此引發。朱元璋出身貧農,幼時并無讀書機會,“明祖通文義,固屬天縱。然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亦已不少”②。因文字而獲罪大體有以下幾種原因:文中有“則”字,而“則”音同“賊”;“生”同“僧”,朱元璋曾在少年時剃度為僧以糊口,其認為用“生”字是對自己的譏諷;而“殊”字則可拆分為“歹”“朱”,乃是對皇室的不敬。文人學士戰戰兢兢,易產生惶恐避世的心理,殘酷的政治壓力和君主的無端猜忌大大削減了文人出仕的意愿。
3 吳中文人群體
明王朝和吳中文人群體的矛盾具有歷史根源性。早在元末,吳中地區長期處于張士誠的割據范圍中,吳中文人也多追隨張士誠集團。由于張士誠集團在元末的軍事集團中并不屬于紅巾軍這樣的“叛軍”,而是曾經接受了元王朝的招撫,在情感上更加符合吳中文人所認同的“君臣大義”,認為效忠張氏也相當于效忠元朝。其次,張士誠善于招攬文士,同吳中文人也長期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并且筑景賢樓、好用文吏,其弟士德和其他心腹重臣如潘元紹、饒介等人也很注重禮待文士。吳中富庶,而張士誠在占據吳中的時期里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吳中的安定,良好的環境也給吳中文人創造了繼續進行文學創作的條件。當時在吳中一些有影響力的人的倡導下,還曾私設考試,延請在詩賦上有所成就的人如楊維楨擔任考官,將考詩的題目寄給各郡擅長詩文的人,等到第二年春天收回試卷,其形式類似于科考。在這樣氛圍下,吳中文學繼續發展,吳中儼然成為了元末的文學活動中心。
在這一特殊的環境下,元末吳中文人較少受到理學思想束縛,注重于個人情感的傾訴和日常生活的描寫,描寫對象常常是風花雪月等具有浪漫色彩的題材。譬如其中的代表人物——吳中四杰(高啟、楊基、張羽、徐賁)中楊基和張羽都有受楊維楨“鐵崖體”的影響,用詞瑰麗險怪、縱橫奇詭。這一詩歌風格符合當時吳中文人逃避現實、沉溺于詩書酒樂的需求。但到了明初,為了鞏固新王朝的政權,明廷注重文學的實用性,在內容上強調忠臣節婦、孝子順孫,反對這種華麗的辭藻和神怪險僻的文風。并且在洪武二年(1369)、六年(1373)、二十九年(1396)多次下令禁止這種浮艷的文體。而作為吳中四杰的高啟、楊基、張羽、徐賁無一幸免,高啟因“帝見啟所作上梁文,因發怒,腰斬于市,年三十有九”;楊基明初為滎陽知縣,后被讒奪官,死于工所;張羽坐事流放嶺南,半道召還,羽自知不免,投龍江而死;徐賁官至河南左布政使,洪武十三年(1380),以“犒師不周”被處死。在這樣高壓的文化氛圍下,吳中文人紛紛為求自保,不愿接受明廷的官職。
明初很多吳人懷念張士誠,引起朱元璋不滿,為了加強對吳中地區的統治,采取了加重賦稅和遷徙民眾的手段。《姑蘇志》卷一五有言,“蘇州自漢歷唐,其賦皆輕。宋元豐間,為斛者止三十四萬九千有奇。元雖互有增損,亦不想遠。至我朝止增崇明一縣耳,其賦加至二百六十二萬五千九百三十五石”,可見當時賦稅之重。雖然吳中自古繁華富饒,但在這樣高額的加稅下,百姓也苦不堪言,逃逸死亡者眾多,對當時吳中百姓的生產生活造成極大的破壞。除了增稅外,朱元璋還多次下令移民,攻破平江后,移張氏陪臣、富民和流民統共20萬至濠州。洪武三年(1370)又移14萬戶于鳳陽,其中多是富庶的地主。這種移民政策也是出于穩定政治的考量,將這些具有實力的豪強地主收攏在鳳陽、南京等明王朝極具控制力的地方,一方面可以發展當地的經濟,另一方面便于掌控這些地方勢力。移民后還下令遷徙者不準私回原籍,而這些富家大戶在遷徙后往往家產蕩然,“皇明受命,政令一新。富民豪族,產銷殆盡”。這些政策都加重了吳中士人對明王朝的仇視心理。
除了受儒家“君臣大義”思想影響、畏懼明初嚴苛的官場氛圍或者不滿明王朝對文學的控制等主要因素而不愿意出仕的文人外,也有一些文人是由于個人原因,譬如以老不仕的楊維楨,還有一些受到自己身邊友人政治態度影響而選擇不仕的,如宋禧。但歸根結底,占主導地位的依然是明初統治者的政治需求和文人政治立場、個人情感的沖突。在指責明初使用的嚴酷政治手段的同時,我們需要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進行客觀的評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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