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景德鎮民窯仿官樣相關問題探析

陳建輝

摘 要：根據近幾年景德鎮地區元代窯址調查和發掘資料，結合新安號沉船打撈出水的元代景德鎮窯卵白釉瓷，基本可以推斷：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燒官樣瓷器的時間應不晚于元英宗時期，又不會早于元仁宗延祐時期。文章試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根據相關調查發掘資料，援引文獻，擬對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燒官樣瓷器的起始時間與其背后成因等問題進行探討。

關鍵詞：元代;官手工業;官樣;仿燒

清藍浦《景德鎮陶錄·景德鎮歷代窯考》“樞府窯”條記載：“元之進御器，……當時民亦仿造，然所貢者，俱千中選十，百中選一，終非民器可逮。”[1]這是首次提及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燒官窯瓷器的問題，但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故其價值僅限于文獻層面而缺乏實證。

1976年，已故著名陶瓷專家劉新園先生等人對景德鎮竟成鎮湖田南北岸瓷窯遺址進行了清理，于文章中提及：“南岸劉家塢的折腰碗和小足盤足多外撇，內壁多有‘樞府兩字，高足杯內壁的印花龍紋有五爪的，印證《元史》，這類器物應為當時的官用瓷;北岸的在造型上雖較相近，但足壁多垂直，內壁無款識，龍只為三爪、四爪，多為民用商品，在時間上晚于前者。”[2]這是首次從考古學角度揭示出景德鎮制瓷手工業中存在民窯仿造官窯的現象。此后，有學者根據劉先生這一認識，對內蒙古集寧路元代房址窖藏出土的部分“樞府”款瓷器窯口問題進行多方揣測，認為它們既有可能是當時的仿造品，也有可能是藥鋪主人通過某些途徑得到的官窯產品[3]。近些年，筆者對景德鎮地區元代窯址進行了一番調查，獲得了一些新的認識。現筆者援引文獻，擬對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燒官樣瓷器的起始時間與其背后成因等問題進行探討。

1 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造官樣的起始時間

關于元代景德鎮地區民間窯場仿造官樣瓷器的時間，以往除了少數研究者外，鮮有文章論及。以下就依據近十年景德鎮地區元代瓷窯窯址調查和發掘資料與韓國木浦市打撈出水新安號沉船等資料，采取對比的方法來討論該問題。

先從元代景德鎮窯址考古調查出土的卵白釉瓷中，挑選出紋飾清晰、時代特征明顯的碗、盤、高足杯3類共計13件式樣的器物，再從湖田窯、落馬橋窯址及館藏傳世卵白釉瓷中，選出類似、相同紋樣的御用瓷和中央官府機構公用瓷，后將它們對應起來，如表1、表2所示。

表1、表2對比結果顯示，景德鎮地區元代窯址調查所獲卵白釉瓷裝飾工藝與御用瓷或中央官府機構公用瓷設計樣稿相似或基本一致，然而兩者的制作工藝差別較大，可見前者應是借鑒了后者。再將這些具有官樣因素的卵白釉瓷與景德鎮落馬橋宋元遺存元代中期地層中出土的卵白釉瓷[4]進行比較（圖1），它們的制作工藝相同或相近，尤其是底足修足工藝十分接近，似可說明它們的年代相同或相近[5]。此外，將月山塢窯址和渡峰坑窯址調查所獲部分卵白釉瓷與韓國新安號沉船打撈出水卵白釉瓷[6][7]進行對比，某些產品裝飾工藝和制作工藝基本一致。由此，進而可以推斷出，表1、表2中羅列的類官樣風格卵白釉瓷的燒造時間不晚于元代中期。

2 元代景德鎮地區民窯仿制官樣背后的原因

筆者認為元代景德鎮地區民間窯場能夠成功仿造官樣瓷器，其背后的成因應該是多方面的。

第一，官窯落選瓷器較為隨意的處理方式，包括窯業堆積物非集中處理和落選品流向市場，為民間窯場獲取官樣信息提供了可能。

目前景德鎮地區發現出土元代特殊形制瓷器的窯場共有6處之多[8-10]，其中湖田南河北岸和南岸、老城區落馬橋元代窯業均出土了大量禁用紋樣性質的御用瓷器，個別出土了帶有描金的樞府瓷標本[8-10]。例如，1976年景德鎮陶瓷館同志在景德鎮湖田劉家塢窯清理出了部分帶有雙角五爪龍紋的卵白釉瓷高足杯以及部分“樞府”款瓷[8]。1999年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人員在湖田劉家塢窯考古調查時清理出一定數量五爪雙角龍紋的卵白釉瓷[9]。根據報告介紹，湖田劉家塢窯窯業堆積物共分6層，那些出土紋樣瓷器皆來自于第3層，相對較晚的第2、第1層中卻不見帶有特殊紋樣的產品。同時，第3層中落選瓷器的處理方式并沒有像明代早期御器廠那樣將落選瓷器故意打碎集中處理，而是與其他普通產品隨意地混合堆積一起。毫無疑問，同屬一地的民窯從業人員完全可以通過這些官手工業廢棄窯業來直接獲取官樣瓷器的信息。

又據清藍浦《景德鎮陶錄·景德鎮歷代窯考》“樞府窯”條記載：“當時民亦仿造，然所貢者，俱千中選十，百中選一，終非民器可逮。”[1]按此，元代景德鎮官窯產品進奉到宮廷或中央政府是經過嚴格選擇的，以致于有非常多的落選品存在。然而，對于這些落選品的去向問題并沒有提供更多信息。但根據元孔齊《至正直記》“窯器不足珍”條記載：“嘗議舊定器、官器等物皆不足為珍玩，蓋予真有所見也。在家時，表兄沈子成自余干州歸，攜至舊御土窯器徑尺肉碟二個，云是三十年前所造者……”[1]參照此條，可以推測其中部分落選官窯瓷器很可能是流向了市場進行交易。因此，購買這些落選官樣瓷器也可能是景德鎮地區民窯獲取官樣信息的途徑之一。

第二，官匠流向民間窯場，為后者帶來了優秀的制瓷技術，同時為民窯仿燒官樣瓷器提供了技術支撐。

關于元代景德鎮地區官窯瓷器的生產，學界意見不一，大部分學者認同浮梁磁局的存在時間一直持續到元至正十二年（1352）。現筆者從元代匠籍制度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分析。

浮梁磁局是由將作院派往地方常駐性質的中央官府機構。根據元朝所頒布相關造作條令，一般情況下，其嚴格要求系局院的官匠“常川入局”[11]。有學者認為以浮梁磁局為代表的其他局院官匠除了役造之外，尚可以進入其他窯場從事役外勞作[12]。例如，某些人認為部分大件精致元青花產品是浮梁磁局官匠役外勞作的作品[12]。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局院要求官匠必須常川入局，那么私自進入民窯從事生產活動也就基本是不可能的了。此外，根據《通制條格》卷三十《營繕·造作》記載：“一、各處管匠官吏、頭目、堂長人等，每日絕早入局監臨人匠造作，抵暮方散。提調官常切點視，如無故輒離者，隨即究治。”[11]據此，可知局院中官匠完全是不可能擅自離開局院所屬范圍從事其他生產活動的。然而，元代相關文獻卻又明確記載了局院中官匠并沒有像前述所言必須“絕早入局，抵暮方散”。例如，元代泰定以后，元代孔克齊《至正直記》記載[1]，御土窯的形式是“皆有命則供，否則止”，乃至“燒罷即封，土不敢私也”。不難推斷，元代泰定之后宮廷或中央政府對瓷器并沒有要求數量增加，反而是減少了，變成了“時有時無”，甚至“燒罷即封”，說明在此期間官方作坊中根本沒有制瓷工匠，因為造作隨著任務結束作坊被封禁了。因此，也就不存在元中期以前所謂“常川入局”。至于上述解讀所引起的相互抵牾，筆者認為元代中后期景德鎮地區存在的以御土窯為代表的地方官窯階段官手工業模式是事實，而且元代后期某些大件精致元青花產品也可能是出自部分“官匠”手筆，但所謂“官匠”存在一個身份轉換的問題。根據高榮盛先生研究[13]，其認為：“元代官匠在服役期間，由國家供給工食，而工食待遇制度及其支付方式前后期變化很大。從世祖至元十年到仁宗朝延祐期間是按家口支糧，此后又恢復太宗時期制度改由驗工支糧，且一直延續到元代后期。”由此可知，至仁宗延祐時期開始，以浮梁磁局為代表的局院官匠供給制度發生了重要變化。延祐時期以前，浮梁磁局中匠戶所采取按家口支糧對應的是常川入局，而延祐時期開始驗工支糧且伴隨此時官府不斷住罷造作或大量削減造作活動，毫無疑問，這兩個事項必然會影響到浮梁磁局中官匠及其家庭成員的生活所需。由此，可進一步推斷出，此前浮梁磁局中官匠在沒有役造的情況下，為了增添家庭成員生活資料，必然會在官手工業封禁后加入到本地區民間窯場中從事勞作。若是如此，如果浮梁磁局設立之初本身就類似于明代御器廠那樣是一個從事具體窯業生產事項的機構，那么是否意味著延祐時期開始的匠籍制度供給方式的變化和不斷住罷造作所帶來役造的減少標志著浮梁磁局本身也開始醞釀著一些改變？而到了泰定時期，以浮梁磁局為代表的中央官窯階段已經變成了以御土窯為代表的饒州路總管府主導下的地方官窯階段。僅此而言，浮梁磁局存在的意義應是發生了重要改變，即使它于泰定以后沒有被裁撤，至少元代晚期的浮梁磁局已經不是至元十五年（1278）所設立的浮梁磁局，由當初從事具體窯事生產轉而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官府機構。

上述分析說明，元延祐至泰定這個時段，原本浮梁磁局中優秀的制瓷工匠因為官匠供給制度的改革和役造大量減少而加入到了本地區民間窯場從事相關制瓷活動。而民窯在獲取官樣信息之后，官匠的加入無疑為其能夠仿燒出類似或是基本上仿官樣風格瓷器提供了重要技術支撐。此外，元代晚期選擇制瓷條件較好的民間窯場受命承燒御用等瓷器的地方官窯階段，其制瓷工匠也不是所謂的“官匠”，只是民間窯場制瓷技術較好的工匠而已。因此，所見部分精致的類似官樣風格卵白釉瓷或大件精致元青花瓷器并不一定是出自所謂“官匠”手筆，應該注意到制瓷工匠身份轉換所帶來的因素。

第三，元代相對于歷史上其他封建王朝來說，專制統治相對寬松，這應是民窯生產過程中出現前述仿制現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從元代相關文獻來看，元代相對歷史上其他封建王朝來說，專制統治相對寬松。因此，統治者對下層社會意識形態的控制也就沒有其他朝代那樣嚴苛。根據《元史·世祖本紀》記載：“凡大小政事，順民之心所欲者行之，所不欲者罷之。”[14]由此可以看出，元初統治者對于民間各個方面所采取的策略是相對寬仁的。例如，元末明初葉子奇《草木子》記載：“至于元朝，起自漠北，風俗渾厚質樸，并無所諱。君臣往往同名。后來雖有諱法之行，不過臨文略缺點畫而已，然亦不甚以為意也，初不害其為尊。”[15]若將此與明清時期文字獄進行比較[16]，不難看出元代統治在這些方面寬松的一面。再者，奚海在《元雜劇論》中言及：“在意識形態領域，元帝國時期也更趨于寬松、活躍、民主、解放。”[17]這一論斷較為客觀地揭示了元代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正是由于元統治者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寬放，下層社會才可以突破以往或現有的束縛進行相對比較自由的活動。

于前述分析中不難看出，元代景德鎮地區民間窯場最初仿燒對象和仿燒最多均是中央官府機構公用瓷粉本，以致某些民窯產品達到了與官樣瓷器基本一致的地步。而對于仿燒宮廷用瓷部分，僅僅是像而不似，或者是截取御用瓷中部分紋樣，不存在完全一致的產品。檢索文獻，元代統治者屢次制定和頒布了相關條例禁止一般社會階層生產或使用御用紋樣。例如，《元史·順帝·本紀二》記載：“禁服麒麟、鸞鳳、白兔、靈芝、雙角五爪龍、八龍、九龍、萬壽、福壽字、赭黃等服。”[18]與此同時，還頒布了一系列懲罰措施。《元史·輿服一·服色等第》記載：“一，服色等第，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御賜之物，不在禁限。”其中還提及：“違者，職官解見任，期年后降一等敘，余人決五十七下。違禁余物，付告捉人充賞。有司禁治不嚴，從檢查御史、廉訪司究治。”[18]相較于此，查找文獻，未曾發現類似于前述相關條例禁止民窯仿燒中央官府機構公用瓷，似可說明元政府對民間窯場仿燒中央官府機構公用瓷方面并沒有采取嚴格的管制處罰措施。這應是元統治者在意識形態領域采取寬放策略的一種重要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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