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君 楊軍
提 要:遼代山西諸州在遼太祖早期分隸于西南面招討司和代北云朔招討司,至遼太宗會同元年,又改屬南京。遼穆宗遼圣宗時期,諸州軍政、財政逐漸形成一體。非戰時體制下,山西諸州軍事由南、北大王兼理,政事、監察由奉圣州節度使總領,掌領者皆治奉圣州。遼宋戰爭初期,山西諸州與南京分兩區,由南京軍事長官總領。爾后,為防御宋軍,山西諸州與西南面招討司合設一區,單獨行使軍事職權。山西諸州的財政一體始于軍需供給,遼圣宗開泰三年,奉圣、豐、蔚、云、應、朔等州置一都轉運使,遼代財賦路之一的西京路初步形成。至圣宗晚期,山西諸州已完成軍政、財政,乃至監察的一體化。遼興宗重熙十三年,山西諸州依靠其地理環境及由此形成的軍事隘口防御體系,再加之與宋朝和夏朝政權關系等多重因素推動,自南京分離。山西諸州各方面一體化時間上的差異性,根源于遼朝存在著多種非正式區劃,而山西諸州與西南南面招討司合成“西京道”,又反映出原來諸種非正式區劃逐步消解與再整合的趨向。
關鍵詞:遼代;山西諸州;一體化;南京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2.010
《遼史·地理志》“西京道”下有京府一,即西京大同府;州軍十七,分別是弘州、德州、豐州、云內州、天德軍、寧邊州、奉圣州、歸化州、可汗州、儒州、蔚州、應州、朔州、武州、東勝州、金肅州和河清軍。1諸府、州、軍兵事分隸西京兵馬都部署司和西南面招討司,屬西京兵馬都部署司者有:西京大同府(云州,下轄弘州、德州)、奉圣州(下轄歸化州、可汗州、儒州)、蔚州、應州、朔州、武州;屬西南面招討司者有:豐州(天德軍)、云內州、寧邊州、東勝州、金肅州、河清軍。西京設立前,西京兵馬都部署司下屬府、州,《遼史》稱之為山西諸州。2
目前學界對山西諸州一體化進程尚未做出整體性考察。向南、楊若薇與關樹東較早從財政角度探討,皆認為遼興宗重熙十三年(1044年)設西京后,遼朝置都轉運使司,由其總領山西諸州財政。1康鵬則提出遼圣宗開泰三年(1014年),已于奉圣、蔚、云、應、朔五州置一都轉運使司,處理云中地區的財政事務。康文認為,山西諸州軍事在遼宋戰爭中成為單獨區域的跡象明顯,統和四年(986年)擊潰宋軍后,被進一步視為一個整體。2余蔚認為,山西諸州在軍事方面,于遼圣宗統和年間先發展為山北路(治應州),遼興宗重熙十三年以后發展為西京路(治西京大同府)。3本文在前賢研究基礎上,梳理山西諸州在遼代的軍、政、財方面的一體化進程與面貌,以求進一步釐清遼朝區劃體系演變之脈絡。
一、遼代山西諸州的隸屬流變
遼朝在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之前,對山西諸州已有過短暫經略。遼太祖神冊元年(916年)十一月,攻下蔚、新(奉圣州)、武、媯、儒五州,獲取代北至河曲、陰山等地,遂改武州為歸化州,媯州為可汗州,并在這一帶置西南面招討司。4另據《遼史·地理志》,遼初于“中受降城地”置代北云朔招討司。5唐代設有東受降城(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中受降城(今內蒙古包頭市)和西受降城(今內蒙古巴彥淖爾市)。代北云朔招討司的治所設于唐時的中受降城附近。“代北”一詞,廣義是指恒山以西,黃河以東,代州雁門山以北的地理區間;狹義指以云、朔、蔚州及單于都護府所在地為核心的區域。6此稱“代北云朔”,顯然是狹義的代北,主要包括中受降城和云、朔二州,這三地皆在遼太祖所獲“自代北至河曲逾陰山”范圍內。由此可見,遼朝初期,山西諸州中的蔚、新、武、媯、儒五州屬西南面招討司,云、朔二州屬代北云朔招討司。但這種隸屬關系不久即被打破。
遼太祖神冊二年(后唐莊宗天祐十四年,917年)二月,“新州將盧文進殺節度使李存矩,叛入契丹,遂引契丹之眾寇新州,”7證實山西諸州中地理位置最北部的新州在神冊二年二月之前已不屬遼。此后,至石晉割幽云十六州之前的一段時間內,山西諸州亦時屬時離。如神冊三年(918年)正月,“以皇弟安端為大內惕隱,命攻云州及西南諸部。”8遼太祖天贊元年(天祐十九年,922年),“新州王郁叛晉,亡入契丹,山后諸州皆叛,(李)嗣肱取媯、儒、武三州,拜新州刺史、山北都團練使。”9918年遼朝再度攻打云州,922年山西諸州叛晉入遼,以及李嗣肱奪回媯、儒、武三州,皆表明遼五代時期,山西諸州隸屬關系多變。
受山西諸州隸屬關系多變影響,加之西南諸小部族叛服不定,西南面招討司和代北云朔招討司統治皆不穩固,同時設兩司已無必要。因此,遼將西南面招討司治所自武州、媯州一帶遷至天德軍,10并撤代北云朔招討司,降為云內州,隸屬于西南面招討司。11此一時期山西諸州隸屬關系不甚明確,可能仍屬西南面招討司。1遼太宗會同元年(938年),石敬瑭割幽云予遼,山西諸州開始全部隸屬南京。遼穆宗時南京留守高勛曾奏:“分歸化州文德縣置懷安縣,分奉圣州永興縣置順圣縣。”2歸化州、奉圣州皆在山西諸州之內,可見,南京留守掌山西諸州事。至遼興宗重熙十三年,云州升為西京,山西諸州自南京分離,成為一個獨立區域。
二、山西諸州軍政一體
早在山西諸州脫離南京之前,其一體化進程已經開始。軍政方面的表現最為明顯,即諸州較早設置最高軍事長官。遼穆宗應歷五年(955年),以耶律屋質為“北院大王,總山西事。”3遼景宗乾亨四年(982年),南院大王耶律勃古哲總領山西諸州事。4遼圣宗統和四年(986年)八月,勃古哲總知山西五州(山后五州都管)。5對于這幾個以南、北大王兼領山西諸州的事例,余蔚認為是出于應付戰爭需要而作的臨時統合。6實際情況恐非如此,這樣任命應是與南、北大王的鎮戍地相關。路振《乘軺錄》言:遼上京“西南至山后八軍八百余里,南大王、北大王統之,皆耶律氏也。控弦之士各萬人。”7余靖《武溪集》載:“契丹之掌兵者,燕中有元帥府,雜掌蕃、漢兵,太弟總判之。其外側則有北王府、南王府,分掌契丹兵,在云州、歸化州之北。”8路、余二人所載,皆證實南、北大王的鎮戍區包括山西諸州。在中原漢地尚未確立穩定的軍事管理制度態勢下,以南、北大王兼領其鎮戍范圍內山西諸州的軍事較為簡便。
此外,遼朝戰時體制下,有其行軍系統。9比如,遼穆宗應歷十五年(965年)正月,烏古叛,“以樞密使雅里斯為行軍都統,虎軍詳穩楚思為行軍都監,益以突呂不部軍三百,合諸部兵討之。”10遼景宗乾亨元年(979年)二月,遼出兵助北漢,“詔南府宰相耶律沙為都統,冀王敵烈為監軍赴之。又命南院大王斜軫以所部從,樞密副使抹只督之。”11遼朝行軍長官皆為臨時任命,后文遼宋戰時將領任命亦為如此。由是,遼穆宗至遼圣宗前期,以南、北大王兼領山西諸州軍事屬非戰時體制下的慣例。
山西諸州監察權在遼圣宗早期,由奉圣州節度使掌領。統和四年十月,“政事令室昉奏山西四州自宋兵后,人民轉徙,盜賊充斥,乞下有司禁止。命新州(奉圣州)節度使蒲打里選人分道巡檢。”12奉圣州當時為山西諸州的重心。13同年十一月,遼圣宗詔總領山西諸州軍事的耶律勃古哲居奉圣州,“山西五州公事,并聽與(奉圣州)節度使蒲打里共裁決之”,表明此前南、北大王總領山西諸州之事不包括政事。耶律勃古哲與奉圣州節度使共同管理五州事是臨時任命,平時負責山西五州事者實為奉圣州節度使。1
因此,非戰時體制下,山西諸州的實際管理情況當為:軍事由南北大王兼領,政事、監察則歸奉圣州節度使總領,管理者治奉圣州。這些軍事、政事、監察事務的分工安排,皆推進著山西諸州的軍、政一體化進程。
山西諸州一體化還展現在遼宋戰時的體制中。高粱河之戰后,遼旋即以“燕王韓匡嗣為都統,南府宰相耶律沙為監軍,惕隱休哥、南院大王斜軫、權奚王抹只等各率所部兵南伐;仍命大同軍節度使(耶律)善補領山西兵分道以進。”2《耶律善補傳》又載:“及伐宋,韓匡嗣與耶律沙將兵由東路進,善補以南京統軍使由西路進。”3“山西”即為“西路”,前文兩者史料所載為同一事,但耶律善補身份記載存異。南伐事重,作為西路軍統帥,耶律善補不可能在南伐初期由南京統軍使降至大同軍節度使,惟一解釋是耶律善補剛由大同軍節度使轉任南京統軍使,或身兼南京統軍使和大同軍節度使,但以南京統軍使統山西兵是無疑的。4遼朝分南京和山西兩路軍伐宋。以耶律善補任職看,山西路諸軍由南京統軍使統領。
從軍事防御的角度來說,山西諸州的一體化更加明顯。遼圣宗統和四年(宋雍熙三年,986年)三月,宋朝由三路分別出兵雄州、飛狐、雁門。其中,飛狐道軍和雁門關軍皆針對遼朝山西諸州。戰爭之初,遼朝分兵兩路,以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為山西兵馬都統,以北院宣徽使蒲領為南征都統防衛宋軍,且二人皆“副于越(耶律)休哥”。5因戰事失利,四月,遼重新調整戰略部署,“以斜軫為諸路兵馬都統,闥覽兵馬副部署,迪子都監,以代善補、韓德威。”6耶律斜軫之“諸路兵馬都統”所領兵馬應包括耶律善補和韓德威的兵馬。《耶律善補傳》云:“統和初,(耶律善補)為惕隱。會宋來侵,善補為都元帥逆之,不敢戰,故嶺西州郡多陷,罷惕隱。”7西南面招討使韓德威“與惕隱耶律善補敗宋將楊繼業,加開府儀同三司、政事門下平章事。未幾,以山西城邑多陷,奪兵柄。”8二傳相較,“山西”即“嶺西”,耶律善補為山西諸州“都元帥”。《遼史·百官志》記“都元帥”有二:一為行軍官“兵馬都元帥”;一為“南京都元帥(兵馬都總管)”。9
然三月時,總兵官是耶律休哥,兩路分領官為耶律斜軫和蒲領,耶律善補不可能為“兵馬都元帥”,當為南京都元帥。耶律善補此役以南京軍事長官的身份統山西兵,乃是遼朝遵循戰時南京總領山西諸州軍事的傳統。山西諸州和西南面招討司兵馬歸耶律斜軫統一指揮,意味著山西諸州軍事在此役中脫離南京。
戰時體制下,如高粱河之戰時,遼朝分山西、南京兩個戰區,總隸于南京。統和四年的防御戰時,一開始遼仍意圖保持先前由南京總領,分兩戰區的模式。不久,又將西南面招討司與山西諸州合為一區,單獨作戰。遼朝戰區的前后變化,反映出遼朝統治者一方面力圖保持山西諸州兵事隸屬南京的傳統,以維系對契丹、漢人、渤海三地的統治;另一方面,迫于對宋防御或進攻需要,不得不給予山西諸州一定的獨立性。換言之,是遼宋戰爭推進了山西諸州的一體化。此外,諸州一體化還有其自然地理和以此形成的軍事防御機制因素。位于遼朝境內的太行山脈北部,將山西諸州和南京切割為兩個地理單元。沿太行山脈共八陘,遼朝疆域內有飛狐口(飛狐陘)、紫荊嶺、(紫荊關、蒲陰陘)、居庸關(軍都陘)三陘。飛狐口和紫荊關是山西諸州和南京道的南部分界點,居庸關為北部分界點。因太行山脈天然阻隔,此三陘戰略地位非常重要。宋朝分三路出兵攻遼,由田重進率領的飛狐路即是從定州出發進攻山西蔚州等地。
以上看來,遼穆宗至遼圣宗早期,山西諸州
軍政一體無論是平時,還是戰時皆表現得較為明顯。這一時期諸州財政應仍歸南京三司管理,只是因戰時需要,亦顯現出一體跡象(詳見下文)。山西諸州軍政一體趨向為其日后脫離南京提供了可能。
《耶律元寧墓志》載,耶律元寧統和年間曾“奉宣于西品府,為三鎮口巡檢使。”1《耶律道清墓志》記載,耶律道清之父耶律延寧任“云、應、朔三鎮山口都巡檢使,提點三鎮節度使事……察俗觀風,又顯懲奸之理。”2耶律元寧卒于統和三十年(1012年),享年三十四歲,他的任職時間當在統和中后期。耶律延寧任職時間不詳,但耶律元寧與耶律延寧為兄弟,3時間相差不會太遠。西品府指大同府(云州);“三鎮口”指云、應、朔三鎮山口。4“都巡檢使”、“提點三鎮節度使事”二職反映出,遼圣宗中后期,以云州為首的云、應、朔三節鎮在監察和軍事上開始脫離南京。
按照遼圣宗統治中后期的發展趨勢,山西地區其他幾州在軍事上亦逐漸獨立于南京。《武溪集·契丹官儀》云:乙室王府“掌契丹兵”,“居雁門之北”,“大抵契丹以元帥府守山前……以乙室王府山后,又有云、應、蔚、朔、奉圣等五節度營兵,逐州又置鄉兵。”5所謂乙室王府掌契丹兵,居雁門之北,當為乙室王府所轄部族軍駐于雁門之北。統和四年八月,遼圣宗“詔第山西諸將校功過而賞罰之,”乙室帳宰相安寧“以功過相當,追告身一通。”6與乙室王府駐軍山西相合。元帥府守“山前”,乙室王府守“山后”,南京、山西為兩個獨立軍區。山西以乙室王府部族軍為駐守主力,配之以山西諸州節度營兵和鄉兵。余靖于重熙十二年(1043年)至重熙十四年(1045年),即宋慶歷三年至五年,三次出使遼朝。《武溪集》中仍載為“云州”,不稱“西京”,證明余靖出使時,云州未升西京。可見,遼興宗設西京前夕,山西諸州已經具有非常明顯的獨立性。
山西諸州脫離南京,也是遼宋和盟后遼朝出于對宋朝的防范措施。北宋在與遼朝接壤地分設河北路(包括河北東路和河北西路)和河東路。河北路,“北際幽、朔”;河東路,“北控云、
朔,當太行之險地。”7宋如此分區是受太行山脈影響。和盟后,遼朝率先將靠近宋朝邊境的云—應—朔三州設一區,顯然是出于對宋朝戰略部署上的應對。其后,隨著遼宋邊界事務日益增多,為提高與宋交涉效率,山西諸州全部脫離南京,單獨成區。
總之,就軍政而論,山西諸州一體化及自成一區,主要受宋朝影響。而擇重熙十三年升云州為西京,則與西夏有密切聯系。隨著西夏立國和強盛,遼朝西南面招討司逐漸無法控制西南部局面。比如,重熙十三年四月,西南面招討使征討叛入西夏的部族不利,遼興宗遂征發諸道兵攻西夏。8山西諸州軍事上的獨立,具有防御西夏和宋朝的雙重作用。
三、山西諸州財政一體
山西諸州整體隸屬南京時,其財政歸南京三司管理。其財政一體化初現端倪,是在遼景宗統治時期。乾亨二年(宋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宋人張齊賢言:“自河東初降,臣即權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米典吏,皆云自山后轉般(搬)以援河東。”1依張氏之言,山西諸州此前一直在糧草上援助河東。后北漢滅亡,山西被兵,諸州轉而供給境內軍興。乾亨五年(983年),政事令室昉進言,因山西諸州供給軍興,民力、田谷皆受損,請免除當年租稅。2遼圣宗乾亨間,燕京留守司曾以“民艱食,請弛居庸關稅,”以疏通山西糴易。3山西諸州因軍需供給,一旦有戰事,則免除其賦稅。統和四年八月,“室昉、韓德讓言,復山西今年租賦。”4這樣看來,山西諸州財政走向一體,很大程度上源于后勤補給。
山西諸州財政脫離南京始于云州。《遼史·圣宗紀》載,統和六年(988年)八月,“大同軍節度使耶律抹只奏:‘今歲霜旱乏食,乞增價折粟,以利貧民。詔從之。”5可能從統和六年耶律抹只任大同軍節度使時,云州的財政開始脫離南京。《耶律抹只傳》云:“統和初,(耶律抹只)為東京留守。宋將曹彬、米信等侵邊,抹只引兵至南京,先繕守御備。及車駕臨幸,抹只與耶律休哥逆戰于涿之東,克之,遷開遠軍節度使。故事,州民歲輸稅,斗粟折錢五,抹只表請折錢六,部民便之。”6本傳所載“遷開遠軍節度使”與“故事,州民歲輸稅……”之間應漏載耶律抹只任大同軍節度使一事,《圣宗紀三》明確記載統和六年七月其任為大同軍節度使,八月大同軍節度使耶律抹只奏乞增價折粟。7大同軍節度使對云州財政具有一定的主導性,展現出云州財賦的獨立傾向。
不僅是錢粟折價比,在租賦輸運問題上,云州也體現出獨立傾向。統和七年(989年)二月“云州租賦請止輸本道,從之。”8“本道”即指大同軍節度使轄區。山西五州之一的云州在財政上走向獨立。這種獨立,并非獨立于南京三司使,而是交由南京的派出機構,由其轉給南京三司。這一時期,山西諸州財政運行活躍地皆在云州,較之前期,云州地位有所提升。9
遼圣宗統治后期,山西諸州財政成一區。《遼史·圣宗紀六》載,開泰三年(1014年)三月,遼圣宗于“南京、奉圣、平、蔚、云、應、朔等州置轉運使。”10康鵬提出此條史料記載錯亂,實際情況應是:奉圣、蔚、云、應、朔五州置一都轉運司,南京置一轉運司(原三司使司),平州置一轉運司(即錢帛司)。11然《遼史·百官志》并無平州轉運使,平州出現于此令人存疑。核對《遼史》可以發現,關于平州的幾次記載皆值得考究。
《遼史·圣宗紀二》記載,統和四年五月,“以宋兵至平州,瑤升、韓德威不盡追殺,降詔詰責。”12韓德威時任西南面招討使,曾與惕隱瑤升一同馭兵山西,13二人并未涉及南京兵事。且南京由耶律休哥坐鎮,二人恐怕無權馭兵平州。此外,遼朝對平州的防務早有安排,14無需另置他帥。倘若受敵州是西南面招討司治所豐州,則二人所戰不利被懲才更為合理。15這里就涉及另一問題,宋兵有無可能到達豐州。宋軍攻遼山西諸州,如要到達豐州,行軍路線應沿襲唐以來云州至單于都護府(遼豐州下轄振武縣)一線。如此,則宋兵是否占據云州就成為關鍵。統和四年四月,宋將潘美“陷云州”,七月,遼朝擒宋將楊繼業,“傳其首于越休哥,以示諸軍,仍以朔州之捷宣諭南京、平州將吏。自是宋守云、應諸州者,聞繼業死,皆棄城遁。”1統和四年四月至七月之間,云州應在宋朝手中,而瑤升、韓德威受罰在五月,時間上宋軍是有可能到達豐州的。遼宋雙方文獻,皆未載宋軍主力到達豐州。然遼朝統和四年五月一直在追捕山西未退宋兵,至豐州者很有可能是戰時散亂的一些宋兵。需指出的是,以朔州之捷“宣諭南京、平州將吏”,而守云州、應州宋兵聞訊皆棄城而逃,不合常理。此條史料之“平州”亦應為“豐州”。
鑒于《遼史》幾次將“豐州”訛為“平州”,開泰三年置轉運使諸州中的“平州”,也應為“豐州”。此種設置正包含《遼史·地理志》“西京道”條下六個節鎮。2統治者出于方便西邊軍事運作的目的,合西南面招討司與山西諸州設一都轉運使。《契丹官儀》載,遼朝有燕京三司使、平州錢帛司、中京度支使、東京戶部使、上京鹽鐵使、山后轉運使,“置使雖殊,其實各分方域,董其出納也”。3各節鎮所納賦稅皆交由當路計司,并轉運中央。4以上六州所置都轉運使亦按此法。西南面招討司與山西諸州此時為一財賦區,可能這也正是西南面招討司財政在山西諸州形成以西京為重心的獨立區域后,仍由西京都轉運司統轄的原因之一。5同時,六節鎮以奉圣州為首置一都轉運使,正與遼朝早期奉圣州在山西諸州中的領導地位相符。
因此,《遼史·圣宗紀六》原文應為:“南京、奉圣、豐、蔚、云、應、朔等州置轉運使。”實際是南京置一轉運使,奉圣、豐、蔚、云、應、朔等州置一都轉運使。亦即宋人余靖所言“云中”地區置一都轉運使。“云、朔等州屬”中,應包括豐州。山西諸州財政從南京分離,是在開泰三年。故有開泰六年(1017年)十月,南京路饑荒,“挽云、應、朔、弘等州粟振之。”6但早期山西諸州在財政上是分立的。各州分立的例證即云州大同軍率先在財政上獨立,至遼圣宗開泰三年才合一。遼圣宗統治后期,云州大同軍地位上升,以及山西諸州財政一體,為云州升西京、山西諸州脫離南京,形成西京道提供了經濟基礎。重熙二十年以后,“興宗皇帝以天下生財,云中舊壤,飛挽之計,礬麴尤盈。”7“云中”即云州,透露出云州升西京背后,有其良好的經濟優勢。8
奉圣、豐、蔚、云、應、朔等州都轉運使的設置,意味著遼圣宗晚期,山西諸州與西南面招討司構成一財賦區,形成一個財賦路。諸州自南京分離與其自然地理有關。前文已述,山西諸州與南京道隔太行山,造成轉運上的困難。統治者不得不考慮運輸成本問題,故在這一地區單獨設轉運使。比如,《遼史·食貨志》載,圣宗乾享間,“燕京留守司言,民艱食,請弛居庸關稅,以通山西糴易。”1往燕京運糧還要交關稅,可見,節省成本是其財政自成一區的原因。
結 語
遼朝山西諸州在遼太祖早期分隸西南面招討司和代北云朔招討司,太宗會同元年整體改屬南京,爾后在遼穆宗至遼圣宗時期完成其一體進程。至遼興宗重熙十三年,正式脫離南京,自成一區。山西諸州軍、政、財三方面脫離南京過程中,監察權亦隨之分離。諸州財政脫離南京的時間要早于軍政。《遼史》訛“豐州”為“平州”,掩蓋了遼圣宗開泰三年,山西諸州財政已經獨立于南京的事實。遼朝山西諸州成為獨立區域,有其自然地理和軍事地理因素,更受多政權互動的影響。
山西諸州自神冊元年開始成為遼朝的經略對象,至重熙十三年脫離南京,共歷經七帝,近一百三十年。在此期間,山西諸州各方面一體化及脫離南京的歷程并非同步進行,具有明顯的時間差異。這種時間上的差異性導致遼朝的行政區劃發展脈絡始終不太明朗,同時存在軍事路、財政路等多種非正式區劃。在山西諸州一體化過程中西南面招討司軍政始終是獨立的,僅在財賦上與山西諸州一體。而山西諸州與西南面招討司下屬諸州共同構成《地理志》所載的“西京道”,正是遼朝諸種非正式區劃合一趨向的體現。從山西諸州一體化歷程及其與西南面招討司的關系看,《地理志》記載的其他四道,應同樣經歷軍政、財政、監察等方面的一體化歷程,并最終形成《地理志》所載的“五京道”格局。
[作者武文君(1991年—),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楊軍(1967年—),吉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吉林,長春,130012]
[收稿日期:2018年7月14日]
(責任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