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宗教到藝術：甲骨文書法的觀念轉換

□陳愛民 南京曉莊學院

甲骨文書法是以甲骨文為表現對象的書法藝術。從藝術形態學的角度來看，殷商（包括西周）先民以甲骨為特殊的物質載體、以刻刀為工具契刻而成的甲骨文書法，因其極具藝術的原創性和生發性可稱之為“原生型甲骨文書法”[1]。而近百年來，書法家取法原生型甲骨文書法，以紙張為主要物質載體、運用毛筆創作而成，用以表現現代主體精神意趣的甲骨文書法，可稱之為“演生型甲骨文書法”。Mg卡岡認為，在人類文化活動的所有形式中，有許多是非藝術因素與藝術因素的混合形式。而我今天所謂的純藝術形式，也是隨著文化活動的歷史變化逐漸從這種混合形式中分離出來的[2]。

一、為宗教的殷商甲骨文書法

自20世紀以來，考古發現的大量殷商甲骨文主要是殷王室的占卜記錄，而記事刻辭畢竟是少數。在早期甲骨學研究中，甲骨文常被稱作“貞卜文”“貞卜文字”或“卜辭”等，這種以文字的功用來命名殷商契刻文字的方式，反映了甲骨文與宗教占卜活動的密切關系。這也是甲骨文在觀念上有別于其他書法樣式的重要特征。

中國古代流行一種習俗，用龜甲或者獸骨加以燒灼，觀察所形成裂痕的形狀，認為可以判斷吉兇。根據現有的考古材料，甲骨占卜習俗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經出現了。至殷商時代，統治者在行使自己的意志時往往秉承上天的旨意，并借助占卜這一神秘詭異的巫術——宗教形式來提出理想、預卜未來、編造關于自身的幻想，把階級的統治說成是上天的旨意。殷人“事鬼敬神”，占卜的風氣彌漫、籠罩一切。殷人占卜選擇甲骨尤其是龜甲，除了便于刻制和留存外，更與先民對龜甲的圖騰崇拜的宗教心理有關。龜甲占卜成了對人們具有最為重要的神秘的精神支配力量。“龜”可能就是后來發展成為強大商族在遠古時代的一種圖騰標志。商代的占卜活動，除了由巫史負責外，有時商王親自參與，甲骨片由各地進貢而來，整治甲骨則要“擇日齋戒”，儀式相當隆重，說明占卜已成了決定國家大事的嚴肅的政治活動[3]。在殷商文化領域，原始宗教占有絕對統治地位。隨著占卜意識的迅猛滋長，日益成為先民判斷世界的主要方式，也就不斷促成甲骨卜辭數量的增殖。由此可見，甲骨文作為一種文字符號在當時宗教活動中的特殊作用，它是溝通人與神的重要媒介，是殷商先民神圣目的的一部分。

當然，殷商大量使用文字來記錄占卜的內容，還與對古代文字崇拜的觀念有關。從有關古代神話傳說中，我們可以獲得以下信息：（1）神農氏創“穗書”。（2）黃帝作“云書”。（3）少昊創“鸞鳳書”。（4）堯創“黽書”。（5）伏羲氏以字象比附卦象。（6）倉頡造字。這些有關文字創生的神話，應該說是文字崇拜觀念的產物[4]。張光直先生解釋說：“文字記錄曾保守過統治人類世界的秘密；文字載體之所以能與它包含的信息融為一體，原因是一旦人發明了書寫，文字本身便成了溝通天地之工具的一個組成部分。”古代中國文字的形式本身便具有內在的力量。我們對古代中國文字與權力的認識看來證實了這種推測。文字的力量來源于它同知識的聯系，而知識卻來自祖先，生者須借助文字與祖先溝通。這就是說，知識由死者掌握，死者的智慧則通過文字的媒介而顯示于后人[5]。原生態甲骨文書法的發生與生成是與殷商時期的宗教觀念有著密切關聯的。而文字崇拜與神靈崇拜可以說是先民宗教活動的重要內容，其發展到殷商時期則更為濃烈。如果沒有由來已久的文字崇拜風氣，在神靈崇拜活動中就很難有以文字為人神溝通媒介的自覺選擇。而沒有殷商時期彌漫一切的神靈崇拜，也很難出現大量的甲骨文。

殷商人契刻甲骨文是受當時的宗教觀念支配的，由于對神的虔誠與敬畏，使他們在契刻甲骨文時不由自主地追求某種秩序。這種追求秩序的遺痕，我們可以從甲骨考古的成果中發現。比如郭沫若先生發現的一塊“習字骨”，說明殷商人契刻甲骨文的技法是師徒相授，需要進行嚴格訓練的，而主要目的卻是將文字刻得更工整些，以表示對神的恭敬。又如，根據學者對甲骨文與卜兆關系的考察發現，甲骨經過燒灼出現許多裂紋，這些裂紋即“卜兆”。在殷商人眼里，這些“卜兆”是神的啟示，凜然不可侵犯。契刻甲骨文時不可“犯兆”。故而甲骨文大都是順著“卜兆”的趨勢刻在“卜兆”旁邊或“卜兆”之間的。再如，因甲骨特殊形制的制約，甲骨文大都是因形布勢。而殷人這種契刻觀念顯然是受制于其宗教觀念。就像寫格律詩，必須受格律的制約，否則就不是格律詩。而這種對格律的遵循，說到底也是受某種觀念支配的。殷人以精湛的契刻技巧給后人留下了無比精美的甲骨文書法。可是契刻甲骨文字的個體卻沒有像后世書法家那樣青史留名，這也說明契刻行為是屬于當時的宗教活動，其遵循宗教秩序與價值，而個體的價值既不重要也不占突出地位。

殷商甲骨文字是被作為溝通神人的媒介、記錄占卜內容的工具來對待，或者說它在觀念上是為宗教占卜活動服務的，這應當成為我們認識原生型殷商甲骨文書法的起點。

二、為藝術的現代甲骨文書法

由于歷史情境的轉換，甲骨文作的宗教應用價值逐漸退場，其藝術價值也因此由隱而顯。當甲骨文失去其非藝術因素即宗教意義之后，就直接進入了現代書法領域，擁有了純粹的藝術價值。

在現代文化語境中，甲骨文書法家的主體意識已趨覺醒，書法家取法甲骨文時在觀念上則轉向了純藝術表現。

這種觀念轉換，首先表現在對殷商甲骨文書法藝術特性和藝術價值的確認與追求上。羅振玉先生曾指出，甲骨文“結字疏密一任其天然，長短大小，不必整齊，以短筆直筆取勢，故淳古。[6]”郭沫若先生則贊嘆：“卜辭契于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后人神往，文字作風且因人因世而異，大抵武丁之世，字多雄渾，帝乙之世，文咸秀麗。細者于方寸之片，刻文數十，壯字其一字之大，徑可運寸。而行之疏密，字之結構，回環照應，井井有條。固亦間有草率急救者，多見于廩辛、康丁之世，然雖潦倒而多姿，且亦自成其一格。凡此均非精于其技者絕不能為。技欲其精，則練之須熟，今世用墨者猶然，何況用刀骨耶？……足知存世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7]”徐悲鴻先生則說：“顧初民刊甲骨，已多勁氣……至美之寄，往往不必詳加考慮。多方策劃，妙造自然，忘其形跡。[8]”董作賓先生說：“甲骨文本身，有過約273年的歷史，它的書契，有肥，有瘦，有方，有圓，或是勁峭剛健，具頑廉儒立的精神，或是婀娜多姿，有瀟灑飄逸的感覺。特別是殷代中興名王武丁時代的書契文字，氣魄宏放，技術嫻練，字里行間，充滿了藝術的自由精神，非其他各王朝所能比擬。所以我也喜歡寫這一派。[9]”正是由于觀念的轉換，人們對甲骨文書法的藝術特征和藝術價值才會有如此深刻的領悟與理解。

圖2 羅振玉先生甲骨文書法對聯

其次，追求藝術表現已成為演生型甲骨文書法創作主體的自覺。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創作主體更多地轉向了對甲骨文書法藝術形式的關注，追求個性化、多樣化的藝術創造已成為必然趨勢。

而在當今流俗書風、雷同書風大行其事的背景之下，既有的創作模式使書法家不堪重負，他們開始主動從各種新出土、新發現的書法中汲取營養。因為他們深知，任何一種新發現都有可能成為創新的最佳契機。于是，書法家對陌生遙遠而又新鮮生動的甲骨文投注了巨大的熱情，這種超越了三千多年書法傳統對于甲骨文的熱情又促使人們從甲骨文原初形式中去汲取靈感和鼓舞。而現代書法家對甲骨文的偏愛，還在于甲骨文客觀上仍然積淀著人類所應具有的原初的簡樸和純真。朱光潛先生認為，當“常態”完全占住我們的意識，我們對于“常態”以外的形象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經驗日益豐富，視野就日益狹隘。現代人對于精雕細琢、精致典雅、近乎完美的既有書法形態漸感疲憊甚至厭倦，他們開始尋找一種原生之美，而甲骨文正是提供了這樣一種原始美。甲骨文書法質樸挺拔、遒勁自然而又千姿百態、異彩紛呈，為現代書法創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在未來的書法創作中，甲骨文書法的藝術價值將日益為人所重視。甲骨文那簡約質樸中透露出神秘的形象使書法家傾倒和沉醉，激發了他們的探索精神。對于現代甲骨文書法家而言，那些古老的甲骨文藝術是真正屬于過去的，他們轉向這個世界實際上等于是在重新發現自己。因而，現代書法家選擇甲骨文的原因似乎不是一種內在的貧困和厭膩，而是一種真正的內在需要。當他們觀照這種奇異而新鮮的實在——甲骨文時，都似乎有一種從自己固有視覺習慣（如小篆、隸書、楷書和行草書的視覺習慣）的樊籠中解脫出來的感覺，這無疑是一種完美而又富有詩意的感覺。對甲骨文藝術的關注與崇拜，或傾注巨大的熱情，更重要的是來自人們對現代書法中那種平庸、流俗或雷同現象的厭惡與抵制。因為他們一旦進入甲骨文藝術世界，他們果真就發現了自己長期追求而未達到的東西。甲骨文書法的歷史價值與現代書法家主體精神一旦融合，將對甲骨文書法創作產生不竭的動力[10]。

圖3 徐無聞先生甲骨文書法對聯

結 語

從殷商為宗教占卜服務走向現代純藝術表現，可以說是甲骨文書法觀念轉換的基本軌跡。現代甲骨文書法已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純藝術的道路，并逐漸形成了自身的藝術觀念和價值取向。從20世紀早期人們借助篆隸書法的優勢對甲骨文書法的改造，到后來更多地直接取法殷商甲骨文書法，書法家的創作經驗逐漸積累了起來，這促進了他們藝術觀念的更新。而隨著現代藝術文化視野的拓展，殷商甲骨文書法的藝術價值又得到進一步認識和發現。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后，甲骨文書法的主體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轉換，為了藝術表現而創作的觀念已基本確立。現代甲骨文書法家不斷地轉向傳統，把傳統作為個人風格創造的新的資源。以原生型甲骨文書法作為取法對象的演生型甲骨文書法是為了表現現代藝術主體的精神意趣和現代人文精神，對個性的追求已滲透于現代人的藝術觀念之中。而現代甲骨文書法家轉向傳統的視角和轉向未來的眼光也使甲骨文書法傳統與現代之間充滿了張力，這給甲骨文書法的藝術轉換帶來了新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