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印象

李欣

小時候過年，大多是在外婆家過的。外婆家的街道，不是兩邊行人得遙遙相望的柏油大道，也不是江南雨季逼仄得阻人出門的陰濕巷子，而是恰到好處的距離，一出門便能彼此望見對戶人家面上的喜色，能無比親切自然地互問聲“新年好”。我想，也只有這樣不寬不窄的街道，才能滿滿當當地蓄著空氣中彌漫的年味。

年味。如今雖懂了年味便是一種過年時的氛圍，小時候可不懂，總覺得過年的味道是香甜的，于是每每借著要聞聞年味的幌子，拉著大人直奔去堤上的什錦糖鋪。外婆的家在江邊上，江岸上是一條我從來也沒有走完過的堤。深冬江寒，少有渡船，可堤上卻是非同尋常地熱鬧。春聯鋪、煙花鋪、熟食鋪、瓜果鋪、干貨鋪……琳瑯滿目的鋪子，將這條漫長的堤壩裝點上無窮的色彩。幼時的我，總是嘴里含著糖果，手上和袋里也是滿滿的糕點，以一種誓要看完這條堤的架勢，奔跑在大人前面。

等到氣喘吁吁時，我常會在賣煙花的鋪子前停下來。賣煙花的人似乎想吸引我的眼球，總是在我停下時點燃一兩支花炮，于是我便連糖也不要了，拉著大人的衣角叫嚷，結果當然是滿載而歸。白天放煙花是不能看清顏色的，但我卻常常按捺不住性子，早早就叫上周圍鄰里的孩子，挑上幾根爆竹在后院點燃了。燃盡后又覺得不太過癮，于是便和伙伴收集了地上余下的火藥，由膽子稍微大一點的哥哥姐姐擦上火柴點燃，地上便迸發出一團無比炫目的焰火，又在轉瞬間沒于無跡。雖只一剎那，也足以讓我滿心歡喜。

外婆這邊有中午吃年飯的習俗，于是在外面玩得不亦樂乎的我，一到中午就得乖乖地回家洗凈臟兮兮的手等待開飯。年飯之前是照例要祭祖先的，一桌食材，再繞桌澆上一圈酒，便是用珍饈佳釀邀先祖們一起過年了。祭祖之后便是一頓大餐，雖不是晚上吃年夜飯，但也絕不會少了年夜飯的排場。桌上雞鴨魚肉、素菜點心俱全，臘味的熏香和米酒的醇郁交雜成了幸福的味道。當我在餐桌上“大殺四方”時，街上常會有一隊舞龍的人經過，引得街邊行人紛紛駐足。于是我也常手拿一塊點心興沖沖地跑到門口，看著那條布龍在舞龍者的手里翻飛成上天入海之勢，拍手稱快之余發現手上的點心還一口未動，便趕緊咬上一口。

下午，外婆家常會在堂內生上一堆火，屋內頓時暖烘烘的，也使我失去了冒著風寒去屋外玩耍的動力。家人在閑談間常常會嗑些花生瓜子之類，我則對火堆上烤著的糍粑望眼欲穿。軟軟糯糯的糍粑在火中膨脹開來，逐漸鍍上一層金黃焦香的外殼，被火灼得嗞嗞作響，又怎不讓饞蟲蠢蠢欲動？過年時也會有鄰居間相互串門送些瓜果，主人便放上一串鞭炮以示歡迎，于是我常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度過一個慵懶的下午。

等到江堤上開始亮起點點燈火時，晚上的重頭戲——賽燈便要開始了。大堤兩側分為兩個陣營，爭相點起燈來，哪邊的燈火更亮堂，就寓意著哪邊來年收成更好。賽燈年年辦下來，點的也不只是燈了，有時候就地生起一堆火來，也可以作數。更有年輕一輩將手機閃光燈打開來揮舞，完全不輸看演唱會的架勢。遠望江堤，兩岸燈海璀璨，火光耀眼，整條長堤蜿蜒著無限溫暖，似在給夜歸游子的心御寒。事實上到最后，誰又能在漫堤燈火里分出個勝負呢？不過都是自己抱著勝了的心態，帶著對來年豐收的向往，愉快地回家過年了。

新年新氣象，從裝飾上便能看出來。過年的晚上也是有事可做的，家家戶戶都會搭上梯子，在檐下掛上幾只大紅的燈籠。孩子們當然也不會閑著，在屋內屋外穿梭，跟在大人身后跑堂兒。我喜歡在年夜里到街上閑逛，看著燈籠的紅光暖暖地映在行人臉上，映在各戶人家的門前。年夜里街上人家的門都是大敞著的，迎接著洋溢的喜氣。

零點時分，本已伏在床邊睡著的我聽到門外震天的鞭炮響，頓時又生龍活虎起來。跑到門外，街上已是人頭攢動。我站在階前，望著四面八方不約而同有煙花呼嘯而上，在夜空中綻放開來，墜落下百千條金銀紅翠的火花。爆竹聲中一歲除，辭舊迎新之際，煙花的呼嘯、鞭炮的炸響以及小孩們的歡呼交織在那特別的一刻，竟不顯得嘈雜。轟鳴聲震散了一年煩惱的心緒，我們聽不到彼此說話的聲音，卻知道那些美好的祈愿與祝福都隨漫天華彩盛開在不夜天了。煙花是短暫的，可人的經歷，賦予它永恒的意義。

等外面煙火聲漸小，已是深夜兩三點了，陸續有人伴著燈火入眠。我卻常常在那時想起那只害怕爆竹的年獸?？赡苁强戳颂嚓P于“年”的兒童文學的緣故，平日就不怕鬼怪的我并沒有把“年”想象成一只兇面獠牙的巨怪，而是覺得它會不會只是只膽小怕響、毛皮柔軟的小獸，能溫馴地伏在我腳邊，伴我入睡。然而結果總是我先進入夢鄉，不見那只黏人的“年”來。

新年第一天，我一般起得很早，聽到窗戶上細碎的顆粒聲，便會趕緊跑到樓下。天還未大亮，新年還睡著，就著屋檐下燈籠的紅光，若看到地上覆上了一層銀白，心情便雀躍起來。外婆這里很少下及膝大雪，一層薄薄的銀雪，也是一個豐年。

如今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小孩了，可兒時關于新年的印象，卻始終沒有失色。那過年時千家萬戶點亮的燦爛，會是我心中永遠不滅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