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燦鸞
我的家鄉在湖南益陽安化一座大山里的小鎮上。對于過年,我永遠只記得住那些食物。
小時候,別的小朋友都向往著放煙花,而我卻惦記著那些年間的美味。當回到老家,玉米被撒進擂茶,土雞燉得噴香,臘肉從柴火堆上被取下,奶奶架起油鍋炸一堆零嘴,黑茶在茶壺里咕咕冒泡,我就知道,安化的年,來了。
早晨,被媽媽從被子里拖起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嘟起嘴小聲抱怨。奶奶在樓下擂擂茶,她往小小的擂缽里倒入花生、芝麻,撒下幾把儲存在冰箱的茶葉,用擂棒搗碎,這就是擂茶漿了,再加入開水和鹽,便是擂茶了。“燦兒,要不要加炒米啊?”奶奶在廚房大聲問。“要!我還要很多的玉米哦!”我走進廚房,端出我的擂茶。淡綠色的茶葉水上堆著脆脆的炒米,用勺子舀起碗底金燦燦的玉米粒,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來,剛才的起床氣一掃而空。媽媽端出一個陶瓷壇子,里面是奶奶提前做好的“浸壇子”菜。蘿卜、豆角、大蒜頭、白菜、黃瓜等經過發酵,原本的蔬菜清香被時光層層堆疊,逐漸變得酸辣爽口,每一口都能讓你體會到時間的魅力。這是時間的饋贈,也是奶奶引以為傲的手藝。“奶奶,我還要一碗!”我把空空的碗給奶奶看。弟弟也學著我的樣子說:“朗朗還要!”引得我們大笑不止。
吃過早飯,就開始打掃衛生了。掃地、擦桌子、扔垃圾,意寓著把舊的一年不好的東西趕走,祈禱來年順遂如意。爺爺在自家雞圈抓了一只雞,宰殺完遞給奶奶,我和爸爸在堂屋外貼對聯,媽媽在廚房給奶奶打下手,弟弟用彩筆畫著小豬佩奇。“吃飯啦!”我收拾好桌子,等著美味上桌。爸爸舉起飲料,說著祝福的話,我的雙眼卻根本離不開滿桌子的菜,只等著開吃。臘肉肥瘦相間,與辣椒炒在一起,有說不出的韻味。由白蘿卜、油豆腐、白菜、海帶切絲,與粉條一起煮成的“和菜”,不僅味道好,還寄托著一個家庭最美的希望——和。爺爺招呼著我多吃點雞肉:“今天剛殺的呢,多吃點啊。養了這么久,就等著你回來。”雞肉入口即化,橙黃的雞湯泛著熱氣,一口下去,冬天的嚴寒立刻被阻擋在外,冰冷的食道頓時暖暖的。爺爺不停地給我夾菜,“夠啦夠啦,爺爺您自己吃。”我及時勸住爺爺。爺爺“呵呵”地笑,叫我一定要多吃點,在學校也別委屈自己,想吃什么就去買。“你看你,都瘦了。”他捏捏我的手說。我點點頭,望著碗里的菜,百感交集。媽媽提議大家一起干杯,我們舉起杯子,于是,在食物香氣彌漫間,杯子從每個人的面前被舉起,在桌子的中央,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是全家團圓、闔家歡樂的聲音。
到了下午,奶奶架起油鍋,開始炸油粑粑。油粑粑是一種在大米中摻入紅薯再油炸的粑粑。奶奶念起童謠:“油粑粑,油粑粑,燒熱鍋子炸粑粑,莫要心急等不了,小心燙得直跺腳。”聽上去像是在告誡我,我一邊對她點點頭,一邊趁她轉身的空隙從盆里偷了兩個。剛炸好的油粑粑油滋滋的,咬下去外皮酥脆,內餡軟糯,即便被燙得說不出話,嘴邊顧不上擦的油也足以說明它的美味。奶奶搖搖頭,嗔怪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不能再吃了啊,會上火的。快去冰箱里把豆腐腦拿出來,我給你熱一熱,你那傻子爺爺不知道多掛念你,前幾天做豆腐硬要給你留一碗豆腐腦。”我調皮地做了一個鬼臉,乖乖地走了。
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看春節晚會。我放了幾個紅薯在柴火堆里,柴火“噼里啪啦”地響著,烤紅薯逐漸冒出香味,吃起來香甜軟糯。弟弟眨巴眨巴眼睛,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也不著急,反正要一直守歲。爸爸拿出幾塊黑茶,沖泡幾遍后,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棕紅色的黑茶散發著清香,輕輕啜一口,剛開始并沒有什么味道,慢慢吞咽,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開始浮現,而后回甘。那甘甜久久縈繞在舌尖,帶走全天的油膩,令人神清氣爽,口齒生香。
全家人圍在桌前,時不時聊上幾句,喝幾口黑茶,吃幾口紅薯,時間就這樣溜走,新的一年即將來臨。“三、二、一!新年到!”零點的鐘聲響起,我拿出手機,“咔嚓”一聲,拍下了全家新年的第一張全家福。我知道,此時,一定有許許多多個家庭,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拍下屬于自己家的全家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親愛的弟弟,新年快樂!”我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黑茶,上樓睡覺。
我們在食物中送走舊的一年,又在食物中開始新的一年。“年”就這樣,藏在食物里,召喚出門在外的游子,把他們從五湖四海拉回來,回到家鄉,回到家人身旁。年間的美味,每一口都讓人感到一方水土的涵養,嘆服幾個人的廚藝智慧,感嘆團團圓圓的濃濃暖意,珍惜辭舊迎新的美好時光。年用食物,拴住游子的胃,也拴住游子的心。
躺在床上,我開始回味,更開始期待下一個新年,它一定比今年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