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辰佳
舊歷新年已過,鄉(xiāng)村中早些日子的喧囂熱鬧又淡了下去,氣溫回暖,人們在院子里踱著懶散的步子。公路上一片靜謐,偶有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揚起一陣灰塵。田間也沒有人,水稻收割后留下的枯黃的莖稈,東倒西歪地立在水中,沉默不語。電線將天空劃為散亂的碎片,于是天光便從這縫隙間漏下來,輕輕地降落,鑲嵌在影子中。
我默默算著日子,明天就是初四了,這一天照例是鄉(xiāng)村迎接財神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會按習(xí)俗擺好桌子,呈上供品,大開正門,一直鬧到凌晨才結(jié)束。小時候,這天可以算得上一年之中最令人興奮的日子了,也許是因為那時身為小孩的我竟也有幸參與大人的事,成為其中的一員。從前的我懷著生命之初對萬物的好奇與敬畏對待這一盛事,而如今呢?我似乎更愿意相信科學(xué)所教給自己的理論,而不是老一輩的信仰了。但既是習(xí)俗,不能不過,然而當(dāng)初的好奇和興奮卻再也不會有了。
第二日午飯剛過,家里的老人已經(jīng)忙碌起來,儀式的準(zhǔn)備過程極其耗時,他們需要將豬頭、雞肉等細細地洗凈,再放入鍋中慢慢烹煮。這有些像魯迅先生《祝福》中的福禮,不同的是我們這里不用插上筷子,而是改為貼上一張紅紙。廚房里表現(xiàn)出不同于往日的熱鬧,水汽漸漸從鍋蓋邊溢出,隨即又消散于空氣之中,靠近些,還能聽到鍋中湯水沸騰的悶響。灶膛里的火苗肆意舔著焦黑的鍋底,木柴不斷發(fā)出噼啪的炸裂聲,迸出點點火星。這火像人們對新年的期望,溫暖、熱烈。
晚上八九點,開始布置桌子,外婆鎮(zhèn)定地指揮,一切緊張而有序。先擺好肉類葷腥,再就是各色蜜餞、水果,桌下還有一條鯉魚,這條魚應(yīng)在結(jié)束后放生,最后打開門。屋外一片漆黑,隱約可見別家的屋子也亮著,燈影幢幢,昏黃的亮光浸在夜色中。再看屋里,所有的物件都已擺放完畢,蠟燭靜靜燃燒,散發(fā)出一股怪異的氣味。十一點以后,遠處一些心急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燃放爆竹了。這聲音似一陣風(fēng),迅速帶起了其他人家。于是,一時之間,此起彼伏,空氣中盡是爆竹聲。
午夜將至,一家老小開始輪流叩拜。外婆站在一邊,絮絮叨叨地祈禱著,神情嚴肅,好像今年的生活已全然押注在這些神明上了。待所有人都拜過了,她又走到場院中,用石灰畫一個白圈,將紙折的元寶、蓮花放在圈中焚燒。紙在火中化為灰燼,有的碎片帶著火星慢慢上升,懸浮在空氣中,火星燃盡,它們又打著轉(zhuǎn)兒落下,最終被湮沒在黑暗里。遠方的天空不斷有微弱的光閃現(xiàn),煙花畫出道道弧線,在最高點綻放,爆竹聲響得更為頻繁,火藥味乘著輕煙潛入各家各戶,示意此時已是午夜,天地在這過去與未來碰撞的時刻,在彌漫著的煙霧中,拉下了今天的帷幕。
年年如此,家家如此,這大概是除了年夜飯以外鄉(xiāng)村最為盛大的新年活動了,可是我總覺得缺失了什么。是因為我在漸漸離開鄉(xiāng)村么?有幾戶人家遷至城市,于是自然而然拋棄了這一活動。但外婆年年堅持從江蘇趕回來,雖然不勝麻煩,可應(yīng)做的事一件不落,這又是為什么?后來我似乎想明白了,有些東西,生來我們就愿意去相信,它們的表面可能已顯得迂腐、冗雜,然而它們的內(nèi)里卻潛藏著流淌在中國人骨子里的血液與精神,它們是幾千年來中國人幾乎一成不變的信仰——對美好生活的信仰與追求。與此相比,迎接財神之類不過是形式,就算時間磨平了一切形式,人們心中相信的東西也從未改變。
屋外燃盡的紙灰被風(fēng)吹散了,遠近的爆竹聲也漸漸停歇了,夜幕落下,風(fēng)卷攜著人們的祈求與祝福離去,整個村莊在幸福和滿足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