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龍成鵬

1951年1月1日,由中共寧洱地委舉辦的與普洱專區“26個民族”的“盟誓”儀式和事件,是云南民族工作的重要創舉,也是云南民族團結進步的歷史象征。2018年7月出版的《親歷與見證:民族團結誓詞碑口述實錄》(后文簡稱《親歷》),根據親歷者滄源佤族肖子生的口述,對這一事件及其前后的歷史做了比較全面的回顧。
《親歷》在第一章涉及了肖子生的家世。
肖子生家族在滄源巖帥的大班壩(今聯合村),世代是“圈官”。追溯歷史的話,這種世襲的政治地位,可以上溯到清朝初年。
明朝北京政權瓦解后,南方的桂王朱由榔(也稱“永歷帝”)在殘余的大西軍支持下,轉戰滇緬邊境,繼續抗清。這個時候,生活在今緬甸曼惹大寨的肖子生的先祖,跟桂王的部屬有過交往。具體事跡,主要是協助他們在曼惹大寨的管轄區域創辦了“桂家銀廠”。而肖氏族長也得到“桂家”的賞識,被封為“達滾”。這位肖氏先祖的名字,也被叫做達滾。后來大班壩的肖氏,就是這位“達滾”的兒子遷徙到現在的地方后傳承下來的。
“達滾”是佤語,跟傣語里的“布柬”“布金”“布景”和漢文獻里的“圈官”“王”“王子”,是一個意思,都是指佤族部落首領。據佤族肖氏族人所編《佤山魂肖氏家系》介紹,在佤族社會,每個村寨都有頭人(通常2個,分大小),幾個村寨又組成部落(叫“柬”,也通“圈”),而部落的政治領袖(頭人),就叫“達滾”。
民族學研究常把部落頭人視為一個社會內部自然形成的政治領袖,但在滄源的肖氏家族中,這種頭人的緣起,還有外部的政治封賞的一面。盡管沒有這種封賞,未必就沒有頭人,但這種封賞對滄源地區的佤族社會具有持久的影響力。當時“桂家”和歸順桂王的大西軍將領李定國封賞的很多“圈官”,在幾百年后都成了堅定的“愛國者”。他們拿著當年南明遺留下的歷史憑據,力爭滄源西部、南部的很多地方屬于中國。
班洪事件和英國主導的中緬勘界,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重要的涉外事件之一。探究事件背后的利益驅動,就是滄源的銀礦資源。
據王敬騮《國門衛士佤族“三保”事略》記載,1930年,中國政府開始重視滄源的銀礦資源,不僅有學者到老的銀礦區做調查,省農礦廳還委托美籍礦冶工程師去實地考察。英國人擔心中國政府援引美國的資本、技術開采這些銀礦,于是自1933年10月起,不僅派出軍隊,還招募數千民工前往礦區修公路、修軍事設施,并在次年1月12日,出兵占領了爐房礦區。清初開辦的茂隆銀廠便位于此地。
為取得爐房這個地方的銀礦開采權,在武裝入侵之前,英國人還試圖收買當地佤族頭人。有幾位小頭目還的確被收買了,并簽訂了開礦密約。英國人想讓他們繼續去給班洪頭人胡玉山、下班老頭人胡玉祿做工作,后來又給持有辦廠信物的上班老佤族頭人香郎家做工作,均遭到拒絕。這幾位頭人說:“廠是中國皇帝、吳老爺和我們一起開的,祖宗盟過誓;沒有中國政府的話,誰想開我們也是不會同意的!”
為欺騙他們同意開采,英國人謊稱“在爐房辦廠已得到中國政府的允許”。香郎家的頭人們向他們索要證據,英國人自然拿不出來。
英國人武力占領茂隆銀廠后,立即引起了下班老和上班老頭人們的反擊。此后,以當地佤族和從周邊地區趕來支援的各民族為主導的力量,進行了多次武裝斗爭。
滄源的銀廠,最早是李定國部隊與佤族、傣族合作開發,這個銀廠就是后來命名的茂隆銀廠。當時李定國部隊駐扎在滄源西北面耿馬的孟定(鎮),這里盛產糧食。三方合作,李定國部隊負責開采,班老的佤族頭人提供土地,孟定傣族頭人提供糧食。為明確這一合約,他們剽牛盟誓。
《親歷》的第四章說,盟誓時三族代表共飲滴有牛血的酒,并立下違反盟約的懲罰:要交出“龍首馬三匹,金角之牛三頭”。盟約之后,李定國還假永歷帝之名,封班老部落頭人達香溫勐為班老王,并賜金印。這個儀式以及封賞的影響,延續到300年后,當該地區面臨現代國家認同時,成了當地人認同中國的重要依據。
對以湖廣漢族為主體的李定國軍隊來說,剽牛盟誓據說也有持續的約束力。后來,李定國軍隊在清軍圍剿下,因為斷糧最后不得不吃山林里的樹皮。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劫掠當地的佤族、傣族等少數民族。
盟誓90多年后,經歷了三四代人的班老地區,對南明政權還依舊有認同。不過,這種認同間接導致了銀廠的衰落——永歷帝被緬甸國王擒獲后交給了清政府,當地人便將對緬甸的報復,轉嫁成對礦區范圍內緬甸來往商隊的劫掠。
石屏漢族礦工吳尚賢(前文的“吳老爺”)的到來給茂隆銀廠帶來了中興——此后礦工多達數萬,礦洞200多個。1743年,本是“窮走夷方”的吳尚賢被礦工擁戴為礦主,并與當時的班老王按照佤族習俗,共同剽牛立誓。他們將刻有盟約的木頭一分為二,各執一半,班老王家族的那一半保留到解放后。1935年12月,中英滇緬南端邊界勘測會議召開的關鍵時刻,上班老的香郎家三兄弟和下班老的胡玉堂(后來繼任班老王)都出席會議,他們展示了清初李定國時代留下的古印、朝服,以及清中期與吳尚賢礦主盟約時的木刻,為銀廠的主權提供了有力佐證。
而堅持抗爭的上班老香郎家三個頭人,也被參與會勘的中方代表鎮康縣回族縣長納汝珍,分別取了三個頗有意味的中文名字:保衛國、保衛廠和保衛民。1954年,班老王家族收藏的象征銀廠主權的木板,由保衛廠上交給人民政府。
1950年國慶節期間,中央組織了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代表赴京參加國慶觀禮。這一舉措,從當時的政治語境講,其重要意圖是為各少數民族上層人士提供一個了解新國家、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機會。
不過,滄源所選出的6名代表中,除了帶隊的魏文成(漢族)有一定資歷外,其余5人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與最初的意圖有些差距。
這6名成員中,肖子生是滄源縣唯一的佤族初中生——據說他在臨滄市的一個漢族鄉鎮,用每年1000銀圓的花費讀了8年書。1949年巖帥地區和平解放后,他被推舉接受了“邊縱”組織的干部培訓。其父肖哥長是巖帥地區的富商,雖無“圈官”之名,但卻是大班壩實際的頭人(“圈官”一職由肖哥長的哥哥繼承),同時也是解放后,在巖帥地區影響力排前幾位的政治人物。1951年,曾擔任縣長的巖帥頭人田興武和他的弟弟田興文出走緬甸不久,肖哥長就升任為代理副縣長,后來又順利升任為縣長,直到“文革”前。
其他青年代表,跟肖子生這位佤族知識青年的情況稍有差別,但基本都是頭人家庭出身。趙三保,21歲,巖帥頭人、鎮長的兒子,沒讀過書,會說一兩句漢語;田子富,14歲,巖帥實權人物田興文的兒子,也是云南乃至西南片區年齡最小的代表之一,沒讀過書;田子明,佤族,19歲,巖帥大寨田百長的兒子,雙江一所小學高小畢業;趙正興,18歲,一位牧師的兒子,讀過書,會佤語、拉祜語和部分漢語;魏文成,40歲,是民國時巖帥實權人物田興武的心腹,1948年10月中共地下黨進入巖帥時,還因為他的原因,把他在昆明讀書追求進步的弟弟魏文才,也帶到了巖帥。魏文成在巖帥地區有一定威望,已被任命為新政府的一個鄉長,所以,他也是滄源觀禮團的領隊。
這些觀禮團成員,有兩個特點:一是主要來自滄源縣東部的巖帥地區,也就是新成立的滄源縣的政治中心,至于像滄源西部班老、班洪等地,滄源中部的勐董等地(今縣城所在地),則沒有代表參加。二是所有代表,都不是因為本人的身份出席,而是“代表”另一個人。年輕的佤族代表們,都是代表各自的長輩,而中年的魏文成,也是作為田興武的代表。
這個情況是很特殊的。當時的普洱專區包括了今天的普洱市、西雙版納州和臨滄市的滄源縣。在西雙版納,很多傣族代表,都是實權人物出席,其中包括當時在云大讀書的“末代傣王”刀世勛和雖然也才20多歲但已參加過西雙版納解放戰爭,并擔任車里縣副縣長的召存信。西盟的佤族也有拉勐這樣頗有影響力的頭人出席。
不過,即使最后派出的多是沒有話語權的“小輩”,但這個決定也是開了一天半會議后才做出,而提議讓小輩去的正是肖子生的父親肖哥長,《親歷》的口述者肖子生也是被第一個提名的人選。
1951年1月1日寧洱紅場上的“盟誓”,留下了有“新中國民族團結和民族工作第一碑”之稱的民族團結誓詞碑。碑上48個人的簽名,經常被人談論。
這48個名字當然值得銘記,但也有很多人,同樣是“盟誓”的參與者,只是漏掉簽名而已。那么,為什么他們沒來簽名?
肖子生的回憶提供了部分原因。他說,主要是有些人沒找到簽名的地方。會場人多,參會代表480多人,圍觀干部、群眾3000多人。加上簽名這種方式,的確是以前“盟誓”所沒有的,所以,這個儀式操作起來大家應該不太熟悉。
另一個原因是,有些人想簽名但不會寫字(漢字或本民族文字),而當時的會議精神也特別強調盟誓自愿、簽名也自愿。所以,像肖子生這樣的知識分子,也不好代簽,只是幫身邊一位熟悉的頭人(勒嘎)簽了他的名,但當時他不會寫“勒嘎”,所以,給他新取了“趙布景”(“趙”是勒嘎的姓,“布景”是傣語,同漢語的“圈官”)。
還有,像田子明等代表(赴京國慶觀禮團成員),因為簽名時剛好離開去支付剽牛用的水牛錢而錯過了簽名。
召存信是這次參與“盟誓”中第一個簽名的代表,在《親歷》的附文中有他的回憶。他提供了另一個很值得思考的信息:“在我們少數民族看來,喝過咒水,發過誓,剽過牛就是一種盟約,意味著永不反悔。”言外之意,簽名的環節對“我們少數民族”傳統來說,已無必要(召存信也說,大家對“簽名”有些遲疑和畏懼)。
“簽名”這個環節的設置,說明這次“盟誓”不同以往,是多種文化在新的行政規范下的結合。只是,今天的研究者把“簽名”看得太重而忽略了當時少數民族的普遍觀念。
開完這次會議后,各個代表回到各自的縣,又紛紛召開了類似的民族上層代表會議。這些會議除了延續寧洱會議的議題外,還紛紛根據各自的傳統,繼續搞“盟誓”。
比如,召存信回到車里后,也跟縣里的領導商量,也搞了類似的“盟誓”。他們在佛寺外殺公雞,請佛爺念經,把滴有雞血的酒缸帶進佛寺共飲。
1951年1月15日,在滄源的巖帥,榮耀歸來的赴京國慶觀禮代表和寧洱會議代表召開了比車里更為隆重的,有300多人參加,持續4天的大會。會議結束時照例舉行了剽牛儀式,“以表示民族大團結”(《滄源佤族自治縣統戰史》)。
毫無疑問,民族團結誓詞所牽涉的歷史,以及這次會議及系列“盟誓”儀式的影響,遠遠超過這48個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