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龍成鵬
【一個好的設計作品,應當尊重自然,遵從于自然,應當維護自然中已有平衡,而不是將之打破。】

今日民族:先請陳院長給我們介紹一下“云南傳統金屬工藝創新人才培養”項目。
陳勁松:這是2018年云南藝術學院設計學院承接的國家藝術基金項目。國家藝術基金是由國家設立,旨在繁榮藝術創作、打造和推廣原創精品力作、培養藝術創作人才、推進國家藝術事業健康發展的公益性基金。項目申報的初衷是為了培養新時期云南傳統金屬工藝創新型人才。云南省文產辦、云南省非遺中心對該項目也給予了大力支持。
這是一次全國性、專業性、高層次的傳統金屬工藝人才培訓活動。學員40名,來自全國各地,教育和職業背景較為豐富,涵括金屬工藝產業幾個重要環節。其中獨立手作人10人,企業家5人,工藝美術大師4人,“金屬工藝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3人,設計師4人,高校教師14人。給學員們授課的專家也具有全國性。我們前后邀請了27位老師,他們多是行業頂尖者,其中,還包括云南傳統金屬工藝領域一些我們熟知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在培訓的教學方式上,我們采用理論教學+調研考察+實踐創作“三位一體”的模式,促進學員對云南傳統金屬工藝當代價值的再認識,結合創作實踐產生新思維,樹立新觀念,進一步提升設計創意能力,運用創新的設計語言與創意手段解讀云南傳統金屬工藝中所蘊涵的獨特智慧與藝術魅力。
學員通過系統學習與實踐,完成創作作品153件(套),作為“云南傳統金屬工藝創新人才培養”項目的創作成果,2018年12月25日,在云南藝術學院新圖書館展出,近期又在云南省博物館展出。
總的來說,這是一次比較成功的培訓,對于我們進一步思考云南民族民間工藝如何培養人才,培養什么樣的人才,有一定的示范性。我們希望借此能夠推動云南優秀文化的傳承與傳播。

今日民族:這次金屬工藝創新人才的培訓,我想也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您對云南傳統工藝的看法和認識。那么,具體來說,我們今天如何看待云南這些傳統工藝文化?
陳勁松:這個問題應當放在云南獨特的地理環境、民族文化的背景下看。有一點是比較有共識的:云南有著極其豐富的自然和文化的多樣性。講云南民族民間工藝文化,離不開這樣一個大的背景。整體來看,如果以“金木土石布”來細分,云南在這些相關領域,可能是全國甚至全世界傳統工藝文化最豐富、類型最多樣的地區之一。
比如,我們的“銅器工藝”,有大家已經熟知的烏銅走銀,還有大家不太熟悉,甚至以后也比較難見到的生斑工藝。我們的“銀器工藝”,像大理的新華村,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可能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作坊規模。這次金屬工藝培訓請了一位英國的金屬工藝專家來上課,她被震驚了,沒想到我們的一個村落里面,家家戶戶如此大規模地制作銀器,而且工藝如此精良。
今日民族:有一種批評,認為云南很多民間工藝不夠精致。怎么看待這種說法?
陳勁松:不存在哪個精致,哪個粗糙的問題,這是一個誤區。談手工藝文化的時候,最好不要把“工藝美術”拉進來,這是我比較反對的,它們是兩樣東西。工藝美術,強調造型,強調細節的美感,強調技術的精到;但我們云南這些手工藝,超越了技術上的精美,是手腦心的結合,是其文化的獨特產物。
比如我們傣族的慢輪制陶,幾乎不用太多的輔助工具,就靠雙手與極簡的工具創造器物。這個制作的過程,會讓你感受到民間手藝人的智慧。
如果僅僅從技術層面看,極端點講,我們過去的工藝技術與現代技術相比,大多都沒有價值。一方面,由于生產力發展的不平衡,僅就國內講,很多省份的生產技術比我們云南先進很多。甚至像刺繡這樣的技藝,長三角的蘇繡,其精細度超過我們云南少數民族的任何一個繡娘的作品。
要理解我們傳統的民族民間工藝的當代價值,應當換一個角度,應當把工藝放回到滋養它的文化、社會與歷史中考察。同樣是慢輪制陶,我們不應當用今天工藝美術的價值標準,去評判其技術好壞,評判其是否有用,是否美觀,是否值得購買;我們應當尊重工藝在其原有的文化體系中的意義和價值。我們的研究和欣賞,也應當努力還原這個文化的全貌,而不是僅僅著眼于某個產品,或者它使用的技術本身。
我一直主張從民族學、人類學的視角看民族民間工藝與文化。這種視角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他者”意識,有跨文化的自省。簡單講,我們的工藝美術工作者,不應當放大我們自身所持有的觀念,不能濫用我們心中那套美的標準,因為在跨文化的議題上,它們都會失效,不管用。而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這點,我們的研究很可能就只是自說自話,與實際的研究對象相去甚遠。
今日民族:有一個看似很矛盾的現象。一方面,傳統民族民間工藝的價值在于它自身的文化,但另一方面,我們工藝的傳承者,又都在嘗試走出傳統,融入現代社會。面對這樣一個復雜的歷史變遷過程,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民族民間工藝的未來?它們是否也具備某種超越原生族群的普世的文化意義?
陳勁松:首先,我對變遷持開放、樂觀的態度。民族民間工藝,歷史上從未停止過發展,今天它與現代社會、城市生活相遇,再度發生改變,這種變化既不可阻擋,也不必過于悲觀。
那么,它會不會失去自身獨特的價值呢?我覺得有一個根本前提要強調:民族民間工藝的發展,仍然要在手工制作的框架下,是人的雙手,一點一滴把它制造出來。用機器制造的工藝品,沒有文化的附著,就是另一個范疇了。
那在這個基礎上,我認為云南民族民間工藝有著持久的魅力,這不僅是因為它背后承載著豐富的人類文化的價值和精神,而且,還因為它的手工屬性,對科技日益發達的現代社會,是某種程度上的拯救。
跟現代人生活密切相關的科技發展速度,我們每個人都深有體會。但是,未來的社會,不會因為科技進步而把人工取代。為什么?
美國未來學家約翰·奈斯比特在《大趨勢》一書中提出,在高科技的條件下,高科技和高情感的平衡是社會生活要解決的一個很緊迫的課題。這是他30多年前的論斷,今天IT技術、人工智能的爆發,讓這個預言更有說服力。
高情感是什么?約翰·奈斯比特做了形象的比喻就是“手工做的被單”。過去,我們少數民族的手工工藝為什么那么美,那么感人?是因為人們可能用數月或數年做一套衣服、一條背被。這些東西是手腦心的結合,凝聚了他們個體、家庭,乃至民族的情感、信仰和傳統。
高情感的東西,通常都是人的手、腦、心的結合,不只是分析民族民間工藝價值的標準,也是所有手作共同的價值標準。
我注意到,現在城市人對手工藝品的消費,開始從單純的購買實物,變成實物加體驗。以陶藝為例,很多人,不再單純買別人制作的東西,而是想自己制作。他們到陶藝工坊,在手工藝人指導下完成自己的作品。有孩子的家庭,更是通過這種方式,去豐富孩子的教育。
法國思想家、教育家盧梭在《愛彌兒》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在人類所有的職業中,工藝是一門最古老最正直的手藝。工藝在人的成長中功用最大,在物品的制造中通過手將觸覺、視覺和腦力相協調,身心合一,使人得到健康成長。”他的這個觀點,也越來越被現代教育接受。因此,那些高情感的、凝聚了人的手、腦、心的手工工藝,就成了現代人豐富自身精神和情感生活的一種途徑。
從這一點出發,我認為未來手工藝市場的發展,不一定表現為產品數量的增長,很可能表現為體驗和服務的增長。
今日民族:有一個特別現實的問題,云南的民族民間工藝是否可以產業化,如何產業化?
陳勁松:我個人不提倡手工藝產品的產業化。
今日民族:但據我們了解,好像大家都很需要產業化,無論是政府,還是民族民間工藝的技藝持有者。
陳勁松:從政府的角度,GDP要增長,當然需要產業,這不難理解。但我們應當站在全局來看這個問題。
以劍川木雕為例,歷史上,手工工藝對木材的消耗,與手工匠人自身的技藝、體力,乃至市場范圍,都維持著相對的平衡。木材需要生長時間,而匠人的速度緩慢、工藝精細,這樣的工藝,維持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與平衡,有可持續性。
如果為了追求數量增長而大量引入機器,速度、數量上升了,產值短時期看也增長了,但是,把眼光放長點,這樣的增長并非沒有危機。我們付出的代價不僅僅是環保問題,還有我們工藝自身的聲譽、價值的遺失。


我不主張云南的民族民間工藝制品,大量制作,大量向市場拋售。這樣最終會把自己玩壞。所以,包括這次金屬工藝人才的培訓中,我都在跟學員們探討,另一種可能的路徑。
這種路徑就是從拋售產品轉向提供體驗和服務。我一貫主張,云南民族民間工藝的價值不在單一的產品,而在其背后的文化。所以,把產品推向市場,不如把文化推向市場更符合其特點。就像前面提到那種體驗式陶吧,就很適合發展,比單叫賣產品附加值更高。
云南,無論是自然生態還是文化,都非常豐富,但也非常脆弱。這點,我們經常意識不到,而一旦意識到的時候,又常常難以挽回。我認為,我們的旅游也好,民族工藝也好,都不應只著眼于量的增長,而應當從自身特點出發,著眼于全局。
今日民族:這個提醒很重要。云南民族民間工藝的價值和意義,并非體現在某個產品上,更不應該體現在被賤賣的產品上,而應當體現在有機的、立體的文化體驗和參與中。您這個主張,其實也對今天的旅游模式提出批評。我們旅游產業,也經常把焦點放在賣產品上。
陳勁松:有一個大學搞旅游產品的創新人才培訓,請我上課。我一開始就說,這個觀念錯了。我說20年前,我就一直在探索搞旅游產品,但研究了十年后,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錯誤的路徑。
旅游跟工藝產品的結合本身沒問題,但不能只著眼于產品本身。旅游就是當代流行的體驗經濟,而民族民間工藝的價值也在于它的體驗性。所以,兩者有很好的結合空間。但一旦把旅游服務簡化為賣東西,文化體驗就被消解了。
今天,云南的美麗鄉村建設是民族工藝與旅游結合的一個契機。很多美麗鄉村和鄉村旅游只是建了一個空殼,需要我們把工藝文化的體驗過程放進去。民族文化、工藝作為旅游體驗,也不能只是做一些空洞的展示,而應當更細致地做好體驗產品,提高我們的旅游服務水準。
無論是旅游還是工藝,都不能丟掉人,沒有人情味,沒有人文精神,鄉村還有什么價值?
今日民族:鄉村文化的問題,是否與普遍缺乏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有關?
陳勁松:這個情況在改變。鄉村文化的重建需要新生代,需要年輕人加入。他們有開闊的視野,也有對鄉村的深厚感情,特別是其中一些從大城市返鄉的青年,他們有著敏銳的文化觸覺和現代審美,對于鄉村下一步的發展,特別是打造鄉村的旅游產業,會有很大促進。
我上周去大理周城,看到了一家幾個年輕人合作新開的扎染店,做得非常有意思,體驗與服務的意識比較到位。過去大理周城就是賣單一的扎染產品,但這幫20出頭的年輕人開的店,就很不一樣。
她們是喜愛傳統手工藝文化的年輕人,受過高等教育,有北上廣工作經歷。最后愛上云南大理的“柔軟時光”,來到周城創業。其品牌是“藍續”,在網絡上查得到,做得非常好,比粗放式從農村市場發展起來的傳統扎染店更具生命力。這種方式,我覺得會是云南民間工藝的未來,會成為一種主流,符合“耐心、緩慢、堅持、少量”的工匠精神,強調體驗與服務。
今日民族:今天這種返鄉潮流,其實還真可能決定著未來鄉村文化的振興和走向。經歷了城市,返回鄉村的青年們,帶著新的文化視野和認同,會進一步把農村原有的傳統文化——工藝文化當然是其中一部分,重新梳理一遍。他們本身就是城鄉結合的產物,所以,他們會把城鄉文化進一步融合。那時候的中國,大概也會迎來新一輪的文化變遷。
陳勁松:十多年前,我一直做環境藝術設計。但是后面發現,環境藝術設計只是解決了一個殼的美觀與否,而沒有內容,所以,后面我又轉到做手工藝文化的研究。其實在我的理想當中,就是要把這些東西之間都打通,形成一個真正意義的有生命力的設計文化系統。所以,我主張“設計跨界”,不僅跨行業的界,也要跨文化的界,跨城市鄉村的界。
今日民族:民族民間工藝的當下創新,經常與設計有關。如何看待設計,“以人為本”這樣的理念是否有問題?
陳勁松:現在有些專家說設計是“以人為本”,我是反對的。真正的設計,其實中國古人已經很智慧地告知了我們,那就是“天人合一”。人背后,還有一個“天”,要把人的需要放在“天”的背景下,通俗點講,就是要讓人工的東西具備某種自然性,遵從于自然的規則。

用人類學的眼光 / 看待云南民族民間工藝
工藝或者設計,不能太過于放縱人的私欲。對一個工藝美術師來說,這種私欲有時候也許只是一種過于追求自我表達的欲望。我覺得這些都需要克制。
一個好的設計作品,應當尊重自然,遵從于自然,應當維護自然中已有平衡,而不是將之打破。云南的世界遺產“元陽梯田”,就是哈尼族“天人合一”智慧設計的樣板,在這里,人與自然構成一個可以自我循環的系統,一個完備的綠色系統“森林、水系、山寨、梯田”四素同構,是一個合理利用自然資源進行農耕開發的典范,值得設計師學習與思考。

陳勁松
陳勁松,云南藝術學院副院長,設計學院院長,教授。教育部高等學校設計學類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文化部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評審專家,云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云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云南省高校設計學類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