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宇
1936年,毛澤東在與美國記者斯諾的交談中說:“由于父親只準讀孔孟經書和會計之類的書籍,所以我在深夜把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他偷讀的書中有一本叫做《盛世危言》,“這本書我非常喜歡。作者是一位老派改良主義學者,以為中國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洋的器械——鐵路、電話、電報、輪船。”
《盛世危言》由中國近代思想家鄭觀應寫成于公元1894年(光緒二十年)。鄭觀應是洋務運動的重要人物,曾任上海電報局總辦,輪船招商局總辦。《盛世危言》全書貫穿著“富強救國”的主題,是一個全面系統地學習西方社會的綱領,提出了從政治、經濟、教育、輿論、司法等諸方面對中國社會進行改造的方案。甲午戰敗以后沮喪、迷茫的晚清末世開出了一帖拯危于安的良藥。一經刊印,洛陽紙貴。光緒皇帝看后大為贊賞,命總理衙門印刷2000部散發給大臣閱看。經過皇帝的推薦,此書成了近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時政類暢銷書。英文的《新聞日報》刊文說,一些地方的考試常以《盛世危言》中的內容作為考題。書的封面題:“首為商戰鼓與呼”,它所倡導的革新觀念和“以商立國”的商戰理論,對中國近代思想史及商業發展起了深遠的影響。尤其對晚清至民國的“實業救國”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
黃金時代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企業家精神在兩個“40年”中孕育:改革開放以來的40年和晚清至民國的約40年。這是中國企業家精神發展的兩個“黃金時代”。后者即民族資本家群體,他們為塑造中的中國企業家精神奠定了很多基因。在那個時代,先是以洋務運動為先聲,催生了一大批的企業家如經元善、陳啟源、鄭觀應、張謇等人。然后是中華民國建立,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中國現代經濟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進口貿易和外資競爭的銳減,推動了民族工業的發展;世界市場白銀價格的上漲,更是為中國貨幣購買力的提高創造了條件,這種大背景下,產生了一大批著名的企業及成功的企業家,如“面粉和紡織大王”榮宗敬和榮德生兄弟、上海“棉紗大王”穆藕初、中國“重化工之父”范旭東、民生公司創始人盧作孚和“火柴、煤業和企業大王”劉鴻生等。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發展,中國本土終于孕育出了一批杰出的企業家,他們創造的輝煌和極具中國本土色彩的經營管理方式,更有他們“實業救國”的民族精神。
民國企業家也分多種類型。一是紳商,以張謇為代表,他們往往擁有科舉功名,官場背景,屬于地方士紳,所以張謇把大生紗廠的性質定為“紳領商辦”,以區別于“官督商辦”和“官商合辦”,這是民營企業的早期形式。第一代紳商型企業家可以包括同屬“狀元辦廠”的蘇州人陸潤庠,以及北方的周學熙,南方的孫家鼐、孫多森父子和嚴信厚、嚴子均父子等人。二是行商,以榮氏家族為代表,他們從開錢莊學徒到自己開錢莊,在辦廠之前只有純粹的商人身份。葉澄衷、鮑咸昌、宋煒臣、曾鑄等都屬于這個類型,“五金王”葉澄衷、商務印書館創始人鮑咸昌、夏粹芳也和榮家兄弟一樣,在上海做學徒出身。三是買辦,早期的朱葆三、虞洽卿和后來的劉鴻生可以代表,他們雖然都是買辦出身,但在掘得第一桶金、完成原始積累以后,他們投資辦企業,已完成買辦身份的轉換。“買辦”是一個中性詞,類似今天外資企業的高級白領或金領。這一類型早期的代表還包括朱志堯、王一亭及徐潤、徐叔平父子等人。經濟史學者嚴中平在《中國棉紡織史稿》中說,“買辦不獨擁有創辦現代工廠所必需的大量資金,并且擁有創辦現代工廠所必須具備的某些‘洋務知識,而這卻是一切官僚、地主、高利貸者等等土財主縱使花費巨額資金也是無從購買的。”四是僑商,回母土創業的海外華僑,包括煙臺張裕釀酒公司的張振勛,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簡照南、簡玉階兄弟,永安公司的郭樂、郭泉兄弟,以及先施公司的馬應彪等人。五是知識型,代表人物有范旭東、穆藕初、盧作孚以及陳光甫、周作民這樣的金融家。他們或是留學美、日,或自學起家。他們在創業前沒有官場背景,沒有從商經歷。他們的企業不是家族企業,往往一開始就是股份制企業,在近代企業家階層中他們最具創造性和現代精神。
“精神才是立業之本”
他們首先具備企業家根本的冒險精神。
其次是家國情懷,實業救國理念風行中國,胡厥文中學畢業就決心走實業救國之路,1914年考入北京高等工業專門學校時,他認為機械是工業之本,于是選擇了機械系。1918年畢業后他抱定一不做官,二不從教,終身以實業救國為己任。在26歲那年,他就創辦了新民機器廠、合作五金廠、長城磚瓦廠等企業,并被推為上海機器同業公會主任委員。抗日戰爭爆發,打破了他實業救國的夢想。為了不做亡國奴,他組織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為支援十九路軍抗戰,他組織上海機器同業公會的同仁,趕制彈藥,計炸出云艦,并投入各項抗日救亡活動,廢寢忘食,日夜奔忙,無暇理發和剃須,以致胡須盈頰,于是決心留起了長髯,蓄之以記國難,直到抗戰勝利日寇簽字投降之日,才把蓄了14年的長髯剃除。在抗戰勝利這個決定國家前途和命運的緊要關頭,他意識到,工業界應當成立自己的政治團體,敢于站出來發表政見,挽救自己的命運,挽救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聯絡工商各界,為民主建國而奮斗。他與黃炎培等創建了中國民主建國會。1979年1月17日,鄧小平同志邀請他和胡子昂、榮毅仁、古耕虞、周叔韜等民建、工商聯領導人,商談對外開放和吸收外資問題,并就經濟建設中如何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征詢意見。他深受鼓舞,20天后,寫好了《關于怎樣調動工商界一切積極因素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的意見》,他在開頭寫道:“我這個飽經舊中國憂患痛苦的老人,又經歷了林彪和‘四人幫禍國殃民的前后對比,更是無比感奮,心潮澎湃,千思萬想,只求如何為加速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竭盡心力,協助黨和政府把工商界的一切積極因素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為這個偉大目標服務。這是我對國家應盡的責任,也是我們每一個愛國工商業者的光榮和幸福。”
再者是他們的社會責任感。當年梁啟超在湖南教書時,有一文一武兩個得意學生,范源濂和蔡鍔。范源濂在東瀛留學,他的弟弟范旭東也一起前往,經常得到梁啟超的接濟。后來范源濂曾任教育總長,對新式教育在中國的推廣貢獻極大。范旭東則來到天津塘沽,以一個化學家的眼光,一眼看中那片海洋蘊含的寶貴資源,決心在那里實現實業救國的人生理想。他創辦了中國第一家精鹽生產企業——久大精鹽公司,創辦了亞洲第一座蘇爾維法制堿企業——永利制堿公司,打破了西方對這一核心技術的長期壟斷,用純堿代替洋堿,使中國成為世界上第31個用蘇爾維法制堿的國家,創辦了中國第一個民辦企業科研機構——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創辦了中國第一個發酵微生物學學術期刊《發酵與菌學》,創辦了中國第一座大型化工聯合企業——永利公司硫酸铔廠……所有這些被統稱為“永久黃”,這里還成就了世界著名化學家侯德榜,他撰寫的著作《制堿工學》至今仍然是舉世公認的權威性著作,美國化學權威著作《羅杰氏工業化學》的每一章皆由最著名學者執筆,1945年版的第10章“堿和氯”特聘侯德榜博士撰寫。“科技泰斗、士子楷模”是周培源對他一生的概括。“永久黃”不是一般意義的企業團體,他們不以盈利為唯一目的,當代經濟理論中的“經濟人”原理,無法解釋他們的行為:創辦了“永久黃”偌大產業的范旭東,去世后竟沒有留下私產,身后連夫人的生活費、女兒留學的經費都未有保障,卻將個人名下的久大、永利公司創業人的酬金捐給黃海化學研究社做日常經費。在他的帶動下,久大、永利全體創辦人將創辦人酬金永遠捐贈黃海社。早年加入同盟會,資助過孫中山、與宋子文同學、畢業于哈佛大學的黃海社社長孫學悟博士,放棄開灤煤礦總化學師的地位和收入,而寧愿來到渤海荒灘的實驗室,一干就是30年,侯德榜曾說“西圣(孫學悟精通西學而得名)到死一直是無名英雄”。范旭東為“永久黃”團體所制定的“四大信條”,可以解釋為什么,并且成為中國企業家精神中的寶貴財富:“我們在原則上絕對地相信科學。我們在事業上積極地發展實業。我們在行動上寧愿犧牲個人,顧全團體。我們在精神上以能服務社會為最大光榮。”
“企業大王”劉鴻生在他早年“跑街”推銷煤炭時就認識到:“一人享福,萬人受苦的日子不太平”。他的名言是“最愚蠢的人,就是想一個人發財,叫別人都倒霉。”“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這是張謇的名言。榮德生的座右銘是“立上等愿,結中等緣,享下等福”,盧作孚信奉的是“忠實地做事,誠懇地對人”。他們確是把企業當千秋事業在辦。張謇將企業命名“大生”取于《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范旭東的化工產品命名,精鹽曰“久大”、燒堿曰“永利”。食品業“冠生園”的創辦人冼冠生的經營理念是“本心,本領,本錢”,要求“一切產品,衛生第一”,絕不容許用劣質或變質的原料做食品。他們共生共贏,勞資兩利,明智處理己與人、近利與遠功的關系。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指出:“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眾手中,那么它在道義上將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風險的,因為它注定要威脅社會穩定。”
第四則是創新精神和管理的制度化。現代企業不是舊式作坊,不是手工生產,而是組織起來的大規模機器生產,從生產到經營,如果沒有制度規范,一切無從談起。大生紗廠創辦之前,張謇就制定了《廠約》和一系列章程,早期得到了較好的執行。各企業先后引入以嚴格核算為基礎的理性化的簿記制度,包括會計成本核算制度。他們相信專家的作用,對新機器、新技術、新人才有了相當的認識,以工程師制代替了最初的工頭制。盡管他們的企業在管理上仍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在抗日戰爭之前,榮氏企業、劉鴻生的一系列企業、盧作孚的民生公司、范旭東的“永久黃”團體等,都已經往制度化軌道上走去。穆藕初33歲的時候,深感中國棉紡業的落后,下決心到當時棉業最發達的美國得克薩斯州讀書,這一讀就是整整8年。穆藕初學成歸國后,籌辦了上海德大紗廠。率先引入美國最新的科學管理法,并使之本土化。一年后,德大生產的棉紗在北京商品陳列質量比賽中獲得第一名,一夜成名。棉紡織業在當時是中國第一大產業,聚集了張謇、榮家兄弟和周學熙等眾多頂級企業家,穆藕初后來居上,居然能迅速崛起,與他在美國學到的棉花專業知識和科學管理方法是分不開的。穆藕初還翻譯了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科學管理原理》。而且翻譯的中文版竟然比歐洲版出得還要早。穆藕初或許是歷史第一批在中國實踐科學管理原理的企業家。穆藕初平生喜歡昆曲、書法、學佛、養魚和斗鳥,是一個少見的才子型企業家。1921年,他感于古老昆曲的日衰,便贊助成立了昆劇保存社和昆劇傳習所,這些機構在昆劇的流傳上居功至偉。昆曲大師俞振飛在懷念他時說:“我國戲劇自清末皮黃崛興,昆曲日益式衰,經先生竭力提倡,始獲茍延一脈,至于今日。”這也是他的文化事功之一種。
勇于冒險、家國情懷、社會責任、管理創新,這些特征可以成為衡量一個企業家的基本條件,共同構成了我們通常所說的企業家精神。對于一個真正的企業家來說,這種精神至關重要。榮德生在他哥哥榮宗敬60歲生日時說,“精神才是立業之本,家兄一生事業靠的就是充實的精神。”
“父教育”“母實業”
家國情懷,民族精神,成為這半個多世紀這幾代企業家留下的最寶貴精神。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修齊治平”,講的就是家國天下,他們通過實業,使之從士大夫階層延伸到普羅大眾。正是這兩點促使企業家開始把自己的經營行為和國家命運自覺地、主動地聯系在了一起,形成了“家國同構”。這些人對于西方文化和現代文明都有著深刻的了解。同時這其中還有張謇這樣的晚清狀元,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可以說深入到骨子里。他們也是最早一批社會責任意識自覺覺醒的人。在這些人身上,可以說結合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既有西方現代文明意識,又有中華民族的本土意識;既有開放性,又有傳統文化的保守。在這些人身上,中國儒商文化的一大精神特色表現得淋漓盡致,那就是義利合一。這是中國社會從傳統向近代、現代過渡的階段,這些人身上具有獨立的企業家精神,不同于曾國藩、盛宣懷那樣的官商群體——馮友蘭所說“中國文化兩千年解不開的死結”的官商文化代表。
這群企業家在“家國情懷”的根本精神中所體現出的很重要一點,是對社會改良的努力。張謇的一個創世之舉,那就是他致力于家鄉南通的城市建設,大生紗廠的很多利潤都被他投入到了公共事業上。將近20年下來,南通已成當時中國最出名的縣城。1920年,一位訪問者描寫他看到的南通:“在登岸以前,我們就已感受到她的現代氣息了。大道旁柳樹成行,滿載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車、汽車在奔馳,工廠的機器轟鳴聲在回響—一個歡快勞動的日子又宣布開始了。在江岸邊建有現代化的碼頭和倉儲設施,運輸線四通八達。”張謇的實業精神和教育投入,形成了他的“父教育”與“母實業”的建設思想。開啟了南通的民智和端正了南通人的風氣。當時梁啟超對南通的評價是:中國最先進的城市。張謇由此有一個綽號叫“張南通”。
光緒甲午以后,張謇倍感實業需要人才,人才需要教育。1895年,張謇建議清政府“廣開學堂”。1902年又建議首先興辦師范學校,但未獲支持。張謇失望之余,決定自己集資在南通興辦師范學校。1903年4月通州師范學校正式開學。這是我國第一所師范學校,標志著中國師范教育專設機關的開端。1905年,張謇與馬相伯在吳淞創辦了復旦公學,這就是復旦大學的前身。1907年創辦了農業學校和女子師范學校,1909年倡建通海五屬公立中學(即今南通中學)。1912年創辦了醫學專門學校和紡織專門學校、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河海大學前身),并陸續興辦一批小學和中學。1909年,張謇創辦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船政科,即今天的大連海事大學。 1912年,張謇在老西門創辦江蘇省立水產學校,1913年全校遷往吳淞,即今天上海海洋大學的前身。 1917年,在張謇支持下,同濟醫工學堂(同濟大學的前身)在吳淞復校。1921年,上海商科大學在上海成立。上海商科大學前身是南京師范高等學校,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擴展為國立東南大學,張謇是國立東南大學主要創建人之一。為了給各項企業提供技術力量,張謇非常重視職業教育,師范學校的測繪、蠶桑等科發展成為十幾所職業學校,其中以紡織、農業、醫學三校成績顯著,以后各自擴充為專科學校,1924年合并為南通大學。
南通模式是如此的迷人和讓人感奮,在很長時間里它成為企業家的夢想。也是在1920年代,老買辦朱葆三在上海郊區購置1000畝地,設想建立一個類似南通的實驗城。而榮家兄弟則嘗試著在自己的工廠里搞了一個“勞工自治區”。其中盧作孚的“北碚實驗區”最為著名,不僅成為當時“鄉村建設運動”的重要實驗區,而且踐行了他的“教育救國”的企業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