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理璐 魏昕
摘要:閻連科的“神實主義”小說多為以濃郁的紅為底色,“紅”既承載了中華傳統文化美學意象,也富含中國近代史的政治寓意。本文以《受活》《年月日》及美國漢學家羅鵬的英譯本為研究對象,分析“紅色”意象組合經翻譯后的變色與失色,探討因文化意象的錯位以及譯者的主體性而造成的誤譯及影響,以探索“講好中國故事”為目標的全球化語境中,中國文化如何堅守本色與流傳千里。
關鍵詞:閻連科;《受活》;《年月日》;羅鵬;文化誤譯
閻連科近年來備受中外學界關注,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王德威譽為“當代中國小說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書寫了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兼具文學性和批判性[1]?!妒芑睢肥情愡B科海外知名度最高的“神實主義”小說之一,《年月日》則是最新英譯出版的中篇選集,其“神實主義”書寫特色及譯介與接受情況受到了海內外學者的關注[2]。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本文對照漢學家羅鵬的英譯本,立足于作品的文學特色與政治批判性,聚焦“紅色”這一文化符號,探討翻譯中的文化誤讀與誤譯。植根于中國文化里的“紅”,跨越到英語世界的文化里會有什么變化?譯者的性別身份及文化視角對于翻譯象征性別特征的“紅”又有何影響?面對地理環境、歷史文化,思維方式、信仰心理皆異的英語讀者,譯者又如何講出這個染紅的中國故事?
一、文化誤譯
現代闡釋學認為,文本和作者的本意是多元的,因此,讀者的誤解不可避免;解構主義學者德曼則進一步提出了“文學語言的特性在于可能的誤讀和誤釋”[3]。誤譯并非錯譯,錯譯立足于二元論斷,更多關注翻譯的技術層面。而翻譯中出現的誤解和誤釋,如果被理解為客觀存在的文化現象,翻譯行為、翻譯作品則可以得文化、社會歷史、性別等多維的闡釋。譯介學研究則進一步討論了文學翻譯中的誤讀和誤譯,尤其是有意誤譯,分析了其原因、類型和影響。如,閻連科的《受活》譯為《列寧之吻》,《耙耬天歌》譯為《骨髓》,這類“歸化”型的翻譯似乎“曲意迎合西方讀者的口味”,體現出了以西方為中心的“東方主義”思維[4]。謝天振[5]則道出其本質,即“譯語文化與原語文化”的一種緊張對峙,譯者需要在兩種文化心態、審美趣味、文學意境等方面做出選擇。
誤譯的出現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這一界限并不總是明確,但“誤譯”現象背后的文化心理和社會歷史淵源值得關注,因而,只要是負載文化資源的誤譯現象,皆可歸入“文化誤譯”這一范疇進行討論。同時,從文化交流的視角看待翻譯,我們對“文化誤譯”關照不應該止步于對其存在即合理的認可,而應在翻譯過程中做出更多的平等協商的嘗試。
二、《受活》《年月日》英譯本中的文化誤讀與文化誤譯
顏色詞的大量使用構建了“神實主義”的閻連科世界,如《受活》中,顏色詞出現了427次[6],“紅”色占近九成(368次)。中篇小說《年月日》中,“紅”也出現了多達32次。在“紅”的使用手法上,閻連科既沿襲傳統又勇于創新,如紅嘩嘩的嗓門、紅燦燦的掌聲,以移就修飾聲音和情緒,又如紅黑、青紅、紅白等對照,描繪出了蒼茫大地之上的鮮活,為讀者提供了熟悉又陌生的閱讀感受。
而英譯本中,“紅”則多次被有意誤譯。如《受活》中,槐花臉上“興烈烈的紅”被譯為“erupted in joy”,《年月日》中,先爺笑意“紅粉粉地蕩漾”譯為“a smile rippled across his face”,留了情而失了色。這類誤譯簡潔、可讀性強,但源語的審美信息缺失了。又如,縣長“紅燦爛爛的說演聲”被譯為“his brilliant proclamation”,人民“紅燦燦的掌聲”被譯為“hot white applause”,“鼓得黑紅了”被譯為“turned black-and-blue”,譯者把形式上的“不可譯”以意義上的“可譯”進行妥協,犧牲了政治隱喻意義的傳達。
下文中,筆者摘取三處有關中國傳統文化審美和性別身份的“紅”的組合意象誤譯現象進行詳細分析:
例1:原文:又用右手食指在那堆血上蘸一下,在那生白布上重重摁一下,使那生白布上有梅花猩紅的一個手印兒。
譯文:Next,she dipped her right index finger in the blood and pressed it onto the white cloth,leaving a scarlet fingerprint.
“梅花猩紅”修飾《受活》中茅枝婆的手印,塑造了多重文化意象:其一,白布上的鮮紅與白雪中的紅梅,在顏色、形狀上互為指涉;其二,茅枝婆為故事中“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女性家長形象,與傲霜獨立的寒梅聯系,為讀者提供了另一重想象。因梅花在英語文化中并沒有類似的文化聯想,譯者刪梅花、留猩紅,源文形色意俱佳的畫面,在目標語中只有色彩得以保留,形意俱散。
例2:原文:臺上臺下便一片黑噓噓的驚異了。榆花的臉上是一片紅亮了,四蛾兒的臉上也是一片紅亮了,可那槐花的臉,驚異著,掛了熱紅的羨色兒,那羨色兒不僅是紅亮,且紅亮里還閃著黃金白銀的光。
譯文:Everyone on and below the stage was astounded.Yuhua blushed brightly,as did Mothlet.But Huaihua,looking surprised,was flushing with envy.Her blush was not merely red;it also had a tint of yellowish green.
“黑噓噓的驚異”與《受活》中女孩們的“紅亮”形成色彩對照,譯文略去“黑”,下文則缺少了一分厚重的底色?;被ā凹t亮”與“黃金白銀的光”組合為一組意象,器物(金銀)之光映照著人物內心的欲望。由此前“崖梅”的紅,到“金銀般”的紅亮,槐花角色的復雜性在譯文中以flush和blush的變化得以呈現,但“黃金白銀的光”譯作“a tint of yellowish green”,想必譯者此處未能理解作者的用意,雖以紅中帶黃綠的色彩混雜指代多種情緒糾纏,描繪了槐花的情緒復雜性,但有關女性物化的文化意象未呈現。
例3:原文:先爺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動起來,酥軟輕快的感覺溫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臉上的笑意也紅粉粉地蕩漾下一層。
譯文:His heart started pounding and he felt a surge of warmth in his chest,as a smile rippled across his face.
《年月日》中,大旱中幸存玉米苗“綠得劈劈啪啪掉色”,與此處先爺的笑意一紅一綠,參差對照。而譯文的省譯,只呈現了笑意的動感,而缺失了面容的色彩。與“紅”相關的描述,譯文大多數保留并直譯為“red”,此處是少有的一處省譯。粉色形容男子面色似乎難以理解,或許譯者因為這一性別的刻板印象,刪掉了這一“出格的”的描述。類似的情形在《受活》英譯本中亦有例證,源文本描述男性角色臉“紅”,英譯本直接處理為“scarlet”。
三、結語
上述的文化誤讀和誤譯是中西文化差異的縮影,我們期望看到更完美的譯文,但同時也尊重差異,理解并接受文化誤譯的種種原因;只有洞悉接受者心理,搭建“共情”的基礎,以文化意象些許的折損或變化為代價,中國文化才有可能逐步地為全球讀者理解和接受。另外,文學翻譯無法承擔文化交流的所有責任,源語文化主體應當結合其他交流活動、借由多種傳播渠道培養目標語讀者對該文化的理解和欣賞能力。同時,源語讀者亦可由譯本視角進行文化自省,這樣的雙向交流才更具意義。
參考文獻:
[1]胡安江,祝一舒.譯介動機與闡釋維度——試論閻連科作品法譯及其闡釋[J].小說評論,2013 (05):75-82.
[2]張慧佳,趙小琪.閻連科作品英譯者權力實踐論[J].當代作家評論,2015 (01).
[3]郭宏安,等.二十世紀西方文論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424-425.
[4]陳風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英語語境譯介視角下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途徑探索[J].華文文學,2016 (04):39-46.
[5]謝天振.譯介學[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
[6]盧冬麗,游衣明.閻連科《受活》的文化“著色”與“褪色”——色彩詞日譯的跨文化闡釋[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7 (04):94-98.
[7]閻連科.年月日[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
[8]閻連科.受活[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
[9]Yan Lianke(Author),Carlos Rojas(Translator).Lenins Kisses[M]London:Random House,2013
[10]Yan Lianke(Author),Carlos Rojas(Translator).The Years,Months,Days[M]New York:Grove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