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蘊芷
摘要:《雷雨》中的周樸園形象自誕生之日起就被賦予了眾多“定論”,諸如“萬惡的資本家”、“封建專制大家長”、“冷酷自私”、“偽善假道德”等,這些評價不排除囿于時代局限做出的判斷。而類似這種評價卻有著明顯的主題先行的痕跡,即將《雷雨》的主題確定為“暴露大家庭的罪惡”、“社會問題劇”等,在此主題下對《雷雨》中人物進行評價自然把矛頭對準“周公館”的大家長周樸園,他成為典型的“封建專制家長”的代言人,這種被長期定義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們對《雷雨》的認知。同時不可忽視的是作者曹禺對周樸園人物形象塑造的猶豫與懷疑的態度,正是作者對周樸園形象的“不太滿意”和“說不清的情緒”使得周樸園有著更多未盡的解說之意,不同于以往“封建大家長”的單薄面孔而帶有更多人性的復雜和幽微,透過從這一人物形象也能窺見曹禺創作中潛隱的情感取向。本文從文本細讀的角度出發,重新去發現文本之中的周樸園,他對愛情、對親情、對自我的態度,同時結合時代背景探知周樸園變動的心靈軌跡,試圖還原一個多面豐富的人物形象。
關鍵詞:《雷雨》;周樸園;主題先行;文本細讀
一、主題先行下的周樸園形象再塑造
曹禺在《雷雨》初版本序言中曾談到“在《雷雨》里的八個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較覺真切的是繁漪,其次是周沖。其他如四鳳,如樸園,如魯貴都曾在孕育時給我些苦痛與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給我多少滿意。(1)”在這段話中可以明確的是在曹禺構思《雷雨》時引起他最大創作沖動的人物是繁漪,同時對周樸園這個人物形象是“不太滿意的”,而這種不太滿意背后潛隱著曹禺自身對周樸園這個人物塑造的猶疑態度,也即他并沒有想好用周樸園這個人物在《雷雨》中清晰地表達什么。而這一點恰與《雷雨》復雜含混的主題相關,正如曹禺在《雷雨》序中說到的,“累次有人問我《雷雨》是怎樣寫的,或者《雷雨》是為什么寫的這一類的問題。老實說,關于第一個,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第二個呢,有些人已經替我下了注釋,這些注釋有的我可以追認—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但是很奇怪,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2)”這段作者的創作自白可以從一個側面印證《雷雨》的主題并不是那么地清晰,在創作之初曹禺并沒有事先想好《雷雨》的主題。但在《雷雨》誕生、公演之后,原本含混的主題在傳播接受的過程中變成主題明確甚而是“反封建、反專制”的“社會問題劇”了。這一點在《雷雨》第一次公演時觀眾的接受上可以看出,“是描寫一個資產階級的家庭中錯綜復雜的戀愛關系及殘酷的暴露著他們淫惡的丑態,用夏夜猛烈的《雷雨》來象征這個階級的崩潰。(3)”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普通觀眾的感受外,戲劇界的名人如田漢、歐陽予倩等也持相似觀點,田漢在《暴風雨中的南京藝壇一瞥》中對《雷雨》的主題提出了一些“批評”,“受過五四洗禮的青年,假使不幸或是簡直這樣‘巧合地遭遇這樣的境遇,他們是不會像此劇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樣自處的。他們會冷靜地考察這些悲慘事實的真正原因,會針對著那些罪惡的制造者做英勇的奮斗,不會這樣屈服于殘酷的‘運命之前……。④”更進一步,田漢也提出了對《雷雨》的認識評價標準,也就是把“運命悲劇”修正為“社會批判”。而這一“社會問題劇”的評價體系一直延續至左翼時期,延伸出用“階級對立”來分析處理《雷雨》的主題及人物。
故而,在這樣的評價環境之中,對《雷雨》的評價越來越呈現為一種固化的趨勢,而作為初出茅廬的曹禺來說,讓《雷雨》中的人物適應這種評價模式不能不說是一種妥協與無奈,當然去主動適應社會主流評價也是讓《雷雨》以及曹禺本人獲得更大知名度的一條重要路徑。因此,我們不難看到曹禺本人對《雷雨》的評說與社會主流評價之間存在的縫隙,誠如曹禺在《雷雨》序言中談到他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還有曹禺對于《雷雨》公演時劇組刪去“序幕”、“尾聲”的不滿,“我把《雷雨》做一篇詩看,一部故事讀,用‘序幕和‘尾聲把一件錯綜復雜的罪惡推到時間上非常遼遠的處所。(5)”而“序幕”和“尾聲”恰恰又造成了所謂的“欣賞的距離”,因而也有著沖淡“社會批判問題”的含義在其中。而對于《雷雨》中周樸園這個人物的評價上,曹禺給出了一個完全否定的形象判斷——“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6)”這份評價的時間是大約是1978年左右,囿于特定的時代背景,這份評價很大程度上也是曹禺面對不確定社會環境的自我保護態度的顯露。
細讀《雷雨》,在文本中曹禺塑造的周樸園并不完全是一個“封建專制大家長”、“萬惡的資本家”“壞到家了”的人物形象,讀者隱約能夠感受到曹禺對周樸園這個人物身上復雜的感情,不止是批判、揭露,而是始終有一絲的理解與憐憫,有著一種失落與彷徨的情緒。而投注在周樸園人物形象上的復雜情感與曹禺自身的情感體驗有著重要的關聯,《雷雨》中所描寫的大家庭錯綜復雜的關系內容恰恰與曹禺自身的家庭、成長體驗有著某種相似和聯系。曹禺在回憶起他的父親和家庭時說到,“盡管我的父親很喜歡我,但我不喜歡我的家。這個家庭的氣氛是十分沉悶的,很別扭。我父親畢竟是個軍人出身的官僚,他的脾氣很壞。(7)”據此,周樸園作為一個“父親”的形象與曹禺對自己父親的回憶有許多契合之處,如對子女的嚴苛,如暴躁的性格,如消沉愁悶。同時《雷雨》中周公館的“沉悶”與曹禺家庭的氣悶也是極其相似的,因而可以說曹禺在周樸園的身上是投注了一種兒子對父親的情感,這種情感中有懷疑,有指責,同時更重要的還有理解與憐憫。因此周樸園這個人物形象在《雷雨》中有那么多面的、復雜的、模糊的性格而不是定論式的批判典型,下面我主要從他的愛情、親情方面表現文本之中的最原本的周樸園形象。
二、“欲語還休”的愛情與封閉的情感世界
愛情是《雷雨》的一個重要主題,而整部戲劇中周樸園的愛情生活更是評判周樸園人物形象的一把尺子。在固化的評價模式中,周樸園在愛情中都是以一個“無情無義”、“玩弄感情”、拋妻棄子”的面目出現,而在整部《雷雨》中對周樸園愛情的描寫卻是相當細膩,饒有深意的,相較于四鳳和周萍的愛情、繁漪與周萍愛情來說,周樸園的愛情是冷淡的,平靜的,他的愛情藏在細枝末節的舉動和言語中,藏在三十年前的記憶之中。在《雷雨》戲劇中,序幕和尾聲設置了10年后,而四幕劇設置了10年前,在四幕劇中又存在這一個30年前的屬于周樸園和侍萍兩人的回憶時間,多層次的時間維度下來看周樸園對待愛情的態度,這中間存在著一個動態的情感變化過程。在四幕劇作中表現的是與繁漪結婚后的周樸園,此時的周樸園與繁漪的情感狀態在外人眼中一目了然,女傭四鳳曾說,“老爺還是那樣。除了會客,念念經,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8)”從四鳳的話中可以看出此時的周樸園的情感狀態是冷漠的、倦怠的,同時與妻子繁漪之間的溝通也是非常有限和淡漠,作為妻子的繁漪也不關心丈夫何時從礦上回家,而周樸園逼迫繁漪喝藥一節更是反映出二人關系的緊張。像繁漪對周萍說的那樣,“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兇猛,把我漸漸地磨成了石頭一樣的死人。(9)”難道周樸園對待愛情就是這樣的冷淡、無情嗎?在細讀《雷雨》的過程中,經過一定的推測,青年的周樸園并不是這樣的,甚至完全相反,他對事業有激情、有想法、他對愛人溫柔體貼,而經過幾十年的妥協慢慢磨去了愛的希望只剩下懷念和回憶,導致此時的周樸園愛情世界已經封閉了。在劇中,周樸園最紀念、珍重的屋子是他最好的青春回憶,他對周萍說,“這間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頂喜歡的東西。這屋子擺的樣子,我愿意總是三十年前的老樣子,這叫我的眼看著舒服一點。你的生母永遠喜歡夏天把窗戶關上的。(10)”三十年前的家具、三十年前的擺設以及夏天關窗的習慣周樸園都記得,同時這么多年堅持原樣,這應該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樣子罷,而是一種心底的懷念,這不單單是對于侍萍的懷念而更多是對那段自己美好青春、短暫的愛情的追憶。而在侍萍以魯媽的身份來到這間屋子,再次與周樸園相見的時候,周樸園的一句“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也成為周樸園令人詬病的依據,有人說暴露了資本家偽善、險惡的本性,在我看來,曹禺安排給周樸園此處的表現反而是貼近人物的本能反應的,在周樸園三十年的記憶里侍萍早已是一個死去的形象,在與侍萍的對話中,周樸園表示想修一修墓。而突然侍萍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需要一個緩沖時間來接受侍萍仍然活著的事實,而同時他會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和侍萍的身份做出平衡的選擇,人過中年,對于周樸園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大家庭的穩定,因而這種發問是一種貼合成年人的自我保護的質問。同時周樸園與魯侍萍的相見、對話中也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趕走侍萍和二兒子的或許并不是周樸園,而是當時周公館的老太太—周樸園的母親是主要的推動者,而年輕的周樸園無力抵抗母親的命令。在劇作中可以知道的是周樸園內心的痛苦與掙扎,這些年來對侍萍的紀念足以看出他的后悔,與侍萍生下兩個孩子說明兩人的感情還是很好的,而在他與侍萍的對話中也能看出他的痛苦,“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11)”從這段話中也能夠了解到趕走侍萍并不是周樸園的本意,而是無奈、被迫的。時間再回到10年后,序幕中周公館變成了一家教堂醫院,衰老的周樸園來到這里看望瘋了的侍萍和繁漪,有一處細節描寫也是很耐人尋味。周樸園與姑甲的對話,周樸園詢問“她”的情況,而在周樸園的意思指向中“她”是指侍萍,而姑甲的意指是周樸園的太太繁漪。所以出現下面有些尷尬的場景,“姑甲: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老人:不。(走向右邊病房)姑甲(走向前)您走錯了,這屋子是魯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樓上呢。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著右邊病房)我現在可以看看她么?(12)”在周樸園心中,更關心的是侍萍的情況,所以情感在言語和行動中不自覺表露了出來。因而,曹禺塑造的周樸園形象是一個動態的人物,也細膩地描寫了他的愛情生活從青年到中年——熱烈到枯萎的過程,并且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周樸園是一個專一的人,是一個愛情受傷后便自動封閉了內心世界的孤獨人,他對侍萍情感的深沉與追悔使他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倦怠的人,因而周樸園絕不是只有一張面孔而是有著豐富的情感世界需要我們去辨認。
三、“命令式”的父親形象與孤獨的內心狀態
《雷雨》中不僅有對周樸園愛情的表現,他作為“父親”的形象也是《雷雨》中的重要一筆。作為周公館的大家長,他時刻維護著自己的權威和尊嚴,同時在孩子面前又是那么地專制和強硬,正如繁漪對周沖所說的,“你父親一句話就把你所有的夢打破了。(13)”在《雷雨》中,周樸園在前幾幕劇中與周萍、周沖的交談都是一種嚴肅、緊張的狀態,父子之間是命令式的關系。周樸園對兒子的要求很嚴格,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14)”而周樸園的兒子們對父親則是懼怕、敬畏又有些反抗的情緒,周沖為了礦上工人的事情與周樸園發生了爭執,被周樸園頂了回去,“(眼翻上來)你知道社會是什么?你讀過幾本關于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于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的多!(15)”而周樸園在強硬的外表下卻也有著孤獨脆弱的一面,在《雷雨》第四幕劇中,周樸園在白天見了侍萍后,晚上恍惚地坐在客廳里,看到周沖來到客廳,展露出久違的關愛之情,“周樸園:(露喜色)你—你沒有睡?....找我么?(16)”而周沖回答說找他的母親,周樸園失望了。而隨后的談話,周沖始終處于一種冷淡和畏懼的狀態,“周沖:(無神地)嗯,我—我說不出,您平時總像不愿意見我們似的。(17)”由此可見父子之間關系的淡漠與緊張,周樸園想與自己的兒子親近卻發現自己與兒子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他是孤獨無奈的,幾十年的沉悶壓抑讓周樸園失去了父子天倫的喜悅,而與妻子繁漪之間劍拔弩張的沖突、與兒子的疏遠更讓周樸園的孤獨感無處釋放,因而他只能用嚴肅、冷酷來包裹住自己,用礦場來填滿自己的生活,而自己的感情世界依然沉浸在三十年前,也一直處于封閉的狀態。周樸園的沉悶一方面是感情世界的挫敗,而另一方面又與時代脫不開關系,劇本中提到的德國克大夫是周樸園留學德國時的同學,而一個接受過歐洲文化科技熏陶的青年如何變成一個沉悶的封建大家長,他對工人運動的反感應該不僅僅解讀為資本家的本質,或許是他最初的實業救國理想在中國這片復雜的局勢中難以生存讓他看破了許多革命的幌子,因而也失去了青年的激情和熱血,轉而成為一個打坐念經、專斷冷酷的沉悶大家長形象。
四、結語
周樸園作為《雷雨》中的重要人物,他有著多副面孔因而也有著無盡的解說之處,他是曹禺覺得不太滿意的人物,卻也因不夠完美而存在著更多的解讀空間。本文從被固化的周樸園形象評價入手,通過對《雷雨》劇中的周樸園形象進行細讀,揣摩文本之下的周樸園情感變動過程,他的愛情、親情和自我的內心世界,同時結合曹禺的家庭背景做了一系列的分析,試圖呈現一個文本之中真正的周樸園形象。
注釋: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182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179頁-第180頁
白寧:《<雷雨》在東京公演》,《雜文》,1935年第一期
《田漢全集》第15卷,花山文藝,2000年12月,第287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188頁
王育生:《曹禺談<雷雨>》,《人民戲劇》,1979年2月15日
田本相:《曹禺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7月,第40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37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65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55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89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5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43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56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50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136頁
曹禺:《雷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9月,北京,第137頁
參考文獻:
[1]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9.
[2]田本相.曹禺傳[M].東方出版社,2009,7.
[3]王育生.曹禺談《雷雨》[J].人民戲劇,1979,2,15.
[4]《田漢全集》第15卷[J].花山文藝,2000,12.
[5]周揚.論《雷雨》和《日出》:并對黃芝岡先生的批評的批評[J].光明,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