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人

智慧

段小樓說：“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

袁四爺說：“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了，以為是虞姬轉世。”

程蝶衣自己說：“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他是虞姬，他像虞姬一樣生。

《霸王別姬》講的就是一個“從不肯說謊的人”的故事。當他意識到不撒謊已經不可能時，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讓謊言變為真實，要么死亡。

在受審時，盡管性命受到威脅，他也不肯承認日本人逼迫他去堂會。在年幼時，他因不肯說出“我本是女嬌娥”這句假話而受盡折磨。最終，他為使這句假話變為真實，將自己變成給了一個“女人”。在電影最后，經師兄玩笑誘唱，他再次說出“我本是男兒郎”時，他恍惚了。如果這是一句實話，那自己對師哥的愛，在舞臺上的風華絕代，就都是假的。他既不愿承認又不愿說謊，便只好選擇自殺。

他是虞姬，他像虞姬一樣死。

“君王意氣盡”是虞姬自刎的緣由。而程蝶衣的死，總括而言有三個原因。

一是虞姬個性執著，要死在霸王面前。程蝶衣與虞姬的命運是互相影疊的。“霸王”既已無用武之地，“虞姬”又怎能茍延其情？

第二、蝶衣想以自殺來完成故事的情節。他是有夢想的人，他喜愛舞臺上那種熱烈生動的演繹，只有在舞臺上他才有真實的生命，也只有舞臺上與師哥合演“霸王別姬”時，他才能遂其心愿與師哥成為真正的一對。所以當他發覺在現實生活里他與師哥沒有了以往那種親密的感覺時，他寧可選擇以虞姬的角色來結束他的生命，做一場真正的“霸王別姬”。

第三、年華老去，不能接受，蝶衣選擇自殺，因為他是曾經那么風華絕代而又顛倒眾生過。“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而演員又何嘗不是如此？段小樓坦言自己老了，唱不動了時，蝶衣應該更加心碎。他清楚，他的美麗已經不足以扮演虞姬了，而在某個時期被折磨，被侮辱的他，在風骨與品格上也不配扮演虞姬了。除了死，別無他法。

而他和虞姬又不同。虞姬的死是對霸王的愛的完成，而程蝶衣的死，是對師哥的愛的一種絕望的破碎，是在大徹大悟后的大悲。程蝶衣的一生，令他快樂的事情很少。

他比虞姬更悲哀。

我無比詫異，一個戲子，因為將戲中人的生命視作自己的生命，而走上戲中人的人生。而拋去電影情節，在生活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紅樓夢成書200多年后的1984年，有一批年輕的少男少女進入大觀園，一夢三年。

1987年連續劇《紅樓夢》上映。

林黛玉的扮演者陳曉旭不負才華，終成商業大器，但遺憾的是盛年早夭。

薛寶釵的扮演者張莉靠投資換來錦衣玉食，美中不足的是至今無緣婚姻。

賈寶玉的扮演者歐陽奮強早年突遇喪子之痛，痛失命中所愛，一度無法自拔。

晴雯的扮演者安雯，為給入獄的丈夫還債，奔波勞碌。妙玉的扮演者姬玉現已皈依佛教。賈瑞的扮演者馬廣儒最后幾年患有心理疾病，染上酒癮而暴病，英年早逝。

當年的造型師楊樹云在紅樓夢的回憶錄中寫道，導演們在選角時不僅力求扮相像，更追求個性與原著吻合。在三年里，更多的是引發了演員的共情。

有些人，他們敏感而又偏執，在扮演的過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與之惺惺相惜，他們并非入戲太深，而是發現了真我。

他們同樣是程蝶衣，在別人的故事中，過著自己的人生。

而更令我感慨的，是程蝶衣的扮演者，張國榮。

在2003年4月1日晚，張國榮因抑郁癥病情失控從24樓墜下。我并不認為張國榮的死是因為入戲太深。他自己也說過，盡管他賦予了程蝶衣生命，他不是程蝶衣。

而他與程蝶衣卻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有顛倒眾生的魅力，他們都是明星中的明星。有那么多的歌星與影星演繹過那么多的作品，但是只有張國榮唱的歌，會讓人覺得那真的是他再唱給你聽，是他在唱，是他的話。他之所以被人們懷念，也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演員或者歌手，像他那樣義無反顧地將演戲和唱歌視作一個發現自我，甚至自我救贖的媒介，并毫不掩飾地將那個自我展示在人們面前。

看完《霸王別姬》，我欣喜地將其認為是中國電影的開端，而猛然才發現，這已經是中國電影的終結。

我想，電影分為三種，壞的電影暴露愚昧，好的電影使人看到愚昧，偉大的電影在使人看見和愚昧的同時，認識到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憫。《霸王別姬》不僅讓人看到愚昧，同時能看見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原型是一種最值得尊重的痛苦。

無論是程蝶衣，《紅樓夢》劇組的演員，到張國榮，再到《霸王別姬》這部電影的本身，都讓我無比震撼與動容。因為我太過清楚這樣的精品，也正是絕品。

陳凱歌在近日的采訪中說：“如今拍不出《霸王別姬》與我無關。時代的力量是大于個人的力量的，現在的環境決定了電影不能再這么拍了。”在影視圈越來越追求速成與利益的今天，已經沒有什么作品值得咀嚼品味。盡管演員入戲無法自拔是利是弊這是一個問題，但更該被稱作是問題的是，已經沒有這樣愿意在作品中尋找自己，展現自己的演員了。

《霸王別姬》是一個有心人與時代的對抗。而如今，這樣的有心人已無處尋覓，也無人去尋覓，正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嗚呼，虞兮虞兮奈若何！

（作者單位：吉林省長春市東北師大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