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唯
——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
《鑄劍》一文的文筆令人拍案叫絕:情節(jié)渲染之精彩,人物刻畫之傳神,用詞之有力,都使我贊嘆。但更重要的,是這篇文章的靈魂。雖是改編于“眉間尺”的傳說,但可以看出,魯迅對其淋漓盡致的表達(dá),還傳遞著更多有關(guān)于人性的哲思。
文章始于眉間尺與老鼠博弈的一個深夜,十六歲的少年仍生性軟弱,對于一只害鼠的死活躊躇不已。那種近乎哈姆雷特的優(yōu)柔寡斷與糾結(jié),讓他還顯得如此幼稚。但這一切都改變于午夜時分,母親對他的坦白。自此,孑然一身立在黑暗中的少年,雖仍望著皎潔的月光,眼中卻已有了星火在閃亮?!拔乙迅淖兞宋覂?yōu)柔的性格”,那么,便是換一件青衣,握一柄雄劍,留一顆丹心。這種成長,令人震撼;成熟之快,感人肺腑。眉間尺的變化,確乎是暗示著本應(yīng)存在于民族性中的那不屈的靈魂與獨立之精神。
只可惜,世事殘酷。魯迅從不憚于描述中國人真正的悲哀:“男人一排排站著,女人們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涂抹?!甭槟镜臍庀涿娑鴣?,一個沉淪著,充滿死寂的社會赫然呈現(xiàn)。人們討論著國王的威嚴(yán),吹噓見得了他的榮耀,以及自己俯伏得有怎么的低。每句文字都無不流露出作者對封建思想和中華民族奴性莫大的悲哀。而那位干癟臉的少年,又怎能不激起讀者對愚昧的憤慨。與此同時,狼吃人食狼的隱喻,以及上至皇后下至弄臣的滑稽,這一切的情感,全部都是對人性的失望。但還好,黑暗中那束光,已然依稀可見了。
“復(fù)仇”作為文章的核心主題,有不同的層次和深度。對眉間尺的母親來說,她的復(fù)仇,是忍辱負(fù)重,將那份信念傳遞?!澳悴灰В@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命運。”丈夫的話讓他頂住巨大的壓力與哀傷,她也實現(xiàn)了漫長而艱難的復(fù)仇:訴良人之遺愿,做一位偉大的妻子與母親。
相較之下,主人公眉間尺的復(fù)仇更令人動容。是復(fù)仇的義氣,讓他一夜之間成為了熱血的勇士。青劍抽出,順手從后一削,頭顱墜地,劍予俠客。這種毅然與堅決,蕩氣回腸。而在王首落下后,眉間尺的絕命廝殺,更是悲壯滿懷。
然而誰又曾料到,隨后黑色人那面不改色驀的一刀落下?一片冰心,讓人肅然起敬的同時,更令人回味與思考:黑色人所有的境界,竟是面向天地與眾生的,“你知道我怎樣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的,我的靈魂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jīng)憎惡了我自己!”這或就是:爾仇即我仇,爾父之仇亦我仇,天下不公的恨都在我的靈魂上,而這已使我不愿再茍活?!八哪肯鄬?,微微一笑,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朝水底沉去。”已分不出,對這種信念,我是在敬佩還是在信仰。
《鑄劍》借用了神話的寓言,但不難看出,此文乃是在記述作者自己復(fù)仇的靈魂。那位黑衣人無疑便是魯迅本人,他拿起的筆堅定而鋒利,有如青劍一般在文字中求索劈砍出一聲聲鏗鏘的吶喊。魯迅的人格,也在這種以天下任為己任,以天下仇為己仇的偉大信念中淬煉得愈加堅韌不渝。
《鑄劍》記于一九二六年,幾乎是和《記念劉和珍君》同時完成。面對生靈涂炭的社會,面對青年的血,魯迅的靈魂,似乎是發(fā)出了更加深沉的力量。他不愿再放任這些仇而獨自茍活。因此便有了“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這樣振聾發(fā)聵的人生信條。
“黑衣人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俠士同道相逢,莫須多言。
魯迅呢?
敬在暗夜里寂寞奔馳的勇士。
(作者單位: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