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鵬
(西南大學法學院,重慶400715)
當前通說認為,非營利民辦學校屬于捐助法人。①全國人大法工委組織編寫的權威釋義明確指出,“根據《民法總則》,今后設立民辦學校,設立人選擇登記為社會服務機構②的,取得捐助法人資格”[1]280。謝鴻飛教授認為,“《民法總則》上非營利的民辦學校屬于從事公益的財團法人”[2]。張新寶教授也贊成這一觀點[3]23。在此背景下,《社會服務機構登記管理條例》(征求意見稿)第12條第1款規定,申請設立社會服務機構,申請人應提交捐贈財產承諾書和驗資證明。實踐中,有些登記部門也要求民辦學校設立人在選擇非營利民辦學校時提交捐贈承諾書。
然而,博登海默曾指出,“創制(法律)規則和概念的目的乃是為了應對和滿足生活的需要,我們必須謹慎行事,以免毫無必要、毫無意義地強迫生活受一個過于刻板的法律制度的約束”[4]。通過研究會發現,將非營利民辦學校一元化地解釋為捐助法人,正是強迫社會生活受一個過于刻板的法律制度約束,無論在價值、技術還是效果上均存在諸多局限,應在科學論證的基礎上,對非營利民辦學校的法人類型予以再造。
我國關于法人分類的首次基本立法是1986年的《民法通則》,其將法人分為企業法人、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和社會團體法人。民辦學校由于辦學主體、資金來源、是否營利等方面的特殊性,無法歸入《民法通則》規定的四類法人中。為解決民辦學校的身份與登記問題,1996年7月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專題會決定將這類組織命名為“民辦非企業單位”。1998年10月,國務院頒布《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從立法上明確了民辦非企業單位這一概念。由于“民辦非企業單位在既有法人類型中同樣難以找到容身之所”[3]18,被定性為民辦非企業單位的民辦學校仍未結束其法人類型不明的窘境。雖然民辦學校在此階段法人類型不清,其非營利性卻至為明確。根據1995年《教育法》第25條第3款,民辦學校不得以營利為目的。根據《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第2條及第4條第2款,作為民辦非企業單位的民辦學校不得從事營利性經營活動,不能分配利潤和剩余財產。
2002年《民辦教育促進法》頒布,民辦教育迎來了新的發展階段。為吸引社會力量和民間資本進入教育行業,《民辦教育促進法》規定,允許出資人從辦學結余中取得“合理回報”。此規定符合很多舉辦者的實際需求,但也引起巨大爭議。全國人大科教文衛委員會有關人士指出,“合理回報本質上是一種優惠政策和獎勵措施,與《教育法》中不得營利的規定并不矛盾,也不意味著可以營利為目的辦學”[5]。但反對者認為,“合理回報的本質就是營利,違背此前《教育法》的規定,鼓勵教育發展應以稅收優惠、獎勵基金等方式進行”[6]。在此階段,民辦非企業單位雖然名義上屬于非營利組織,但實質上可通過“合理回報”獲得收益。由此便產生了關于其法律性質的諸多爭議。
為改變民辦學校法人性質不明以及“合理回報”規則導致的諸多弊端,教育主管部門開始探索民辦學校分類管理改革。[7]462010年頒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積極探索營利性和非營利性民辦學校分類管理。2016年,《民辦教育促進法》完成修訂,我國民辦教育正式進入分類管理新時代。根據2017年頒布實施的《民法總則》,非營利民辦學校屬于非營利法人中的社會服務機構。而《民法總則》第92條規定,為公益目的以捐助財產設立的基金會、社會服務機構等,經依法登記成立,取得捐助法人資格。基于此,理論與實踐中便將非營利民辦學校統一解釋為捐助法人。
由上可見,“我國民辦教育立法從一開始便是基于捐資辦學邏輯構建的”[8]。根據《社會力量辦學條例》以及《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其鼓勵和規范的是以捐助形式舉辦的非營利民辦學校,不允許以投資為目的設立學校。雖然2002年《民辦教育促進法》規定了“合理回報制度”,但此階段的民辦學校屬于民辦非企業單位,理論上多將其歸于捐助法人。在實行分類管理改革后,追求利潤的民辦學校被作為營利性民辦學校從民辦非企業單位中分離出來,繼續保留在民辦非企業單位中的非營利民辦學校便愈加凸顯其捐助法人屬性。
1.域外民辦教育立法與實踐的影響。在西方國家,大多數私立學校是基于捐贈而形成的非營利法人。學校成立的基礎是捐助人的捐助財產,捐助人在財團法人成立后即與法人脫離關系,不能從辦學中獲利,也不能在辦學終止時取回捐助財產。[9]一些域外立法明確規定,學校應由財團法人舉辦或者學校本身必須為財團法人。例如,二戰前,日本所有民辦學校都必須由財團法人設立。依據日本和韓國現行私立學校立法,只有以捐助行為設立的公益性學校法人才能設立各級各類私立學校。我國臺灣地區的“私立學校法”也規定,只有以捐助行為設立、具有財團法人資格的私立學校才能獲準立案招生。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立法與實踐對我國非營利民辦學校法人類型的立法與理論發揮了重要的參考作用。
2.非營利法人財團法人化研究傾向的影響。在關于非營利法人的研究中,“非營利法人往往被學者們有意無意地貶低其社團屬性,而力求使其更多地獲得財團法人制度的規制”[10]。例如,有學者將非營利法人意思機關的構造概括為“主體的隱退”[11],即認為非營利法人屬于沒有意思機關的財團法人。在此種研究傾向的影響下,民辦非企業單位被眾多學者認定為財團法人。如學者指出:“民辦非企業單位并非什么獨創,不過是一個簡陋型的財團法人制度”[12];“我國的民辦非企業單位在組織目標、財產來源、成立基礎等方面與財團法人具有高度一致性”[13];“民辦非企業單位不以營利為目的,舉辦者不成為法人的成員,也不依法成立意思機關,這些都符合財團法人的特征”[14];“若民辦學校選擇民非法人形態,則應嚴守財團法人屬性,將出資行為的性質界定為捐助”[15]。
3.我國立法中法人體系的影響。我國遵循國外法例,無論《民法通則》還是《民法總則》,均實行法人類型法定原則。在《民法通則》規定的法人類型中,非營利民辦學校既不屬于企業法人,也與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或社會團體法人格格不入,所以理論上將其納入財團法人。在《民法總則》的法人類型體系中,非營利民辦學校既無法歸入非營利法人中的事業單位法人或社會團體法人,也無法歸入特別法人(機關法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城鎮農村的合作經濟組織法人、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法人)。于是,捐助法人便成為非營利民辦學校唯一可能的“安身之處”。
由上可見,非營利民辦學校捐助法人論系我國社會土壤、理論研究及制度環境的特定產物,具有一定合理性。但將非營利民辦學校統一定性為捐助法人,無論在價值、技術還是社會效果上均存在諸多缺陷。
民法是私法,踐行私法自治。民事立法應關注民事主體如何利用法人制度以及如何裁判因利用法人制度而引發沖突的問題,在法人制度上,應“為私主體提供選擇的機會,增加自由選擇的效能”[16]。將非營利民辦學校全部定性為捐助法人,排除了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存在,無形中壓縮了辦學主體的選擇空間,犧牲了民辦學校多元化發展的可能性。如后所述,我國大部分民辦學校非基于慈善捐贈而成立,將非營利民辦學校統一定性為捐助法人違背了大部分舉辦者的真實意思。如學者指出,“制度設置不應該迫使社會資金只能在投資辦學和捐資辦學之間選擇,非白即黑,這樣做不符合我國現實情況,也不利于引導社會資金流向民辦教育”[17]。
有觀點認為,“在將非營利民辦學校界定為捐助法人的框架下,辦學者仍可基于辦學目的而自由選擇舉辦營利或非營利民辦學校,從而讓牟利者選擇營利法人并負擔相應稅費,讓公益者在政策和稅費的優待下安心公益、傳播愛心”[3]31。但事實上,這種理論上的選擇自由在實踐中存在諸多限制。一方面,根據《民辦教育促進法》第19條,義務教育階段不得設立營利性民辦學校,這導致義務教育階段的民辦學校只能選擇非營利性質,從而成為捐資辦學;另一方面,對一些劃撥用地規模較大或經濟效益不高的民辦學校而言,出于辦學成本考慮,其事實上也無法選擇營利性民辦學校。
密爾提出,“凡制定的法律必須能和以前存在的法律構成首尾一體的整體”[18]。如果將現行立法中關于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制度解釋為捐助法人制度,將與傳統的捐助法人理論不符,對實踐中真正的捐資辦學者至為不利。
財團法人制度的價值在于把設立人的意志永遠貫徹下去,并把設立人用于這一目的的財產同其其他財產獨立開來而讓這種“獨立財產”承擔責任。[19]因此,財團法人一經設立,設立人便與法人相互分離,設立人不當然成為法人的成員,法人的管理機構也僅能根據章程進行管理,不能擅自改變法人的章程或目的。在國外,投資人、捐贈人甚至政府都與私立大學的管理機構相脫離,不直接干預,甚至也不能委派任何人參與學校管理,保持學校治理結構的完全獨立性。[20]在我國,雖然《民法總則》第93條規定,捐助法人應當設立理事會等決策機構,但此處的“決策機構”與社團法人中的“權力機構”不可等同。[1]286捐助法人中作為“決策機構”的理事會應被定性為執行機構,僅享有除修改章程以及法人的合并、分立、終止、解散等重大事項之外事項的決定權。[21]然而,根據《民辦教育促進法》第22條,民辦學校的理事會及董事會具有“修改學校章程和制定學校的規章制度”以及“決定學校的分立、合并、終止”等職權。這顯然超出了捐助法人執行機構的權力范圍,與傳統的捐助法人制度發生背離。將“決策機構”享有此類權力的民辦學校納入捐助法人,勢必與傳統捐助法人制度及我國《民法總則》的相關規定發生沖突。
法律是社會的產物,法律與社會的關系極為密切。[22]西方國家之所以存在大量捐贈辦學,與其宗教慈善文化和稅收法制密切相關。例如,美國和英國的許多私立學校都是由教會創辦,荷蘭95%的私立學校與宗教團體有關,法國和拉丁美洲也有不少由天主教創辦的私立學校。[23]同時,以西方宗教和哲學為基礎的慈善文化以及相應的稅收法制也促進了教育事業的發展。[24]我國不具有濃厚的宗教慈善文化傳統,大量的民辦學校并非出于捐助目的而形成。從表1可以發現,我國民辦學校在2002年《民辦教育促進法》規定民辦學校可以取得合理回報之后才大量出現。全國人大教科文委的調查也顯示,“僅有10%的民辦學校舉辦者系出于公益性目的,90%以上是要營利與回報的”[7]47。

表1 1996年-2017年民辦學校數量(單位:萬)③
當前我國仍處于民辦教育發展初期,不可能在短期內達到讓所有非營利民辦學校在不取得財產收益的情況下,連管理權利也被一同剝奪,這既不符合歷史發展規律,也不符合民辦教育發展現狀。[20]因此,將非營利民辦學校全部納入捐助法人脫離中國實際,將很有可能阻礙民辦教育的進一步健康發展。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無視我國以投資辦學為本質特征的實際,套用西方國家建立在捐資助學基礎上的民法財團法人機理,缺乏自圓其說的起碼依據”[25]。
非營利民辦學校法人類型再造,是指將非營利民辦學校根據舉辦者的設立目的進一步劃分為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和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從而形成非營利民辦學校法人類型的“二元體系”,并使民辦學校法人體系成為一個從營利性民辦學校到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再到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的自治性由強到弱的類型序列。如果舉辦者出于捐資辦學目的,以通過章程固定自己的辦學意志為追求,其可選擇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如果非營利民辦學校舉辦者希望自己作為成員參與學校治理,將自己的意志持續動態地體現在學校的經營過程中,則可選擇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
在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體系下,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和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都屬于非營利法人,均受《民法總則》中非營利法人制度及教育立法中非營利民辦學校制度的規制。同時,二者在四個方面存在差異。其一,在學校設立上,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只能基于設立人的生前行為,而且往往是數名設立人的共同行為;而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的行為屬于單方法律行為,既可以基于生前行為,也可以基于死因行為。其二,在學校設立人的地位上,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的設立人在學校成立后成為法人的成員(社員),并享有成員權;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的設立人在法人成立后與法人相脫離,不成為法人的成員,也不當然參與學校經營。其三,在治理結構上,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有意思機關,決定學校的大政方針,屬于“自律法人”;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沒有成員,也沒有意思機關,通過聘請的董事會或者理事會進行管理,屬于“他律法人”。其四,在剩余財產處理上,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不得收回初始出資;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在一定情況下,可以允許舉辦者收回初始出資。如日本《私立學校法》規定,學校法人在“撤銷時,其清算后的剩余財產可按最初投入的財產數額退還原主,其他財產歸國家,轉讓或捐助其他學校法人”[26]。可見,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與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雖然都受非營利法人規則約束,但二者在設立、成員、治理結構及財產處理等方面存在典型差別,從而形成不同的學校法人類型。
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體系論,本質上是在非營利民辦學校下增設社團法人與財團法人作為次級分類。其理論基礎首先在于社團法人與財團法人作為一種法人分類所具有的獨特價值。法人是為貫徹私主體自治理念而將人格概念轉用于社會組織體的結果,其本質在于意志與財產之集散。[27]營利法人與非營利法人的區別在于財產面向:營利法人的財產可用于分配,而非營利法人的財產則不得分配。因此,營利法人與非營利法人劃分的重要價值在于根據二者的公益屬性給予相應的管理或優惠。社團法人與捐助法人的本質區別在于意志面向:社團法人有成員,由成員表達意志,是一種動態的自律;而財團法人沒有成員,基于捐助人的初始意志進行治理,是一種靜態的他律。因此,社團法人與財團法人劃分的重要價值在于可以彰顯法人與其成員之間的關系,前者的法人治理體現成員意志,而后者不體現成員意志。[28]營利與非營利、社團與財團兩種分類方法從不同維度展開,均具有重要價值。[3]32《民法總則》以營利法人與非營利法人作為基本分類,并不影響在非營利法人之下進一步區分為社團型非營利法人和財團型非營利法人。具體到非營利民辦學校中,將非營利民辦學校進一步劃分為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和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具有可行性。
另一方面,此種細分也不會影響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公益屬性。[29]當前通說將非營利民辦學校限定為財團法人的重要原因可能在于確保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公益屬性,防止辦學者通過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以非營利之名行營利之實。然而,公益法人與非營利法人、財團法人并不完全對應。就財團法人而言,除了公益目的的財團外,還有私益財團。[30]就社團法人而言,也出現了以公司形式運作、實現非營利性目的的非營利公司。[31]可見,社團法人與財團法人僅提供了一組法人設立與運行模式,與法人的公益屬性并無必然聯系。公益性目的既可通過財團法人實現,也可通過社團法人實現。而且,目前立法已對非營利法人做出諸多統一規制,如禁止利潤和財產分配、信息公開、關聯交易監督等,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也要受此類規則約束。在立法已對非營利法人、非營利民辦學校做出有效規制的情況下,將非營利民辦學校限縮在捐助法人范疇并無必要。
雖然我國立法沒有明確區分社團型和捐助型非營利民辦學校,但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體系論”在既有立法中有其解釋空間。一方面,“二元體系論”在《民法總則》中存在解釋空間。《民法總則》第92條第1款規定,具備法人條件,為公益目的以捐助財產設立的基金會、社會服務機構等,經依法登記成立,取得捐助法人資格。從文義上看,此條款僅規定“為公益目的”且“以捐助資產”設立的社會服務機構為捐助法人,并未規定所有社會服務機構均為捐助法人。此外,《民法總則》第95條規定,非營利法人終止時,剩余財產可按照法人章程規定或權力機構的決議用于公益目的。此系《民法總則》承認非營利法人進一步劃分為社團法人和財團法人的重要體現。對于財團型非營利法人,基于其“他律法人”屬性,其剩余財產自然得根據章程處理;而對于社團型非營利法人,其剩余財產則可根據權力機關的決議,用于其他公益目的。可見,根據《民法總則》,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論具有解釋空間。
另一方面,《民辦教育促進法》等教育立法也承認和支持“二元體系論”。根據《民辦教育促進法》,民辦學校由社會組織或個人舉辦,而非捐資興辦(第10條);民辦學校應設立理事會、董事會或者其他形式的決策機構(第20條);學校舉辦者或者其代表參加決策機構(第21條);民辦學校的決策機構有權修改學校的章程,制定學校的規章制度,決定學校的分立、合并與終止(第22條)。從關于學校舉辦者、組織機構及其職權等方面的規定看,我國《民辦教育促進法》規定的民辦學校當屬社團法人。捐助法人型的民辦學校在《民辦教育促進法》中尚未明確規定。此種立法安排看似存在遺漏,實則有其深層合理性。由于捐助法人沒有成員大會等權力機構,在治理結構等問題上,民辦學校與其他類型的捐助法人(如基金會等)并無重大差異,為避免重復立法,無須單獨規定,統一適用《民法總則》中關于捐助法人的規定即可。而不同的非營利社團法人,其治理結構與風險彼此各異,存在利用非營利法人資格謀利的可能,因此應專門予以規定。此外,司法部2018年8月10日公布的《民辦教育促進法實施條例(修訂草案)(送審稿)》第5條第2款也規定:“以捐資等方式舉辦,不設舉辦者的非營利性民辦學校,其辦學過程中的舉辦者權責由捐贈人、發起人或者其代理人履行。”可見,除捐資外還存在其他方式舉辦的非營利民辦學校,即出資舉辦的社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
當前通說基于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公益屬性,將所有非營利民辦學校作為財團法人進行統一管理。在此模式下,學校設立環節的法人類型選擇和學校的公益屬性判斷合為一體,即通過法人類型化管制來實現特定公益目的。登記機關通過審查學校設立材料來判斷學校是否符合某類法人的設立條件及公益性要求,從而給予相應的財稅或扶持待遇。但如前所述,社團法人與財團法人的本質差異在于其治理結構,并非與公益性全然對應。在非營利法人公益屬性的判斷上,與法人設立環節的社團與財團類型選擇相比,更為關鍵的是設立后的實際經營行為。因此,應將法人的公益性判斷與法人設立環節的類型選擇與登記區分開來。法人設立環節主要解決某類主體能否取得法人資格,該法人的公益屬性如何留待運營過程中由財稅法予以解決。換言之,民辦學校設立是一個純粹的主體資格取得問題,應基于私法自治理念給予舉辦者更多選擇空間。至于公益性的判斷以及基于此的監督和管理,則在后續經營環節由其他公法實現。
此種將法人資格取得與公益屬性評價區分開來的規制范式可從日本的公益法人改革中獲得啟示。日本公益法人改革的方向是法人的設立與法人的公益性判斷分離,只要滿足事前確定的最低基準,便可登記為公益法人,并在此基礎上強化法人的外部評價,通過第三方評價委員會對法人運行過程中的公益性進行判斷。[32]日本的醫療法人體系(參見表2)和制度便很好地體現了此種規制范式。[33]

表2 日本醫療法人體系
日本的醫療法人必須是非營利機構,形式上可以是財團也可以是社團。社團醫療法人進一步分為有出資份額和沒有出資份額的醫療社團。④醫療法人在設立時,不一定要遵循民法中的“公益標準”,只要滿足非營利法人的最低公益性要求,即不分配利潤和剩余財產,便給予一般醫療法人登記。在稅法上,財團醫療法人或沒有出資份額的社團醫療法人,如果經稅務機構認定為“特定醫療法人”,便可享受法人稅減免等優惠。此外,針對公益性較強的醫療機構,日本還于1997年新設了可以從事醫療外收益事業的“特別醫療法人”,并于2007年改為“社會醫療法人”。可見,在日本醫療法人體制中,在設立環節,允許自由選擇設立社團型或財團型非營利醫療法人。在經營環節,一般醫療法人、特定醫療法人以及社會醫療法人各自適用不同的稅收政策。稅收待遇不是在法人設立環節基于法人類型選擇確定,而是在經營過程中根據稅法規定基于第三方評價取得。[34]其公益性確保機制不在于設立環節的類型限制,而在于對實際經營行為的客觀評價。
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體系論體現了從類型限制到行為規制的范式轉變。在非營利民辦學校設立環節,給予舉辦者充分的選擇空間,允許其自由選擇社團型或財團型非營利民辦學校。在非營利民辦學校后續運營環節,基于民辦學校資產構成、來源及辦學類型的不同,分別給予不同的稅收優惠、監督方式與力度。[35]非營利民辦學校設立時只需判斷是否符合非營利法人的最基本要求(即收益分配標準)即可;公益屬性的高低、社會意義的大小以及是否應給予稅收優惠等,則在設立之后根據學校的具體活動來判斷。
非營利民辦學校規制范式由類型限制轉向行為規制,限縮了行政機關在設立環節對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干預,擴大了辦學自由。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公共利益的忽視或對國家干預功能的擯棄。在非營利民辦學校提供教育服務的模式下,政府雖然不是教育服務的直接提供者,卻是教育服務的最終監督者和保障者,仍應負責建立起完善的配套機制。例如,日本為了確保私立學校法人的公共性,學者們提出了董事會的法定化、外部董事的引進與監事機能的強化、提高組織的公共性、促進教職員與校外人士參與經營等改革方向。[36]
在非營利民辦學校二元體系構造下,我國也亟須建立和完善相應配套機制。一是建立近親屬任職及高薪限制規定。為保證非營利民辦學校理事會構成的多元性,防止其被不當操控,應借鑒《基金會管理條例》建立理事會近親屬任職限制規定,并對任職理事的薪資做出限制。二是完善信息公開制度。《民辦教育促進法》第41條規定“教育行政部門及有關部門應建立民辦學校信息公示和信用檔案制度”,但未明確信息公開的內容與范圍。稅法在設計稅收優惠政策時,應對信息公開內容予以明確、細化,如要求公益性較高的學校公開財務信息及理事會工資等。三是建立第三方評價機制。在設立和評價相互分離的制度下,應強化對非營利民辦學校的外部評價,通過第三方評價委員會對學校的公益性進行更加中立、客觀的判斷。四是探索建立公益訴訟制度。通過賦予特定外部監督機構對非營利民辦學校的訴訟主體資格,給予非營利民辦學校更加有力的監督。
注釋
①通說認為,捐助法人與財團法人含義相同,本文也在同一意義上使用。參見:李適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276.
②自2016年《慈善法》頒布開始,我國在立法中正式將“民辦非企業單位”更名為“社會服務機構”。
③數據來源于教育部各年度《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
④有出資份額的醫療社團是指可以在章程中載明出資份額、在醫療社團終止時可以按照份額收回剩余資產的社團;而沒有出資份額的醫療社團是指終止時僅能按照初始投入成本收回出資的社團。由于有出資份額的社團與非營利法人不得分配利潤的本質相悖,立法上已經取消此種類型,但其在一定過渡期內仍然存在。參見:(日)大內健太郎.醫療法人的非營利性研究——著眼于利益相關者及盈余資金[D].宮城:宮城大學大學院,20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