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軒威
敘事學是一門把文學敘事作品和敘述方法作為研究對象的學問,其中對敘事作品的研究,很大一部分是對敘事者“如何講好故事”“怎么講故事”“講什么故事”的研究。敘事學是研究“故事”的學問。新聞敘事學則是對新聞敘事的原理進行研究的學問,研究的同樣是“故事”,其不同于敘事學的標志性特點在于“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敘事作品也多以新聞作品為主。所以新聞敘事學也必然要以客觀事實為基點,即新聞敘事學是研究“真實故事”的一門學問。
作為近年來我國新聞界在實踐過程中興起的新型寫作方式,非虛構寫作從誕生至今一直受到業界的廣泛關注,許多媒體紛紛開設非虛構寫作相關欄目:從國內最早的非虛構寫作欄目《中國作家》,到國家級刊物《人民文學》,再到傳統媒體如《南方都市報》的“南都語聞”、《中國青年報》的“冰點”、《新京報》的“剝洋蔥 people”,以及互聯網門戶騰訊的“谷雨實驗室”、網易的“人間”,此外還有部分新媒體的欄目,如“中國三明治”“真實故事計劃”等??梢姺翘摌媽懽饕呀浽趪鴥日宫F出了蓬勃發展的態勢。
究其根源,簡單說來有兩點,一是作品本身故事性強,二是受眾對于新聞細節的渴望。同時,非虛構寫作建立在新聞事實基礎上的“故事化”表達方式,是新聞敘事學對于“真實故事”的研究范例??梢哉f,非虛構寫作便是當下新聞媒體進行新聞敘事的典型。在媒介深度融合、媒介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唱衰紙媒的聲音變大,新聞業面臨著巨大挑戰。許多媒體從業者忽視了新聞最本質的真實,新聞報道缺乏嚴謹。取而代之的是碎片化的、虛假的、追求熱點的、炒作式的新聞,新聞業的權威性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導致受眾對新聞產生審美疲勞,使得受眾獲取信息時出現障礙。同時,現實中每天又都在發生著猶如戲劇般難以預知情節脈絡的真實事件。而將文學寫作運用在新聞報道中的非虛構寫作,既滿足了讀者“看故事”和“獲知細節”的需求,又達成了對于新聞報道的嚴謹條件。
根據“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提供的數據,截至發稿前,公眾號關注人數超120 萬,全網訂閱人數超300 萬。
新媒體環境下的非虛構寫作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能夠取得如此不俗的成績,離不開“真實故事計劃”背后優良的運作模式。對于“故事”內容,“真實故事計劃”的選稿標準在于其真實性,對于主題沒有任何要求。對敘事對象而言,故事主人公更提倡為第一人稱性的敘事,投稿時還要求能夠提供與故事相關的照片等,力求敘事過程的真實感;對敘事聚焦而言,小到社會邊緣化人物,大到社會爆炸性熱點都可作為故事對象,正面或是負面現象也皆可作為故事的重點;對于敘事文本而言,平白敘事,沖突性的戲劇化表達都是文本常采用的方式,展現了當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實感。
文學敘事與新聞敘事之間最大的區別便是故事的真實性,共性則在于無論是文學敘事還是新聞敘事,都需要滿足受敘者的閱讀體驗,引起受敘者對敘事文本的興趣,達到傳播的效果,所以需要講求一定的新聞敘事策略。
越來越多的媒體組織開始進入非虛構寫作這一領域,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有著極強競爭力的老牌媒體。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當下,為了吸引受眾,提高關注度,擴大敘事作品的影響力,各媒體都希望自己所開設的非虛構寫作欄目形成獨特的風格和話語。因此,敘事策略對于新聞作品越發顯得關鍵。本文將從敘事者的真實性、敘事聚焦的獨特性、敘事文本的故事性幾個方面,對“真實故事計劃”的敘事策略進行分析。
由于小說的虛構性,往往故事的講述者并不一定是作者本人。但是在非虛構寫作中,因為求真文本的要求等方面,大多數情況下,作品的創作者和故事的敘事者是同一個人,受敘者也能夠明顯感覺到敘事者的存在。所以在閱讀過程中,受敘者會愿意去接受敘事者和故事是真實存在的,這也是非虛構寫作的特點之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推動了新聞事實的信息傳播。
爸爸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后就板著臉。吃飯時,他說媽媽做的涼拌黃瓜糖放多了,又說紅燒魚太咸,責備媽媽躺在家,連飯都做不好。
晚上媽媽刷碗。她以為爸爸不在家,就罵他:“婊孫子,該死不死,成天就知道甩臉色……”爸爸剛從屋外進來,就聽到了。
出租房雖小,但還是緊巴巴地擺了兩張床,我和父母的床間隔不到三米。夜里,我被媽媽的哭聲吵醒。拉開燈一看,媽媽坐在床上哭,頭發凌亂,罵著:“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爸爸又一巴掌打過去。
——張哲,《媽媽被家暴,12 歲的我幫她逃命》,“真實故事計劃”,2018年 10月 25日
在這幾段描寫中,作者以第一人稱對事件發生的經過進行了大致的描寫,初看下來,與普通的寫作手法并無太大區別。讀者在接觸到本文時,通過對事件人物動作和言語的了解,猶如旁觀的“第三只眼”,不僅客觀窺探了事件全貌,還切身體會到了作者在自己所處環境中的無力感。
在文末,作者寫道:
我是這篇文章的作者,我為什么寫下這段記憶?
這沒有答案,它是多種情緒下作用的結果。
我從不后悔幫母親逃走。正是那次逃走,讓父親知道,他的妻兒隨時會因為他的暴力反叛他。 所以后來,無論是動手的頻率還是程度,都變小了很多。 但他始終無法尊重一個他不愛的女子,母親也一樣。所以,千萬不要嫁或娶一個你不愛的人,那將是整個家庭悲劇的開始。
所有在家庭暴力下的受害者,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反抗;施暴者,請你停下手;而旁觀者,請你不要冷淡。
——張哲,《媽媽被家暴,12 歲的我幫她逃命》,“真實故事計劃”,2018年 10月 25日
至此,受敘者已然能夠明白,文章強調的是對現今“家暴”這一社會問題的強烈控訴,是借了張哲的“口”或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將普遍的“家暴”現象發散到每一個不同的個體。這種以第一人稱為口吻的寫作形式,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相信”了敘事者的真實身份,還深深體會到了家暴的可怕,產生了反對家暴的共鳴。其中的重點便是因為文中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場沖突,和每一個“我”,都真實存在和真實發生過。
相比于傳統新聞報道,使受敘者體會真實的手法,能夠產生更大的敘事效果影響。敘事者和作者的一致性,其好處就在于作者的思想直接代表了敘事者的思想,“我”不僅充當了講故事的角色,還“化身”為故事主角,充當了故事中的一員。對于受敘者而言,作為新聞敘事中最重要的真實性問題,也迎刃而解。
“在新聞敘事中,敘事視角表現的是‘誰看’,聚焦則強調‘什么被看’;聚焦是將敘述眼光投射到新聞事實的‘有意味’處,從而敘述出一個‘有意義的世界’。”①“真實計劃故事”的文章,立足于獨特的聚焦角度之上,不脫離大眾化的日常生活,并且關注社會熱點、社會邊緣人物,以及負能量的社會現實。在寫作中,廣大的群體和社會現象都逐一擺在受眾眼前,供受眾觀察和感悟。
在社會熱點方面,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能算作是公眾號自身獨特關注點的體現,因為社會熱點本身的受關注性,非虛構寫作平臺可以輕易地選擇這些熱點進行“議程設置”般的報道,并產生傳播效果。但其中的意義和獨特性則在于非虛構寫作中對于火爆的社會熱點背后“雪藏”的關注點。在“江歌案”輿論席卷網絡時,“真實故事計劃”推送了《我曾經也是劉鑫》一文,從一個女孩的角度,講述了一起壓在女孩心中的校園欺凌案。文章中的敘事者對應“劉鑫”,受欺凌致死者對應“江歌”,敘事者母親對應“劉鑫母親”,事件經過與江歌案相似,但結果卻不盡相同,呈現出與“江歌案”完全相反的態勢。文章以十分獨特的視角描寫了本該爆發,卻走向了平靜的輿論方向。與江歌母親和劉鑫的沖突不同的是,故事中的當事雙反因為行為的“恰當”,最終走向原諒。除此之外,在震驚全國的“白銀連環殺人案”宣判后,“真實故事計劃”也推送了《白銀案兇手和他的同學們》,對兇手高承勇的幾名高中同學進行了深入的采訪,從側面描繪了高承勇的部分人生經歷,不可謂不客觀與不真實。
“真實故事計劃”對社會邊緣人物的關注,體現在關于性工作者的《在紅燈區廝混的男女》,關于貧困人口的《無產中產階級:窮且奢華的年輕人》,關于哭喪人的《我的眼淚是一門生意》,關于變性人的《藥娘:我用20年跨越性別》等文章中。多數讀者對社會邊緣人物具有極強的好奇心,同時輔之以非虛構寫作真實性的特點,對社會邊緣人物的描寫,能夠帶給讀者非常直觀且震撼的閱讀體驗。在此基礎上,故事也客觀記錄了歷經生活殘酷洗禮下的弱勢群體,如何活出不一樣的自己,體現其堅韌不拔的精神,深深打動讀者內心。
除了“正能量”,對于相對消極的社會現實“真實故事計劃”同樣沒有忽略,推出了關于偷渡的《偷渡后,消失在紅燈區的女孩》,關于人口販賣的《逃跑的朝鮮新娘》,關于空巢老人的《在賭場里等死的中國老人》,關于復仇的《被逼瘋的第四年,他來到仇人面前》等文章。實際上,這些對于消極的社會現實的關注成為了非虛構作品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同樣是對受眾內心好奇與渴望的滿足,同樣是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這些文章最后的意義卻不僅僅是展現故事、述說故事、傳播故事,而是暴露社會問題,呈現社會消極的一面,如調查新聞一般,引發輿論關注,促使社會去解決問題,這也正是新聞傳播的意義所在。
對于敘事作品而言,若要產生可觀的傳播影響,敘事文本的合理構造必不可少,敘事文本中的敘事時間、敘事結構、敘事情境、敘事修辭都是不應忽視的重要因素。從以上幾個相對微觀的層面入手,可以細致分析“真實故事計劃”的非虛構寫作的文本亮點,找準其敘事策略的運用,如敘事時間的倒置、敘事結構的蒙太奇、敘事情境的真實化、敘事修辭的戲劇化等。
站在陽臺上,眼前是打開的鋁合金窗子,夜色烏黑,我想跳下去。
媽媽抱著膀子定定站在陽臺門口, 一眼也不看我,寒風令人窒息。
這是6 樓,高20 米,可以一了百了,但爸爸從后面緊緊拉住我的胳膊。
我掙扎著,胳膊上多了一道道他的手留下的紅印,同時聽到媽媽吼:“你放開她,讓她跳!下賤!”說完她轉身回了屋。
我突然沒了力氣,蹲在地上哭:“我是早戀了還是殺人放火了? ”媽媽冷哼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 沒救了! ”
很多年前,也有人跟我說過“沒救了”,那是個醫生。彼時我還在襁褓里,只六七個月大。 據說醫生站在兒童重癥監護室前,指著那些患白血病的孩子對我媽說:“你孩子就是臉上多點顏色,但是是健康的,該知足了。 ”其實不是一點顏色,我左邊臉上,有觸目的大片黑斑,從額頭到一半的臉頰。
“這是太田痣,現在的醫學水平,治不了。 ”醫生的話,讓當時已經30 歲的我媽絕望。親戚們都勸她再生一個,覺得我作為女孩有這種缺陷,這輩子嫁人都困難。 她把人轟了出去:“誰說我孩子不行,我就不信,我就養這一個,要讓她最優秀! ”
——林曉江,《丑女孩只能優秀:考上北大,你才是正常人》,“真實故事計劃”,2018年 12月 19日
以上文字是文章的開頭,讀者最先接觸的便是具有畫面感以及沖突性的情景:作為敘事者的作者要跳樓,而母親卻在一旁冷眼。緊接著文章進入了另一個情景:很多年前剛出生時的作者因疾病被嫌棄,而母親卻堅定了要保護她的決心。從敘事時間來看,文章的構成并沒有按照順時序來描寫,而是將故事中較為典型的時間段抽出放在文首,再回到故事時間線的開頭對故事進行鋪墊。這種做法即新聞敘事中最為明顯和常見的敘事時間的倒置手法,整個故事中最具吸引力的畫面鋪設在前,設置懸念,引人入勝,增加文章的生動性,使受眾懷著好奇心閱讀,避免了故事的單調。
同樣是這一段文字,跳樓時的情景和剛出生的情景巧妙地構成了兩個絕佳的電影鏡頭,使受敘者從文字中真切地感受到蒙太奇式的拼貼剪輯手法,自然又巧妙。除此之外,作為敘事者的作者還描寫了一個真實存在也極具戲劇性的場景。“我”站在窗臺要跳樓,父親拉著“我”,而母親勸“我”趕緊跳,輔之以現場人物的言語、言語行為等。對于受敘者而言,故事的真實性通過修辭的“戲劇化”手法,逐步地在受敘者的腦海中形成。
文章結尾與開頭呼應:
不久前,我和媽媽聊起初三時想要跳樓的往事,我問她當時是不是真想讓我去死。
她一副受傷的表情:“你爸不是拉著你嗎?我那都是為你好。 ”
——林曉江,《丑女孩只能優秀:考上北大,你才是正常人》,“真實故事計劃”,2018年 12月 19日
同一個故事里,作者寫出了“母親”完全不同的態度,鮮明的對比、戲劇化的沖突構成了一篇優秀的非虛構作品。
實際上,受眾對于碎片化閱讀的追逐和對新聞細節的渴望呈現出波浪形的追求態勢,這使得非虛構寫作蓬勃發展的因素除了敘事者運用的敘事手法和策略之外,還包括受眾對細節的渴望??傊?,通過以上對于“真實故事計劃”中節選的部分故事的分析,可以看出一篇優秀的非虛構作品離不開敘事者的巧妙構思與生動描繪。生活過于真實,而展現給大眾的故事則需要輔之以建立在真實之上的戲劇化表現。當然所有跌宕的故事背后所折射出來的現實,正是社會中、新聞里所討論的圍繞于大眾身邊的社會問題。非虛構寫作最重要的意義也許不在于通過合理的敘事策略達到文章美的拔升與吸引受眾的心,而在于通過敘事策略使廣大受眾認清社會背后亟須解決的一個個問題,畢竟故事都是源自于生活。
注釋:
①何純.新聞敘事學[M].長沙:岳麓書社,20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