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韓真
做人真不輕松!如果相信莎士比亞所說,做人從不輕松。這位劇作家在16世紀寫道“生活……就是蠢人說出來的故事,充滿喧鬧和怒火,卻不能揭示任何意義。”
神經科學正日益支持這種觀點。科學家對大腦及其運行機制知道得越多,作為人類沒什么了不起就越明顯。我們只是動物,是根據物理、生物和化學的自然法則而運轉的復雜生物系統。很多科學家,如最近過世的史蒂芬·霍金;哲學家,如杜克大學哲學與神經生理學教授歐文·弗拉納根(Owen Flanagan)與紐約州立大學哲學教授克雷格·卡魯索(Gregg Caruso)在最近一期《哲學家》雜志上爭論說:我們沒有靈魂、沒有固定的自我、沒有內在的目的;我們存在純粹因為我們作為無窮宇宙中小行星表面的顆粒而存在,而不是因為上帝為我們而創造地球。這種觀念(稱之為“自然主義”)使很多人深感不安(有意或無意)而努力尋找意義。
弗拉納根和卡魯索認為: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科學發現的影響,我們人類社會都在遭受“神經存在主義”(neuroexistentialism)的危機。他們寫道:“當下正是第三波存在主義浪潮——神經存在主義,這種存在主義代表了人們的擔心——即使科學揭示了人性的真相,科學也是令人失望的。”
卡魯索和弗拉納根把存在主義定義為由社會或政治的劇烈動蕩引起的人類自我形象的矮化。這些轉型激起了普遍的不安情緒,最終促使人們用修復和重構的視角來審視人類的意義。
第一波這樣的存在主義浪潮的代表人物是19世紀的思想家克爾凱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他們在沒有神來裁決是非的世界中向道德發出詰難。到了20世紀,納粹大屠殺和二戰使得數千萬人死亡,人類的苦難破壞了人們對生命與信仰的共同愿望,作家薩特、加繆和波伏娃出來挑戰存在的意義。
然而,21世紀的哲學危機無關乎宗教或政治,卻是根源于科學發現導致的變革。弗拉納根和卡魯索認為,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給于神、非物質的靈魂、精神、自我等觀念最后一擊。他們闡明:“神經存在主義來源于人文學科的科學權威的高漲,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的科學形象與人文形象之間的沖突。”
這種當代的焦慮情緒的興起是因為不斷增長的知識體系,即我們體驗的存在是神經過程的結果。這些發現表明,內省或自我認識不可能真正闡明心靈是什么,死亡則是我們所有人的終點。如果大腦的過程賦予我們生命的體驗,不存在“非物質的精神”或靈魂;那么當大腦停止運轉時,就沒有什么跟隨生命, 也沒有什么使我們“生存”。我們像動物一樣受限于自然法則和物理機制的這種認知,導致另外的損失(主觀能動性或自由意志)。
不僅上帝已死,像尼采宣稱的那樣,而且,如果我們的運作要感謝物理過程,其決定了我們是誰、采用大腦而不是精神來決策;這似乎意味著我們不再能依靠性格、品質來塑造生活。換言之,尼采建議用來克服上帝已死的超人(übermensch)也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生存意志現在要屈服于一整套的物理機制,正如存在主義戲劇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在“我無法前行,但我仍將前行”(I can't go on, I'll go on)的臺詞中表達的決心。
科學家把我們看成有機的、生物的機器,這種看法是有依據的。這就造成了一種新的后現代焦慮。“隨著腦科學研究的進展,我們對于支撐人類行為的底層機制的理解越來越清晰,這就越發表明,我們確實缺乏……‘控制靈魂’的能力,”弗拉納根和卡魯索主張,“就不再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一個非物理的自我,說它可以控制行為,游離于自然的確定性法則之外。”
我們并不真的明白為什么我們感到迷茫或責備科學,但對相信科學知識且不信神的很多人來說,已經越來越難以去相信自己的生命是重要的了。科學發現正在瓦解許多傳統觀念,這些傳統曾經讓人們感覺自己是特殊的、認為自己很重要、自我是真實的。科學家日益發現,自我是大腦制造出的一種必要幻覺,這個自我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脆弱得多。
同時,自殺、抑郁、焦慮的人群都在增長。2018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指出,1999年以來,各族裔和年齡群體中自殺死亡人數整體上升了25%。行為科學家和科普作家克萊·拉特里奇(Clay Rutledge)說,雖然多種因素共同導致精神類疾病,這種趨勢并不只是因為精神健康服務不到位,相反,我們面臨全新、現代的“無意義危機”(crisis of meaningless)。
他在《達拉斯新聞報》(Dallas News)2018年的一篇文章寫到:“為了防止存在焦慮,我們必須發現和保持生活是有意義的認知。我們是這樣的物種,不僅要活著,而且要有意義。我們希望自己的生活是重要的。當人們不能維持生活的意義時,其心理就最脆弱。”
拉特里奇認為,人們之所以追尋意義,是因為“幫助我們生存的神經機制也使我們能夠具備獨特的反思能力。”他相信人類大腦的進化就是尋找意義;但是,使人們比以往更難感受到生活意義的是如下原因:日益的疏離、家庭越來越小、宗教信仰衰退等。“今天的美國人,尤其是年輕人,很難找到宗教歸屬感,很少去教堂或參與其他宗教活動。而我的研究表明,宗教所提供的意義感在非宗教場景中不容易獲得。”拉特里奇說。
卡魯索和弗拉納根認為:“大眾心理學的態度”,即認可人的意義性的態度還會持續很久,因為科學圈外的人們還不能理解神經存在主義意味著什么,也沒有討論“作為幻覺的自我”的相關知識。舊觀念并不容易舍棄,它已陪伴我們幾千年了。這種關于人性的全新和另類的觀點使一些人很不舒服,讓他們得出結論:有意義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請不要絕望。擁抱自然主義并不意味著道德不存在,也不意味著我們被徹底困住,淪為無法通過自我反思來理解神秘神經過程的俘虜。正像昔日的存在主義者找到了探索作為人類的問題的新方式,發現了為什么我們會努力變好和有目的生活的新答案。今天的科學家和哲學家也會如此。
卡魯索和弗拉納根是《神經存在主義:神經科學時代的意義、道德和目的》(Neuroexistentialism:Meaning, Morals and Purpose in the Age of Neuroscience)這本書的編輯,該書描繪了當“心靈不再從世界中隔離出來成為意義的基石”時導致的“基本焦慮”。在書中,不同領域的思想家探尋當代的焦慮,并且提出把循證科學融進社會心理學,同時不失去對人類的希望。
比如,加州理工學院的宇宙學家和物理學家肖恩·卡羅爾(Sean Carroll)寫了一篇文章,評述了經典力學、量子物理、時間和涌現現象的性質,認為宇宙因其廣大和隨機而沒有實質“意義”,但他仍然認為:生活在個人與人類的尺度上是重要的,即使“現代科學已徹底摧毀了對宇宙本身的更高目的或意義的任何期望。”
卡羅爾認為,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之所以重要僅僅因為:我們存在、與他人共存和認可意義。即使我們不是宇宙宏偉藍圖的一部分,我們依然有目的地行動。他區分了人類決定的工程和宇宙似乎缺乏的東西(目的等)。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圣吉心智研究中心主任、心理學和認知神經科學專家邁克·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也認為:人性的自然主義視角沒什么問題。我們負責且有道德,是因為我們的大腦進化出了這樣的能力讓我們可以這么做。
認知機制賦予我們推理、記憶、感知、判斷的能力。因為我們有了這些能力,所以我們形成了要思考和互相負責的社會實踐。宇宙可能是隨機的,在機械層面上,原因和結果可能并不總是有關;但在人類的社會生活內部,我們擁有某些責任和滿足這些責任的能力。
布蘭迪斯大學行為健康研究所的托馬斯·克拉克(Thomas Clark)在《神經存在主義評論》中說,我們并不需要善良的神,道德行為本身是有科學依據的。他寫到:“首先一點就是,科學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是有道德的動物,這種道德達到這樣的程度,再多的科學都不可能破除我們根深蒂固的道德直覺。”
有證據表明,利他主義、合作、同情他人和對人的愛意都是“生物配置而成”,因此并不需要更高的力量來強迫我們去考慮他人的需求。他說到:“對道德基礎的擔憂恰恰證明我們具有道德的天性,所以說,認識到我們的道德天性是由卑微(或崇高)的化學物質(催產素、垂體后葉加壓素等)調配而成,并不會減損我們的道德能力。
關于人的意識的科學發現沒有讓卡魯索、弗拉納根或其他撰稿人沮喪,他們反而相當樂觀。他們倡議了一項旨在修復人類自我形象的“建設性項目”,像之前的存在主義者那樣,思考困難的問題和沒那么簡單的答案。
這些哲學家在他們的文章中主張,我們應該“利用行為科學、認知科學和神經科學的知識與洞見來滿足我們的存在主義渴求,完成某種程度的成果與成就。”對科學證據視而不見并不能使上帝、靈魂、自我或關于人類特殊性的陳詞濫調死而復生,也不會使生活有意義。相反,我們必須在個人和社會層面轉換我們的焦慮。因為此時此刻,正如這些哲學家說的:“自然主義是世上唯一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