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略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杭州310028)
筆記是指體例隨意、題材廣泛的一類文體,篇幅短小精悍,語言生動靈活,趣味性和可讀性都很強。筆記之體,始于漢魏,興于唐宋,盛于明清[1]來新夏.清人筆記隨錄.[M].中華書局,2005.(P9)。清代是中國古代筆記發展史的巔峰,現存的筆記大部分都成書于清代。
目前學界對于清代筆記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筆記收集、整理和出版工作;第二類是文獻學、目錄學的筆記提要著作,比如劉葉秋的《歷代筆記概論》、來新夏的《清人筆記隨錄》等;另外是對某個作者或主題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涉及到醫學話題的十分罕見。陶御風主編的《筆記雜著醫事別錄》是其中為數不多的醫事主題的筆記輯錄,全書分為醫事制度、經典訓釋、醫學文獻、內科疾病、外科疾病等,共計17個門類,收錄筆記2237條,極大地便利了讀者對于醫學筆記的查找和獲取[2]陶御風.筆記雜著醫事別錄.[M].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張星的博士論文《明清時期嶺南筆記醫學史料的發掘搜集整理研究》列舉了嶺南地區的35種筆記,并將其分為氣候、疾病、藥品、醫方等8個方面逐一列舉分析,使讀者對于嶺南地區的醫事狀況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3]張星.明清時期嶺南筆記醫學史料的發掘搜集整理研究[D].博士學位論文,廣州中醫藥大學,2011.。但總體而言,這兩項研究側重于疾病、醫藥等醫學技術話題,對醫療和社會互動關注較為欠缺,這和研究者是醫學文獻學出身不無關系。而在歷史研究中,受制于傳統“正史”觀點,筆記只是被視為官修史書的補充,作為輔助資料主要服務于政治、文化史等研究;這其中,醫事資料尤其被忽視,學界對其利用不夠充分。因此有必要對筆記中的醫事資料做一研究,本文主要就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筆記為例,發掘其中的醫事資料,并在醫療社會史的視域中,探討這些資料的文獻價值。
在清代筆記中,江南文人撰寫的筆記占大半的篇幅,以來新夏的《清人筆記隨錄》中所載為例,內中145位作者,約70%來自江蘇、浙江和安徽三省,即所謂廣義的江南地區。在這些江南文人中,其中一部分人由于仕宦、游幕等因素長期在外,所留文字與江南地區無甚關系,大部分的江南文人,其所留筆記是關于江南地區風土人情的記載,這些記載加之外地文人由于仕宦、出游以及道聽途說而寫下的江南掌故,一起構成了數量龐大、內容豐富的江南地區筆記。可以說,江南筆記是清代筆記的主體,研究江南筆記,即可以挖掘區域特殊性,也能把握清代筆記的整體脈絡。
清代江南筆記題材多樣。董含的《三岡識略》、王家楨的《研堂見聞雜記》等是以時政類題材為主的筆記,厲鄂的《東城雜記》、褚華的《滬城備考》等是專門的地方史地筆記,王應奎的《柳南隨筆》、王晫的《今世說》等則關注文學作品和文人群體,陳尚古的《簪云樓雜說》、朱翊清的《埋憂集》等側重記錄奇事異聞,曹庭棟的《老老恒言》則是專門的養生類筆記。此外,龔煒的《巢林筆談》、葉夢珠的《閱世編》、錢泳的《履園叢話》一類都是綜合類筆記,內容涉及政治、經濟、文化、風俗、地理多個話題。整體而言,江南筆記題材、門類都較為全面。
眾多的江南筆記中不乏醫事資料,除去《老老恒言》一類的衛生保健類筆記,其余筆記中,又以《冷廬雜識》所載的醫事資料尤為豐富。《冷廬雜識》全書共八卷,陸以湉著。陸以湉是桐鄉人,清代著名醫學家,編著有《冷廬雜識》《冷廬醫話》《再續名醫類案》《冷廬詩話》《蘇廬偶筆》《吳下匯談》等書。陸以湉為道光年間進士,歷任武昌縣知縣、臺州府教授、杭州府教授等職,平日留心醫學,鉆研醫道,自學成才成為一代名醫。豐富的人生經歷讓他對世間百態有了更多的思考,故而他的筆記涉獵廣博,就醫事筆記而言,既有著名醫家的趣聞軼事,又有日常生活中的偏方竅門,還有對醫學理論、禁忌的雜感隨想。此外,在《墨余錄》《庸閑齋筆記》《明齋小識》等筆記中,醫事史料也較為豐富。
清代江南筆記中的醫事資料內容廣博,主要可以分為風土疾病、藥方藥材、醫事習俗、醫林人物、醫療風氣和醫事制度這六大類別。
風土疾病一直是筆記中的關注對象。就江南地區而言,時人飽受“土地卑濕”之苦,這一點在筆記中被頻繁提起。如《揚州畫舫錄》中作者談到“吾鄉地卑濕,易患癬疥”[1]李斗.揚州畫舫錄·新城北錄下(卷五)[M].中華書局,1960.(P122)。濕氣繚繞容易誘發瘧疾、痢疾等疾病,如《一斑錄》中“三日瘧”條載:“江南多瘧疾,盛夏炎蒸,人身表發已甚,至秋新涼外束,易成瘧疾。”[2]鄭光祖.一斑錄·雜述五[M].青玉山房藏板,道光二十五年重刊咸豐二年印本.(P39)此外,瘴氣也是被提及的對象,《明齋小識》中提到作者居于義烏時,誤將瘴氣當作植物芳香,幸而身體未有大礙[3]諸聯.明齋小識(卷七)[M].筆記小說大觀第28冊.廣陵書社,1983.(P55)。
筆記中除了記載疾病,相應地也會記載治病藥方。這在《冷廬雜識》中記載尤多,如五圣丹方、鴉膽子治休息痢方、湯火傷方等。其他筆記中記載也不少,如《大云山房雜記》中所載的痘后余毒方、解瘟方,《庸閑齋筆記》中的治疾單方等。這些藥方或是長輩告知,或是朋友所述,還有出自古代小說,可以說藥方來源多樣,涉及群體廣泛,是民間智慧的集中體現。有了藥方,自然需要藥材,許多筆記中都列舉了本地特產的可以入藥的物種。比如《明齋小識》中介紹的上海機山土產的“機山參”[4]諸聯.明齋小識(卷二)[M].筆記小說大觀第28冊.廣陵書社,1983.(P24),《吳下諺聯》中對“地蜱蟲”的介紹[5]王有光.吳下諺聯(卷一)[M].中華書局,1982.(P20),又如《瀛壖雜志》中詳細記載了東南之人食用蛤蜊以補心血[6]王韜.瀛壖雜志(卷一)[M].岳麓書社,1988.(P29)。這些藥物藥材由于各種原因,未被主流醫學藥學典籍載錄,或語焉不詳,幸得有筆記可使后人了解當時這些藥物藥材的生長、使用情形。
民間醫事習俗在筆記中占據大量的篇幅,這些習俗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民間醫療手段、衛生保健方法。如《冷廬雜識》中所談的食物禁忌[1]陸以湉.冷廬雜識·食忌(卷二)[M].中華書局,1984.(P76),又如《浪跡續談》中介紹溫州民眾在親人染疫身亡后,避住他處三日的習慣[2]梁章鉅.浪跡續談·溫州舊俗(卷二)[M].中華書局,1981.(P284),《客茶余話》中記載的江淮人士避瘧風習[3]阮葵生.客茶余話·瘧可逃避(卷十五)[M].中華書局,1960.(P458)。另一類是非醫藥手段,主要是民眾通過儀式、祭祀等活動,試圖達到消災祛病的目的。比如《履園叢話》記載常熟鄉民祭祀的“王老相公”和“桑三姐”[4]錢泳.履園叢話·鬼神(卷十五)[M].中華書局,1979.(P418-419),又如《庸閑齋筆記》所載的民間用咒語、祝由法治療蜈蚣螫、犬咬等疾病[5]陳其元.庸閑齋筆記·神咒治病(卷十一)[M].中華書局,1989.(P275-276)。民間衛生保健方法有些被官方視為微末之技,不值一書,有些非醫療手段則被官方列入邪教淫祠行列,有礙王道教化推廣,是官方查禁對象,因此也不會在官修史書上大書特書。這些不見于官方記載的民間醫事的習俗正是通過筆記文字傳于后世。
醫林人物是醫事筆記中的重要門類。不同于官修史書中對醫家程式化的介紹,筆記中的醫生名家個性鮮明,事跡詳細,形象生動,讓人沒有疏離之感。如《瀛壖雜志》記載滬上名醫張玉書喜食河豚[6]王韜.瀛壖雜志(卷四)[M].岳麓書社,1988.(P110),又如《冷廬雜識》記載吳中名醫何書田與林則徐的交往故事[7]陸以湉.冷廬雜識·何書田(卷一)[M].中華書局,1984.(P16)。除名醫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醫生甚至庸醫也是筆記的記載對象。這些庸醫往往因為醫術低劣生出事端。如《三岡識略》中,不諳醫術的“里醫徐元植”[8]董含.三岡識略·庸醫殺人(卷三)[M].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P59),《巢林筆談》中妄投藥劑的“吳中時醫某”[9]龔煒.巢林筆談·吳中時醫(卷四)[M].中華書局,1981.(P100)等人,這類庸醫沒有良好的聲譽,無法出現在官修史書中,通過閱讀這些記錄庸醫的筆記,有助于全面了解清代不同水平、階層醫生的面貌,故而這類筆記顯得尤為珍貴。
當世的醫療風氣也是筆記中的介紹對象。《水窗春囈》的作者攜帶藥材大黃前往江南卻無人問津,反映的正是江南地區偏好溫補藥物畏懼使用重藥猛治的風氣[10]歐陽兆熊.水窗春囈·江浙醫派(卷上)[M].中華書局,1984.(P21)。不過,《庸閑齋筆記》卻記載“今之醫者多喜用重劑取效”[11]陳其元.庸閑齋筆記·人參誤服殺人(卷十一)[M].中華書局,1989.(P273-274),乍一看似乎與《水窗春囈》的記載矛盾,不過此處“重劑”是指用藥劑量而非峻猛藥物,和《水窗春囈》所討論問題不同。
醫事制度在筆記中也有所涉及。一些筆記記載了當地的善堂、育英堂等提供醫療服務的公益機構,如《郎潛紀聞》載阮元在浙江設立的普濟堂,“施貧民瘧痢、傷寒、瘡癤時瘟丸藥膏丹。”[12]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阮文達公普濟堂章程(卷十)[M].中華書局,1984.(P218)《瀛壖雜志》記錄了上海善堂林立的情景[13]王韜.瀛壖雜志(卷二)[M].岳麓書社,1988.(P47-48)。還有的筆記中記錄了官方醫療機構的運轉,如《茶余客話》記載了太醫院的分科設置[14]阮葵生.客茶余話·太醫院十一科(卷十五)[M].中華書局,1960.(P457),《養吉齋叢錄》中記載了太醫院的值班安排[15]吳振棫.養吉齋叢錄(卷二)[M].中華書局,2005.(P32)。這些條目可以讓讀者更加清晰地了解太醫院的運作方式。
一些研究中對筆記文獻存在偏見,認為筆記部分故事情節夸張離奇,一些事件張冠李戴,人物關系顛倒錯亂,整體而言筆記作為史料不夠嚴謹不足為信。這種觀點不是沒有根據的,筆記通常為作者即興而作,對真實性和準確性并無要求,因此內容會有許多錯誤。然而筆記中的那些謬誤恰恰也是社會風貌思潮的反應,并且由于作者創作筆記基本不受限制,顧忌、掩飾相對較少,筆記往往是作者情感不加修飾的流露,從遵循內心角度而言,筆記反而比官修史書顯得更為真實。故在歷史研究,特別是在社會史研究領域,筆記應該得到更多重視。在《筆記雜著醫事別錄》一書中,陶御風曾經提出了筆記中的醫事史料的七點價值:提供醫史素材、著錄醫籍情況、補正醫經舊注、記述名醫事略、發揮醫藥理論、廣傳臨陣效驗以及增廣學識見聞[1]陶御風.筆記雜著醫事別錄[M].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P6-18)。這種概括主要基于醫學技術發展視角,如果將醫事史料放置于廣闊的社會史的視角下,這些史料還有新的價值所在。
首先,醫事筆記是了解地方氣候、環境、風土、地方病等自然要素的主要材料之一。通常,某地的自然環境主要記錄于地方志的“地理志”“山川志”“祥異志”等篇目中,但是這些篇目對自然環境的記載并不全面。“地理志”偏重于說明該地的區域位置,“山川志”主要介紹本地名勝,對地理環境的介紹不夠具體,“祥異志”側重于記載異常、極端的災異,對日常的氣候狀況記載反而較少。筆記史料補足了這些缺憾。并且,筆記資料雖然有許多不可信之處,但是不可信之處多是對人物、事件的編排,在地方自然環境問題上,筆記作者夸張和渲染的余地較小,故其資料也較為可靠。
其次,醫事筆記補充了醫生生平事跡、醫療過程的記載,是考察醫生風評和醫患關系的窗口。有關筆記補充醫生事跡一節,前文已有說明。筆記不僅可以補充單個醫生事跡,還能通過一定數量的同類型的故事,塑造醫生群體形象。比如常見的庸醫笑話和庸醫形象[2]有關筆記中,庸醫的研究,可以參考:路彩霞.清代筆記小說中的醫生形象與庸醫問題探析[J].長江文史論叢,2017;楊曉越,余新忠.醫生也“瘋狂”:明清笑話中的庸醫形象探析[J].安徽史學,2017(1).,深刻反映出清代醫生魚龍混雜、水平良莠不濟的情況。并且,筆記通過詳細描寫醫療過程,展現醫患雙方的互動,讓人更為清晰直觀地感知當時的醫患關系。以患者求醫為例,當時向名醫求診十分困難。比如吳中名醫薛雪,《聽雨軒筆記》中載,病人家屬為盡快請到他,不惜花費重金賄賂他的車夫[3]徐承烈.聽雨軒筆記·雜記(卷一)[M]筆記小說大觀第25冊,廣陵書社,1983.(P319)。《續客窗閑話》中載,鄉人黃某二人為求診“執香跪門”,最終感動了薛雪[4]吳熾昌.續客窗閑話·術芷治痘(卷四)[M].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P353)。
第三,醫事筆記中的醫藥商品、服務價格是研究社會經濟史的重要材料。清代官方對于糧價有較為系統的記載,但是醫藥價格、醫療服務幾乎沒有記錄。有關日常醫藥經濟的記錄,需要從筆記、日記等文獻中發現蛛絲馬跡。比如《閱世編》列舉的不同時期附子、肉桂等藥材的價格及變化[5]葉夢珠.閱世編·食貨六(卷七)[M].中華書局,2007.(P183)。《巢林筆談》中記載人參價格很高,作者害怕醫生在看病時使用人參,干脆不請醫生看病之事[6]龔煒.巢林筆談·憂來藥不效(卷五)[M].中華書局,1981.(P127)。不僅部分藥材售價奇高,一些名醫診金同樣高昂,《揚州畫舫錄》中名醫顧玉田,“揚州人以千金求其一至為幸”[7]李斗.揚州畫舫錄·虹橋錄上(卷十)[M].中華書局,1960.(P245)。雖然此處“千金”恐非實指,但從側面可印證高昂的費用。
第四,醫事筆記是研究醫療習俗、民間信仰的重要材料。民間醫事習俗、信仰本就在筆記中占據大量的篇幅,并且大部分都緣于作者的親歷見聞,因此描寫十分細致。這些筆記記載的習俗信仰,除了可以補足官方記載的缺失之外,亦可從中窺見作者及民眾的內心世界。作者在記錄這些風俗活動時往往超越一般性的介紹,附帶本人的思想和情感。一些作者不會簡單地將官方不認可的民間信仰視為邪教異端,他們會表現出對某些信仰的認可和支持,這種對自我身份立場的認識以及與官方立場大相徑庭的態度耐人尋味。
最后,醫事筆記向人們展示出社會變遷。這種體驗在晚清筆記中更為直觀,清末中國面臨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筆記的創作者是變革的經歷者和參與者,加之東南地區開埠早,這種體驗和感受就尤為強烈。江南筆記中出現了許多關于西醫、西藥以及西方醫藥衛生的記載。西醫、傳教士合信之名在《瀛壖雜志》《春在堂隨筆》等多部筆記中被提及,如聽肺木之類的西醫儀器技術也在筆記中被介紹。并且,有些中國醫生也開始學習和掌握一定的西醫知識,同樣被筆記記錄在案。如《大受堂札記》中記載了平湖名醫朱夢梅“能溝通中西,曾詳言國產補藥之性質效用”[1]徐珂.大受堂札記(卷二)[M].轉引自陶御風.筆記雜著醫事別錄[M].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P176)。有些文人就中西醫的優勢展開思考,如《客座偶談》作者何德剛就表示“中西醫各有所能”[2]何德剛.客座偶談·中西醫各有所長(卷四)[M].陜西古籍出版社,1997.(P182)。同一時期的醫事筆記中還出現了不少戒鴉片方,如《庸庵筆記》的上海人治鴉片癮方[3]薛福成.庸庵筆記·戒鴉片煙良法(卷三)[M].重慶出版社,1999.(P99-100),《春在堂隨筆》的戒鴉片方等[4]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七)[M].筆記小說大觀第26冊,廣陵書社,1983.(P38),反映的正是清末鴉片禍害中國,有識之士思索對策的歷史場景。
總之,江南筆記中的醫事資料種類多樣,數量豐富,全景式地展現了江南地區醫學狀況和人際互動,整理和閱讀筆記材料,能夠拓寬學術視野,了解社會風貌,對社會史研究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