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霞 伍 渝
2017年6、7月間和10月下旬,我們對川西北羌族(爾瑪,即阿爾麥,下同)多聲部民歌(以下簡稱“該歌種”)進行了實地調查,這是伍渝在1984年和翌年兩次實地調查之后的第三和第四次。
此行的目的,一是調察該歌種及其歌手的生存現狀與三十年前相比有何不同;二是探尋文化生態環境的變遷對該歌種及其傳承模式有何影響;三是了解基層管理機構在該歌種的保護和傳承中有何作為。我們先后在黑水、茂縣和松潘訪問了歌手、村民和干部50余人,還參加了當地的一些音樂活動和社團活動,歷時16天,基本實現了預期目標?,F將調查結果報告于下:
三十多年前在該歌種承傳區內,凡成年人幾乎都能唱多聲部。[1]在當年的錄音目錄上具名的黑水、松潘歌手達103人,其中45歲以上的中老年歌手約占一半,20來歲的青年和十多歲的少女也不少。此外,參與群歌合唱又不留名的其他村民(含未成年人)就更多。
此次我們重點調查了黑水縣知木林鄉和松潘縣小姓鄉大爾邊村當年參與錄音并具名的歌手現狀。在上述103人中,屬這一鄉一村的56人,其中確認已經去世的26人(46%);未知現狀的9人;其余21位現已年逾花甲的老歌手中,長期或季節性遷居成都等地的7人,整村移民的8人,居所未變的6人。
如今,還能夠完好演唱該歌種的中老年歌手已經很少,中青年村民中后繼乏人,青少年中除極個別的以外已無人后繼。7月6日,我們在大爾邊新村(2010年由數個村寨移民合建)來回走訪約3小時,路上竟沒有遇見一個青年人,最后在一茶樓內見到幾位,但無一人會唱多聲部。33年前采訪過的該村歌手朗宗措現已69歲(2017年,下同),她說:“我有三個兒子,老大務農,還能吼幾聲(唱多聲部),老二、老三都不會?!薄熬艂€孫子在外打工的、住校的,都聽不到多聲部了。四個重孫說不來羌族話,都說漢話了。”
這種情況十分普遍,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起,其歌手人數就逐漸減少,該歌種在鄉村的生存空間日益狹窄。黑水的省級非遺傳人孔塔(77歲)說:“搞農業生產的人越來越少,村子里也很難再聽到唱歌的聲音了?!彼膳说闹菁壏沁z傳人、央視“青歌賽”銀獎歌手澤旺仁青(46歲)也說:“我1991年參軍前,各個村子都還在唱多聲部,1994年回鄉以后,就聽得很少了。”
“我們十二、三歲就開始跟著學唱了,十八、九歲都學會了。就是聽會的,沒有什么你教我學。白天跟著大人們上山勞動時聽他們唱,晚上回來在火塘邊喝雜酒時就跟著唱?!边@是澤旺仁青在回答“什么時候、怎樣學會”的問題時的答案,其他各鄉受訪歌手的回答亦大同小異。
這種傳承模式沒有特定歌師指導,沒有歌班歌隊組織,也沒有相對固定的公用群歌場所,是完全自發的長期群歌熏陶和口耳相傳。它依附于歷史悠久的集體粗放農耕,在日常勞動中耳濡目染,在群體生活中日積月累,屬于十分古老的傳承模式。而唯其如此,它就更經不起現代化大潮的沖擊。
如今村里的中青年一代要么外出打工(遠至閩粵),要么進山挖藥(蟲草之類),仍在山上種地的極少,也失去了唱歌的搭檔和興致;六、七十歲的老人“照顧好孫娃是頭等大事”,唱歌已力不從心,有的已變身市民;而那些實行退耕還林或整體搬遷移民的數個村寨,其自然和文化生態環境的變遷更是顛覆性的。
“多聲部民歌一旦失卻了賴以生存的土壤,就必將逐漸衰亡。”[2]群歌依附的集體粗耕農業被林業取代,每晚圍火塘、喝雜酒、唱酒歌的聚會也沒有了,“現在公路通了,電也通了,電視、手機、WiFi……啥都通了,連村子都搬了,年輕人的想法也都變了!”澤旺仁青說。傳統文化在社會轉型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該歌種世代相襲的傳承模式也難以為繼。
7月1日,黑水縣的州級非遺傳人、央視“青歌賽”銀獎歌手澤英俊(45歲)開著自家的越野車接我們到高山上的木都村他家作客。他家的兩層樓房和村里其他民居皆為地震后重建,樓層面積、材料結構、樣式裝潢等等都有較大提升。他家客廳中央,碩大的電爐取代了昔日的火塘,大屏液晶彩電和一對大音箱占據了沙發對著的半面墻,親友鄰居坐滿了一屋。雖有一壇雜酒,但卻很少有人去“咂”,原來幾乎每個人的手邊都有一瓶啤酒。據了解,他家的收入在村里還只能算中等。
熱烈的交談和縱情的高歌雖持續到深夜,但這只是現在村里很難得的一次聚會,因為他全家及一些村民,早已完全或部分脫離了農村勞動,明天他們又將遠離故土,去茂縣靠“唱歌吃飯”。這種因為我們偶然來訪而舉行的“啤酒歌會”,與三十多年前日?;⒕哂袀鞒幸饬x的“雜酒歌會”已不可同日而語。
該歌種在鄉間雖已勢微,但許多民歌手卻在城里或各旅游景區為它贏得了一席之地。近十多年來,歌手們離土離鄉,變身職業歌舞演員的不在少數。
如松潘縣,該歌種現共有各級非遺傳人10位,有9位在本縣、九寨溝、北川等地的職業藝術團或劇組中任職。
又如茂縣,該歌種現共有省級非遺傳人7位,除1人辭世外,全都年過六旬并移居縣城,也不時應邀登臺演出;另有太平鄉牛尾村6位多聲部民歌手,早已和“茂縣羌族歌舞團”簽約,在城郊的“古羌城”景區當職業演員。
再如黑水縣,該歌種各級非遺傳人共21位,其中5位年近八旬,多已移居外地;其余16位大部分也在縣外各大景區演藝謀生。
澤英俊舉家棄農從藝已有九年,他和其妻若甘措常住茂縣,在“爾瑪協會”當演員;其長女德青卓瑪,即前文提到“極個別”能完好演唱該歌種的青年民歌手(與其母合作);其次女也是九寨溝的舞蹈演員。這個家族式傳承的帶頭人,是老一代多聲部民歌手和非遺傳人——其父澤旺楊措(78歲),33年前曾作為筆者的羌語翻譯和民俗顧問為民歌集成四川卷的編撰作出過貢獻。而今祖孫三代把家鄉的多聲部民歌傳揚四方:北上央視大舞臺,南達香格里拉賽歌會,西至若爾蓋草原旅游節,東到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廳。
民歌手們作為職業演員在外地的掙錢效應還輻射到家鄉,使許多村民意識到唱多聲部是可以和應該收錢的,“莫得錢不唱哦!”大爾邊村的一位老歌手說。而在1985年,該村村民全都參加過兩個晚上的群歌錄音,不但沒人提到錢,還拒收筆者依規支付的雜酒錢。
過去用來娛己、娛人或娛神的多聲部民歌,如今歌手們“都出去唱歌掙錢了!”看來,發生巨大變化的,還不僅僅是傳承模式的衰亡:不但村民們對祖傳文化遺產的價值有了新的覺醒與再認識、民歌原有的實用功能有了新的拓展,而且包括審美情趣、多聲思維在內的“年輕人的想法也都變了”。
不過,還是有極少數人堅守著自己的價值觀:“老祖宗都沒有(靠)唱歌吃飯,我們還是(靠)勞動吃飯好?!?木都村民語)
當前舉國上下早已形成珍視民族民間優秀文化遺產的共識,各級政府都建立了專門保護和管理“非遺”的機構,配備了專職干部和專用經費,頒布了相關法律法規。大地震后四川還規劃了“國家級羌族文化生態保護實驗區”(以下簡稱實驗區);阿壩州據此也制定了“文旅融合”等一系列《實施細則》,要求各縣大力開展“一縣一節(慶)一品(牌)”的文化旅游活動。
松潘的“羌族多聲部民歌”是國家級非遺項目,也是該縣特色文化旅游的知名品牌,受實驗區保護。該縣還是“九(寨溝)環線”上的旅游重鎮,有好幾位非遺傳人在“古松州大劇院”里演唱多聲部民歌,被“松州藝術團”作為保留節目向南來北往的中外游客展示,該團的羌藏歌舞表演在旅游旺季每天可達三場。
我們還有幸參加了“小姓鄉多聲部協會”的一次活動。該協會的成立是由于“羌族傳統文化流失的速度非??臁?鄉黨委曹書記語),已獲得縣政府支持的30萬元啟動資金,將按“支部+協會+公司”的模式運作。從其采購方案(羌族演出服飾男女各58套及4萬元舞臺音響等)來看,可組建相當規模的演藝公司。
茂縣屬實驗區的核心保護范圍,也是“九環線”上的中心節點,“非遺”與旅游業深度融合。“羌族歌舞團”和“爾瑪協會”在規模宏大的“古羌城”景區內,分“上午班”和“下午班”輪番表演羌族歌舞,晚上還有羌族薩朗篝火舞會。各大廣場上、城樓廊廳間,民歌聲、舞步聲、導游解說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吸引了大量游客駐足觀賞。每年幾度的羌族傳統節日如“羌年”“瓦爾沃足”等,更有盛大集會和豐富多彩的“非遺”表演。
但該歌種只是在茂縣靠近松潘和黑水的極少數偏遠羌寨流傳,在本縣沒有廣泛的代表性,也不是本縣申報的非遺項目。兩大演藝社團中雖然也有來自黑水、松潘或本縣的多聲部歌手,但其日常的工作主要是跳薩朗,沒有或極少安排多聲部民歌表演。
黑水縣的“阿爾麥(爾瑪)多聲部”也是國家級非遺項目,被納入“羌族文化生態保護試驗區”保護。但因該縣遠離“九環線”,景區開發又稍晚,旅游經濟規模不及上述兩縣,該歌種的中老年歌手們都到外地從藝或定居了。知木林鄉木都村雖也有人組建了一個40來人的多聲部演藝團隊,但卻是極松散和純業余的,還沒有得到旅游公司邀請。該歌種在本縣城鄉演唱機會不多。
旅游業催生的上述五個演藝社團中,目前至少有三個是職業的。松潘縣得天時地利人和,該歌種與旅游業比翼雙飛。茂縣搭上旅游業這趟“快車”的,并非該歌種而是其他羌族歌舞,黑水縣的職業演藝社團為零,多聲部人才只好外流。
此外,壞天氣或旅游淡季也制約了各景區的活動,如7月雖為旅游旺季,但持續暴雨和多處塌方使大批旅游團隊受阻,各地不得不取消好幾天的演出。
要上舞臺面對萬千觀眾、面對專家評委或攝像鏡頭,要渲染節慶熱烈氣氛,就要追求舞臺表演的強烈效果,經營承辦方甚至民歌手自己,都會對節目的陣容、編排等各方面提出更新的要求,這就免不了要對“原生態”進行 “包裝”或“手術”。過去那種無伴奏的室內坐唱或山嶺放歌顯然不夠“震撼”,于是就加演員、動作、服飾、道具、打擊樂、擴音器等等,甚至加些噱頭。這種狀況我們在當地見過不止一次,也引起一些老民歌手的質疑。
黑水的非遺傳人孔塔說:“卡斯達溫就是鎧甲舞,拍攝的時候,編導的動作走樣了,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們向編導提過一些建議,但他不聽。”我們也發現相關資料如數年前拍攝的非遺宣傳片和申報材料中,的確有一些不真實、不準確的內容摻雜其間,這可能會給非遺的傳承和地方文化史志的撰寫埋下隱患。
多聲部民歌的演唱至少需要兩位歌手合作,這一最基本的形式有時也會在無意間被忽略。如某縣舉辦原生態歌手大賽,選手們被要求“一律單人參賽”,結果賽程中重唱民歌都被“拆卸”變成了“獨唱”,多聲音樂形態蕩然無存。
不過,該歌種本身的音樂形態卻顯示了較強的穩定性,木都村的歌手們說:“多聲部變不了,也改不了!”除了個別老年歌手因嗓音不濟將高音壓低幾度,或少數中青年貌似“會唱”其實不然而外,該歌種的調式音律、和聲材料與結構、大幅同步顫吟唱法[3]等等內部結構及表現要素,與33年前相比并無明顯變化。
近十多年來,該歌種在各類比賽中屢屢獲獎,傳媒的鼓吹和旅游的勃興使之成了各類節慶活動開幕式上的“標配”。上級的褒獎和“申遺”的成功給當地“帶來巨大榮譽”,使之得到各族各界上下一致的認可。長期不為外界所知的多聲部民歌在鄉村之外“火”起來了。
然而黑水的“阿爾麥(爾瑪)多聲部”在三十多年前的跨文化境遇,與現狀相比卻猶如冰火,不但一些藏族同胞不認可甚至挖苦嘲笑,[4]有的文化干部也將這種民歌誤會成“喇嘛調”,認為它“不好聽”。澤英俊回憶道:“2008年以前,(大黑水人)根本不接受我們這個多聲部:‘小黑水的這個歌,好像在哭嘛!’”另據孔塔說,2003年他們在馬爾康排練該歌種準備“州慶”50周年的演出時,引起了圍觀的當地藏族同胞疑惑:“他們(指小黑水爾瑪歌手)喝醉了嗎咋個?”“這些人是瘋了嗎?”
松潘的“羌族多聲部民歌”雖也很獨特,但仍較易為周邊的藏、羌、回、漢等民族所接受,沒有遇到上述“鄰居不認可”的尷尬,而且他們還“到過德國、丹麥、美國、日本、加拿大等地演出”。
總之,這種跨文化的傳播促成了廣泛的文化交流,普及了民族文化遺產知識,增加了地方和歌手們的知名度及收入。至少,可以讓海內外到此一游的人們都知道:原來這里還有如此古風猶存的多聲部民歌、原來羌族民間舞叫“薩朗”而不叫“鍋莊”……,從而增進了人們對中華及世界音樂文化多元性的認知。
該歌種從鄉村民間到城鎮舞臺,從本文化傳承到跨文化傳播,從群體性、業余性、民俗性到個體化、職業化、商業化,印證了伍國棟在《中國民間音樂》一書中所揭示的文化生態學的一條通則:“民間音樂必然要隨區域自然景觀和文化景觀變化而變異。”[5]
“非遺進校園”和“建立傳習所”,是阿壩州政府在“實驗區”的《實施細則》中對各縣具有法規約束力的具體要求并撥有專款。“進校園”也有二重意思:一是到學校去展演,具有向下一代普及非遺知識的宣傳性質;二是聘請非遺傳人為兼課教師或配備鄉土教材、制度化、常態化地進入課堂教學,具有向下一代持續傳授非遺知識和技能的傳承性質。
松潘縣文體局在小姓鄉設立了 “羌族多聲部民歌傳習所”,又聘請澤旺仁青和格羅扎西(41歲)為鄉中心小學兼課教師,按課表定期給學生們教唱多聲部民歌,還納入了該校的日常課程管理。為了提高授課質量并將“非遺進課堂”推廣到其它學校,該局正在積極組織力量編寫鄉土教材。
茂縣太平鄉搞了多聲部民歌進課堂,由文化館、非遺股支持,請當地民歌手當兼課老師,政府每年撥一萬元做誤工補貼。但暫時還沒有該歌種的鄉土音樂教材,仍然用口傳方式教學。在與牛尾村多聲部歌手談到有些羌寨該歌種已經失傳時,歌手們信心滿滿:“我們牛尾村不會失傳,肯定不會!因為我們的傳承人有任務,到學校里邊去教,也有一家人父母傳給子女的。”
黑水縣于2013年在知木林鄉修建并成立了“多聲部傳習所”,我們7月1日到訪時沒有活動??姿f他“沒有在傳習所去唱過,也沒有在小學兼音樂課。”他曾希望由“縣上出面組織”年輕人到傳習所學唱,卻“一直沒有實現”。該縣非遺股現正積極發掘本縣各鄉各族民歌,籌劃結集出版事宜,這也是保存民間文化遺產的善舉和州政府的要求。
在政府主導下,該歌種作為“非遺”的一部分開始進入課堂和傳習所,有的已初見成效。這是最有可能培育新一代傳承人、最有希望重建新的傳承模式的功德無量的事業,也是包括我國在內的各簽約國在聯合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對“傳承(特別是通過正規和非正規教育)”的承諾。
建議文教部門把“重建新的非遺傳承模式”納入政策研究議題。就該歌種而言,或可借鑒黔東南侗族大歌的傳承模式,在各村請數位中老年歌手為歌師,組織當地青少年建立不同性別和年齡段的歌班、歌隊,利用現有文化站、傳習所作為基地開展活動;同時在中小學增設鄉土音樂課,使傳承本土民歌成為群眾文化生活和學校藝術教育的內容之一,以逐步形成新的傳承模式。這種“接地氣”的傳承模式可以做到本土化、常態化和公益性,也不受旅游淡旺或天氣好壞等影響。
基于該歌種的現狀,建議政府盡早啟動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工作。
“任何傳統音樂事象的前途和命運都同樣面臨著如何優化發展以免被人類社會所淘汰的問題。”[5]今朝的當務之急,是使該歌種能夠“活生生的具有動態生命意義的存在”[6]即活態傳承。在新的文化生態環境中,只有依托當代義務教育和鄉村公共文化事業,才能重鑄一條新的傳承之鏈。
新傳承模式的重建具有挑戰性,只要政府主導的方向正確、措施得力并善于組織和調動各種民間力量,既要有大規模的積極宣傳和大范圍的交流展示,更要深入到鄉下民間從群眾文化抓起,深入到學校課堂 “從娃娃抓起”,才有可能使民族文化遺產后繼有人,實現本土上的活態保存和世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