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世林
《秋天的懷念》是史鐵生多篇懷念母親的文章之一,收入統編語文七年級上冊,是第二單元“至愛親情”的第一篇,屬于教讀課文。很多課例將這篇文章的教學重點設為“感受母親愛的深沉無私”①或“理解母愛的內涵、感受愛母的思緒、獲得自己的思考”②以及“母愛是理解、呵護、寬容、牽掛……”③。這些內容是文本包含的內容,但不是“這一篇”文本最核心的教學內容。
這一篇文本的教學內容應該是讓學生能夠理解作者多年后對當年“母愛”的理解,以及當能夠理解母親了,而母親卻不在了,所透露出對自己過去行為隱約的悔恨。因為文學性散文“不是要向讀者介紹那些人和事”,而是通過作者的敘述理解“作者的所思、所感”以及“對社會、對人生的思量和感悟”,通過作者極具個性的人生體驗來擴充我們的人生經驗,而不能“用自己的繼成經驗,去過濾、同化甚至頂替散文中作者的經驗”④。也就是本文的教學重心是理解作者的懷念,而不是感受母愛及其偉大,因此教學重心應放在怎樣理解作者在字里行間所隱含的復雜情感,而不能解讀到“深刻理解母親對兒子的愛”就停止了,或者延伸到“這一篇”以外的教學內容“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要學會樂觀生活”。
散文寫作很多屬于回述性或回憶性的寫作,因此文章中常常出現兩個作者視角,事情發生時“我”的視角和寫作文本時“我”的視角,一般從寫作時的“我”的視角去再現或回憶甚至評述事情發生時的“我”。
《秋天的懷念》的教學解讀首先需要區分癱瘓時的“我”和寫作時的“我”。癱瘓時的“我”,望著歸雁,會砸碎玻璃,看到大雁可以自由地飛翔,可以和同伴一起北歸,而自己卻不能自由行走,也沒有同伴,怎不讓人氣餒;聽李谷一的歌聲,會把東西扔向墻壁,聽著甜美的歌聲,為什么會發脾氣呢?自己雙腿殘疾,再也沒有如歌的生命了,再也沒有甜蜜的愛情和生活了,過著沒有未來的生活,喪失了生活的各種精彩,讓年輕的“我”多么無助;說話會抬杠賭氣,捶打癱瘓的雙腿,“不,我不去!”“我可活什么勁兒!”連續用了兩個感嘆號,語氣異常的強烈,強烈地拒絕;狠命地捶打,可恨的腿,喊著,情緒完全失控。
這就是癱瘓時的“我”,無論是看到的,還是聽到的,或者與人交流,又或者是獨處時,都讓“我”不能不時刻對自己的癱瘓保持高度敏感。這是一個沉浸在自己傷痛中的青年,他已經逐漸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寬慰。
寫作文本時的“我”,在若干年后,審視當初癱瘓的“我”時,用了一個詞來評價,那就是“暴怒無?!薄.敃r癱瘓的“我”不一定覺得自己“暴怒無常”,只是覺得為什么是 “我”? 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因此癱瘓時的“我”變得非常極端,“突然”“猛地”“狠命地”“可恨的”“喊著”“又獨自”,這些詞呈現了一個癱瘓的青年的絕望,他只能用暴怒無常來反抗這種絕望。文中只列了三件典型事件,來反映癱瘓時的“我”的暴怒無常,這是經過寫作文本時的“我”的有意識地篩選。從這里我們既可看到寫作文本時的“我”對癱瘓時“我”的表現的重構與反思,同時也有一種理解,雖然當時做得有點過,但對于年紀輕輕就癱瘓了的人,這樣的表現不也是正常的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承受的極限,也有作為一個平常的人遭遇變故的痛與怒。
對于寫作文本時的“我”來說,每一次回憶等于再次一層一層地揭開自己的傷疤,但似乎就是要告訴讀者,這就是癱瘓時的“我”,與其他年紀輕輕就癱瘓的人并無兩樣,不會堅強地忍著,也不會故意保持樂觀,而是真實地宣泄自己的痛苦與憤怒。
除了寫作文本時的“我”對癱瘓時“我”的表現進行重構和審視,還有另外一組關系,忽視與關懷。一個深陷自己病痛無法自拔的青年人和一個忘記了自己的病痛而全身心地關懷兒子的病的母親;一個眼里只有自己,一個眼里只有他人(兒子)。這就是敘述的矛盾,癱瘓時的“我”,根本無法從病痛中抽身去理解母親的愛和痛。
于是,我們看到一個小心翼翼的母親。文中有兩個“悄悄地”,第一個是悄悄地躲出去,一個母親在自己的家里還要“躲”出去,注意不是“走”出去,是“躲”出去,為的是給殘疾的兒子留出發泄情緒的空間,不愿意親眼看到兒子發脾氣,也不愿意讓兒子看到母親在旁邊,不讓自己難堪,也不讓兒子難堪;但偷偷地聽,又表明時刻關注,緊張兒子,怕兒子出事;第二個是悄悄地進來,連回家也要等待時機,等兒子情緒穩定下來,再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說明母親剛哭過,為兒子的處境,也為自己無能為力,無處訴說。
我們還能看到一個無計可施的深陷痛苦的母親。后來母親為了制止兒子說氣話,有一系列的動作,“撲、抓、忍住”,“撲”體現快,“抓”體現的是愛,“忍住”是要表現堅強。兒子說我可活什么勁兒,母親唯一能安慰的就是,好好兒活,好好兒活,活著就好,但怎么好好兒活,母親自己心理也沒有想明白,也沒有一個底,只能反復說“好好兒活”。她寧愿自己癱瘓,去換取兒子的健康,也不愿意看到兒子情緒常徘徊崩潰的邊緣。
這還是一個心思細膩的母親。“我”獨自坐在窗前,看著樹葉“唰唰啦啦”地飄落,母親進來“擋在窗前”,一個“擋”字,寫出了母親的細心,知道兒子看到樹葉飄零,可能會想到自己的癱瘓,像樹葉一樣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當“我”答應去看花,母親回憶小時候“我”抓毛毛蟲時“跑著,一腳踩扁一個”,說道“跑”“踩”的時候,突然不說了,敏感而細膩的母親,時刻顧及“我”的情緒,生怕觸碰“我”的傷痛。
無論是母親的小心翼翼,還是心思細膩,又或者是無計可施的痛苦,癱瘓時的“我”并沒有察覺,“我”在當時根本就沒有時間沒有心思去理解、體會母親的愛?!拔摇敝皇巧钕菰谧约旱膫粗?,而母親也深陷在兒子的傷痛中?!拔摇痹酵纯?,母親也就越痛苦;“我”稍微平靜點,答應去看花,母親就能“高興得一會坐下,一會站起”。母子之間的情感傳遞是單向的,兒子能將情緒傳遞給母親,但母親的情緒卻無法傳遞到兒子那里。眼中沒有自己的母親和眼中只有自己的兒子,這就是中國式的子女,總是忽視來自父母的關懷;這也是中國式的母親,將子女的喜怒哀樂當成自己的喜怒哀樂。
《秋天的懷念》表達的不只是懷念母親,懷念母親的愛,而是在這個秋天,在懷念母親的時候,“我”終于感受到了母親當時對“我”的愛和當時所承受的痛,也理解了這份愛與痛。
當然,從沉浸在自己的病痛小世界中,轉而能夠理解母親是有契機的,那就是母親的突然離世。“我”后來才知道母親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我”后來才知道母親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我”后來才知道母親最后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這么多的“后來才知道”,讓一個沉浸在自己病痛的小世界中的“我”,驚醒過來,開始關注母親為自己做過的所有的事,也由此關注現實,關注怎么活下去。文章末尾,“我”和妹妹一起去北??椿ǎ瑢崿F母親當初想帶“我”去看花的愿望,告慰母親。在告慰中,理解母親?!拔叶媚赣H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這種懂得,雖然來得晚,但卻透出一種通透,從自己的個人病痛的哀傷中走出去,關注身邊人,關注這個現實世界,這是母親突然離世給“我”的頓悟,這也是母親希望看到的,癱瘓后的“我”能重燃活著的勇氣,擁有積極的人生態度。
失去至親后的痛,比身體的痛或許更痛。失去后的覺醒,雖然有種通透感,會積極面對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不辜負母親的期待。并不意味著作者在內心就此放下, 從作者后來的寫作生涯看,他在《合歡樹》《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等多篇文章中反復追憶母親,這種追憶除了我們常人所有的對逝去的至親的懷念外, 我們覺得還有更多的含義,那就是表達自己過去對母親關懷的無視的悔恨,這是永遠無法彌補和補救的,也正是這種永恒的痛,因此作者才需要通過文字反復追憶來彌補,來懺悔。
也就是說,《秋天的懷念》文末所表達的積極樂觀,不是單純地表達從此要樂觀地生活,而是對母親的深深理解和不再辜負。因此,讀《秋天的懷念》,第一步要從中讀出寫作文本時的 “我” 對癱瘓時“我”的一系列行為的重構、審視和理解,要從字里行間看到這兩個“我”的存在;第二步要從沉浸在自己病痛中的“我”這個圓心往外看,你會看到一個忘記了自己的病而沉浸在兒子病痛中的母親;第三步要站在寫作時的“我”的視角,去看過去執拗的“我”和忘我的母親之間的故事,你就會自然而然地一邊理解“我”的“暴怒無常”,一邊痛恨“我”為何那時不能理解自己母親,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干著急癱瘓時的兒子對母親的忽視和不理解,干著急母親的病痛一天天嚴重,而那時的“我”卻一無所知。寫作文本時的“我”也是眾多干著急的一員,他在敘述中,給我們呈現這些畫面,懷念著自己的母親,流著悔恨的眼淚。
能讀懂寫作文本時的“我”的感情才是真的讀懂了《秋天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