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借鑒語言學中的“四元意義”研究模式,從字面意義、狹義所言、廣義所言和隱含意義四個層次,分別對“紋藏中國設計展”中部分代表性海報設計作品的話語意義進行探討。文章認為海報的字面意義在于信息編碼與解碼,以此避免無效設計;強調海報形式語言與所指對象、符號與民族文化等之間的關系,以期從狹義和廣義兩個范疇為民族紋樣的再設計、再應用提供新的意義闡釋路徑;從語用層面將非互釋關系元素合理應用到文化語境中,讓話語生成與話語理解成為一體化的認知原則。
2019年6月17日,由紋藏-中國紋樣博物館和浙江海平面設計聯盟、字魔營等專業機構聯合主辦的“紋藏中國設計展”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格羅寧根Y2美術館開幕,來自中外設計師的共85幅海報設計作品參展。筆者有幸參與其中,作品所用素材來自中國紋樣博物館提供的AI格式源文件。有意思的是,雖然許多設計師所用的素材大都來源于中國的壯族,但參展作品卻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樣式風格。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并思考民族紋樣話語意義的生成與理解原理,成為本文的主要任務。筆者嘗試引入語言學中的“四元意義”研究模式,從它的四個層次對民族紋樣的話語意義進行深入的探討。

圖1 四元意義模式(由筆者根據伍思靜等人的圖表重新繪制)
所謂“話語”,是指人在具體語境中使用的語言。伍思靜等研究者(2018)曾對幾種廣為接受的話語意義模式進行梳理和分析,最終將“溫和語境論框架下的四元意義模式”當作一種“新型的話語意義闡釋路徑”,這一語言的四元意義模式如圖1所示。所謂字面意義,就是文字作為符號的表面意義,一般不包含比喻或隱喻的意義,它通過常用的語言表達方式來傳達言說者的意圖,可脫離語境而存在,且可能會拋開完整的語法而完成意義表達,如“古道西風瘦馬”。所以,“字面論認為,句子的真值條件由(相關于語境的)語言規則確定,根本不依賴于言者意義”。但字面意義基于語言符號而生,因此它與言說者、言說者所用符號以及符號之間的邏輯存在關聯,這是字面意義產生的基礎。正因為如此,在實際表達過程中,大部分的字面意義都會受語境的影響而涉及與言說者或解釋者的關系,這就關聯到圖1中“語用”介入字面意義的問題,狹義所言,即語用通過句子內的指示詞語(符號)和指示成分(客體)介入后的結果。如“古道上,西風中,有一匹瘦馬”便是狹義所言,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形成的初步印象。
廣義所言是狹義所言的進一步豐富,特別是與具體的人、事、物甚至文化相關的內容關聯之后的意義擴展,是在具體語境中通過自然的邏輯推理而得到的結果,因此可被劃歸在語用范疇之中。雖然廣義所言不一定與言說者的原意相符,但闡釋者可以得到一個相對完整的表達結果。這一點類似于完形心理學(Gestaltpsychology),從言簡意賅的語言、圖形中盡可能擴展或還原出完整的話語,以便明確其中的“字面意義”。如“在古老荒涼的驛道上,在落葉蕭瑟的西風中,一匹疲憊不堪的瘦馬馱著詩人前行”,就是一句相對完整的“廣義所言”句式,我們從中還可以想象到旅途中郁郁不得志的詩人形象。至于隱含意義,其實是許多語言學研究者關注的重要內容。譬如斯珀伯和威爾遜從關聯原則角度將話語意義分為“明說”(explicature,包含在字面意義中)和“隱含”(implicature,通過語用推理得出),其中隱含的是從巴赫(Bach)的“會話隱意”(Impliciture)引用而來的概念。有意思的是,由于“第三語用過程則完全獨立于字面表達式,而與話語語境或者文化背景密切相關”,因此讀者可借助普通推理來闡釋“字面”中的話語意義,其“過程完全是自選的、有意識的,其目的是完整闡釋言者意圖并傳達給聽者”。如“斷腸人在天涯”與“古道西風瘦馬”在字面意義上沒有關聯,然而詞曲語境和《天凈沙·秋思》的歷史背景卻讓兩者之間產生了不可分割的聯系。同樣,“紋藏中國展開幕了”的字面意義與“發掘民族文化遺產”的隱含意義之間之所以產生關聯,是因為話語意義所需的語用要素和文化語境起著重要的關聯與促進作用。
基于上述四元意義研究模式的分析,我們將結合“紋藏中國設計展”中的海報作品,逐層分析民族紋樣的話語意義。首先是民族紋樣的“字面意義”,或者說“畫面意義”。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字與畫同源,這在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里已有記載:“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制肇創而猶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此處之“書”,即文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異,即謂之字”;文,通“紋”,即紋樣,人們熟知的象形文字可被視為字、紋同體的典型。如是觀之,當我們結合“紋藏中國設計展”審視紋樣的字面意義時,就有了較為信服的闡釋基礎。

圖2 黃清穗、小熊千佳子等設計師合作的海報設計作品
與文字語言所倚重的語法一樣,紋樣圖形通過形式法則來傳達設計師的理念。雷圭元先生將太極、規矩、理數等引入到圖案中,其目的既是“要服從于多樣統一這一形式美的總規律,也是從圖案的具體的目的任務出發”,對紋樣圖形的具體指向從形式上作盡可能的直白表達。在這層意義上,紋樣的寓意不是其畫面意義的主要構成內容。如設計師黃清穗和付小潔合作的《紋藏》、小熊千佳子Chikako Oguma(日本)和Mohamed ZakariaSoltan(埃及)合作的《Chinese Pattern》(圖2)即是如此。其中有一個現象值得思考:在畫面意義的形式表達上,通過散點、重疊或骨骼線建構起來的海報作品指向明確,直接與紋樣關聯,但其主題需要以“紋藏中國”加以限定。這種現象我們暫時將其稱之為“初始過程”,即畫面意義為觀者帶來形式美的同時,其意義需要進一步擴充到主題表達更加完整的層次。換言之,設計師“運用多材料集成完整物的方式,呈現紋樣的方程序列,既古樸單純,又極具裝飾性和戲劇感”,使得海報作品更傾向于形式語言表達。同時在作品寓意并不占主要成分的前提下,也可為畫面增加文字信息,以此來明確主題。從語言學的角度看,這是一個發生在話語(視覺語言)局部層面上的自然的語用推理過程,在日常生活中,因為這一過程比較符合人們的普遍認知行為,所以更能表達“字面意義”。這也是上一節所提及的“明說”部分,其意義就在于海報信息的編碼與解碼,以此避免無效設計。
然而,“明說”與“隱含”均為“依據關聯原則推導出的語用含義”,且由于“字面意義中存在著大量的語境敏感因素,所以處理字面意義時明顯地存在著語用對語義的介入”,同時,“確定話語的意義時,語境信息是頭等重要的”,由此可見,字面意義不可能脫離更深層次的涵義(寓意)而存在,它與言說者或設計師所處的時代環境、所用符號以及符號之間的語用邏輯存在千絲萬縷的關聯。正如有研究者所言:“中國裝飾藝術中的圖案,從母題、內涵到形式風格,往往是一種集體意志和民族文化的體現。”只重形式而完成作品表達固然可行,但即使如至上主義的代表馬列維奇(Kazimir Malevich),其作品終究也“是扎根于古俄羅斯傳統之中的”。所以有中國設計師說:“古老的百衲,是艱苦時代的智慧結晶。”當然,這樣闡述的目的并非要夸大“字面意義”的功能,而是明確字面之中“意義”生成的緣由,強調海報形式語言與所指對象、符號與民族文化等之間的關系,避免為形式而形式的無厘頭設計。
如前所述,語用通過指示詞語和指示成分介入后的結果即為“狹義所言”,而語用本身在介入既定現實語境之后的邏輯是:言說者或設計師如何用恰當的話語或符號表達思想、情感和主題,從而達到傳播的目標;而信息接受者又如何準確地理解信息發布者所傳達的思想、情感及其話語的意義。我們不妨將這一邏輯推導過程稱為“二次過程”,也就是“狹義所言”向“廣義所言”的意義擴展。結合視覺設計流程來看,具體語境中的話語邏輯推理既然被劃歸在語用范疇之中,那么為了讓觀者快速捕捉到有效信息并理解之,首先就應該“依循大多數人都會遵守的一些規律或習慣”,從構成法角度為畫面“建構出層次感”,也就是“建構起有效的信息層級”。戈向楠、留夏兩位設計師合作的作品(圖3)遵循了海報設計中視覺流程所需的語用邏輯,采用“紋藏傳統美麗圖案的拼接,來裝飾點綴古代京劇里旦角兒的造型,呈現一個更為動人精彩的女性形象”。從視覺流程的條件來看,設計師一開始就擬定了“戲曲”這一語用預設語境,即前文所說的恰當的話語或符號;從語用要點上說,作為視覺符號的旦角形象和戲劇臉譜,很明顯既屬于字面意義上的“初始過程”,又屬于視覺語言信息傳達所需的第一個層次;從語用或視覺傳達要點的完成模式來看,設計師在“戲曲”語境中依據展覽主題選擇了民族紋樣作為主要的表達語言,恰是指示詞語和指示成分介入的結果,也就是話語意義的“狹義所言”。在圖3所示的海報作品中,狹義所言指的是審美與裝飾,即“造物設計中的審美部分,也可以說是實用物上的裝飾部分,包括純粹作為裝飾的各種紋樣,也包括有主題有思想意圖的裝飾”。再回到預設語境,“戲曲”命題被視為具體的表現對象或目標,因此也就規定了具體的語用要點、層次和完成方式。

圖3 戈向楠、留夏合作的海報設計作品
其次,作為語用邏輯中的完成模式,民族紋樣依其裝飾特征和手法,必然還指涉著更多的民族文化內涵與情感。這既是設計意義或價值產生的主要因素,從語言或話語意義生成的角度看,也是語用過程不斷深度介入語用內容的結果,同時還是“廣義所言”的價值所在。由于紋樣是一個民族文化或區域化審美生活方式的需求之物,其樣式也由該民族既定的習俗或規則所約束,因而既構成生活的邏輯,也構成了本文所說的語用邏輯。對于這一邏輯意義,維根特斯坦就曾明確地指出:“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他所說的語言,既是一種符號系統,又是一種生活的形式系統,之于中國造物或紋樣圖形來說,這樣的系統實際上就是話語意義生成所需的寶貴的文化資源。“紋藏中國設計展”中出現的其他民族的紋樣圖形,其實都具備這樣的邏輯,同樣也依賴于這樣的文化資源庫,在此基礎上,海報設計的“話語意義”自然就與民族文化以及審美語境息息相關。筆者與青年設計師魏旭合作的作品《歡天喜地》(圖4),以安徽雕花床紋樣為創作底本,采用“同構”的設計手法,將傳統紋樣“雙喜”與男女性別符號結合起來,旨在體現男女和合以及陰陽、太極等文化寓意,祝福新人白頭偕老、相伴一生。與此相佐證的是2019年1月30日在深圳坪山舉辦的漢聲“中華傳統文化基因庫”展。該展覽“用世界的語言傳播著中國的傳統文化”,重點突出的就是“文化基因庫”的現代話語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一個特定的民族文化語境及其傳統即是一個話語意義生成系統,其中的藝術設計作品或多或少都會凝聚這個民族所積淀的優秀文化因子,這就為設計師從民族紋樣的再設計、再應用方面提供了新的意義闡釋路徑。

圖4 李強、魏旭合作的海報設計作品
從圖1所示的話語關系來看,三次語用過程介入話語內容之后,隱含意義與字面意義之間看上去已經有了明顯不同的層級關系。譬如,從字面上看,“天氣很熱”與“他去釣魚了”之間毫無關系,因為按照慣性思維表達,交流者之間一般都有共同的話語環境,他們使用相同或類似的文本與符號資源,因此表達方式與信息理解之間存在可以互為解釋的特定關系。在沒有語境或預設的前提條件下,“很熱”與“釣魚”不屬于互釋關系。智力游戲中的“腦筋急轉彎”屬于非互釋關系的極端案例,如問“什么鍋不能煮飯?”答曰“黑鍋”。在“紋藏中國設計展”上展出的作品中,肖靜、汪小峰等設計師合作的海報設計作品(圖5)表面上也屬于這種非互釋關系:表情包≠紋樣,星際戰斗機≠紋樣。果真如此?如前文所說,話語的隱含意義和文化語境或交流背景密切相關,在普通推理的過程中,因“語用”的介入而轉換為語用邏輯,而這一邏輯讓我們獲得了連貫且合理的解釋。

圖5 肖靜、周少龍、汪小峰等設計師合作的海報設計作品
具體到海報設計作品,在“紋藏中國”這一既定的語境中,民族紋樣是必須使用的視覺元素,設計師得選用合適的構成方法和色調來完成創作。但值得慶幸的是,設計師有機會從語用層面將非互釋關系元素合理地關聯起來,讓話語的生成與話語的理解成為一體化的認知原則。這個機會就是“最佳的關聯性來自最好的語境效果”。最好的語境效果相對容易理解,最佳的關聯性對于設計師的前期創意而言,無疑是極具挑戰性的工作。一方面,能夠與民族紋樣關聯的多為傳統事物與場景;另一方面,得找到信息交流雙方能夠明白的隱含內容,也就是說,要找到與大多數信息接受者的生活與文化語境高度關聯的內容,并能通過推理得到視覺元素隱含的內容,最終取得信息傳達的成功。肖靜、汪小峰等設計師找到的表情包和“星際戰斗機”顯然是成功的,因為它們都是每天充斥在人們生活中的常見的、娛樂化的視覺符號。用設計師自己的話來說,傳統紋樣“于傳統文化而言,是抽象、宏大,乃至有些深奧和神秘的感知。如何將這種感知轉換為觸手可及的感官符號,需要通過對傳統文化的重新演繹來實現。這一過程恰恰是介于專業創意和大眾應用之間的銜接過程,也是傳統文化與目標受眾建立緊密關聯的最佳路徑”。設計師為作品找到了“有趣”的存在語境和現代的表達方式,從而完成了信息的有效傳播。顯然,這是關聯原則推理出來的結論。
行文至此,筆者體會到,包括“四元意義”研究模式在內的語言學理論是比較理想的研究模型,雖然本文尚不能用它來透徹闡釋海報設計的視覺語言之意蘊,但卻能初步解釋紋樣圖形語言的生成與理解問題,特別是從“語用”理論的視角嘗試性分析了視覺傳達設計的話語意義,這讓筆者受益匪淺。此外,“四元意義”研究模式中的四個層級,與視覺傳達設計中的信息傳達層級有諸多相通之處,但語言學視域中的四個層級——從字面意義到隱含意義,顯然更具有啟發價值。筆者有理由相信,只要研究者有心借鑒語言學的相關研究模式或模型,那么這或許可以成為設計學專業新的理論基礎。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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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筆者與文中所涉海報作品的部分設計師取得聯系,說明緣由后,得到了他們的熱情支持,并提供了作品的創意設計說明,在此表示感謝。文中所引文字,如無特別說明,均來自這些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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