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上海堡壘》體現出典型的“高概念”電影特征,但又違背了“高概念”電影普遍收獲“高回報”的邏輯規律。本文提出《上海堡壘》在世界觀建構與“在地化”改造、主要角色性格塑造與次要角色形象展現、電影節奏的把握與情節推進三方面存在相應的問題,使其未能形成應有的突破,只能被算作一部具備“高概念”外部特征的“偽高概念”電影。
作為2019年暑期檔引發了巨大爭議的國產科幻影片,《上海堡壘》體現出典型的“高概念”電影特征?!案吒拍睢保℉igh Concept)這一術語最早來源于美國廣播電視網(ABC)節目總監巴里·迪勒(Barry Diller),其以“一句話征集節目”的點子聞名業界。其后,“高概念”通過電視電影的拍攝被逐步引入主流電影行業,成為一種特殊的電影模式。根據美國電影學者賈斯汀·懷亞特的總結,“高概念”電影具有以下三點鮮明的特征:“其一,由著名導演執導或大牌明星主演,甚至兩者兼備;其二,故事情節相對簡單,可以用一句話簡明概括;其三,電影可以與之前流行的文藝作品形成一種‘互文’的關系,電影有原作為基礎,而且那些原作已有了相當廣泛或者比較穩固的受眾,如名著或暢銷小說改編的電影、漫畫改編的電影、續集電影等?!?/p>
《上海堡壘》正是一部由著名導演滕華濤執導、知名作家江南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影片匯集了鹿晗、舒淇等演員擔綱主演,具備高額的資金投入和豐富的高科技科幻元素;其故事內核簡潔而具有典型性,可以用這樣一句話概括——“上海堡壘的戰士通過犧牲自己保衛地球,最終戰勝了強大的外星入侵者”;此外,《上海堡壘》與諸多好萊塢“高概念”大片(《獨立日》《世界大戰》《2012》《異形》《安德的游戲》)以及知名電子游戲(《星際爭霸》《紅色警戒》《使命召喚》)等形成了較強的互文關系。以上可見,《上海堡壘》幾乎覆蓋了“高概念”電影所應具備的一切外部特征。然而,其最終慘淡的電影票房和近乎一邊倒的負面評價,卻又違背了“高概念”電影普遍收獲“高回報”的邏輯規律。
所謂“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本文通過分析得出結論——《上海堡壘》實際只能算作一部具備“高概念”外部特征的“偽高概念”電影,其在世界觀建構與“在地化”改造、主要角色性格塑造與次要角色形象展現、電影節奏的把握與情節推進等方面存在諸多問題,使其實難支撐高概念大片本身應具有的成熟架構,最終導致“堡壘”內部的塌陷與瓦解。
豐滿而扎實的世界觀建構,往往是科幻電影得以“扎根開花”所依托的重要“土壤”?!渡虾1尽芬陨虾_@一知名城市作為故事鋪開的主要戰場,通過對未來世界中高聳矗立的東方明珠、震旦大廈等地標建筑的展現,第一時間拉近了觀眾與故事發生背景間的距離,透露出充分考慮中國觀眾接受度的智慧與巧妙。但是縱觀全片后發現,相比于《阿凡達》“十四年磨一劍”對于納美星球龐大而精密的世界觀建構,《流浪地球》充滿“黃金時代科幻氣質”的哲學思辨和對于未來上海、北京等城市地下“賽博朋克”般市井生活形態的想象,以及《指環王》《霍比特人》依托中土世界闡發的宏大敘事與天馬行空的文化重塑而言,《上海堡壘》主創明顯缺少對未來世界于“運行方式”層面的深入思考和邏輯推演,這導致影片所描繪的未來世界和其中的運轉規則,存在較大瑕疵和邏輯困局。這種缺陷僅從片中人類指揮部對于重要能源“仙藤”隨意而不負責任的處置方式,以及人類抵御外星入侵者時“拍腦門”般的“無腦”戰略決定就可見一斑??苹秒娪皩τ谖磥硎澜缬^的建構不僅應是一種大膽而超前的展望,更應是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合理預測。但《上海堡壘》影片并未形成支撐未來世界合理運轉的邏輯自洽,其構建的諸多場景和設計的若干情節都難以經受住深入推敲。
由于整體世界觀結構上的草率與盲目,《上海堡壘》會讓觀眾產生諸多邏輯結構層面的懷疑。例如,影片開宗明義地提到能量“仙藤”具備強大的可復制性,已成為人類用以替代石油的優質資源,完全可以承擔上海大炮乃至整個上海地區的能量來源;但影片進行到中段,卻突然告知上海大炮的發射會耗盡所有的“仙藤”能源,致使“仙藤”不足以再支撐上海堡壘的防御耗能。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不能保證基本的防御,那么建造出“上海大炮”這樣“任性”的殺傷性武器,意義到底何在?豈不是丟了西瓜,撿起芝麻?而且,“仙藤”如此不堪使用,外星人拼了命來搶奪它的意義何在?又如,影片前半段中,上海大炮命中敵方“德爾塔母艦”,卻被證實效果不佳;而當母艦卷土重來時,指揮部為何還讓上海大炮去孤注一擲地再次射擊?既然已證明效果不佳,同時發射將導致上海堡壘本身的防御系統停擺,那為何還要如此賭博式地“玩火自焚”?再如,指揮部很清楚下令上海大炮“再來一發”的決定將立刻導致上海整體“陸沉”,外灘、靜安寺、武康大樓等珍貴的地標建筑和文化古跡將立刻毀于一旦,同時這一命令純粹源于楊建南司令官一意孤行的逞強行為,而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無奈之舉,那么為何還要下達這樣“殺敵三千,自損一萬”的錯誤決定?凡此種種缺乏邏輯性的情節安排,會讓觀眾感到片中人物如同在打電子游戲一般隨意而毫無嚴肅性,感受不到任何地球即將毀滅的真實壓迫感和大敵當前的應激緊張感。以上邏輯漏洞會導致受眾頻繁被動“出戲”,從而減弱對影片的期待。
世界觀建構上的不扎實還體現于影片在場景設計上的粗糙和應付。有研究者指出,“當電影制作進入‘高概念’運作之后,電影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放棄了由衷而發的人文情懷,愈來愈淡化甚至割舍文學的情思,單純地追求‘鏡像化’,追求技術上的絢麗奪目,刻意營造鏡像奇觀”。但僅從這方面來看,《上海堡壘》也沒有通過自身的想象力展現出特別突出的奇觀化“視覺溢出”效果。影片費盡心力構思的外星大本營“德爾塔母艦”,自始至終只能看到一個邊緣部分,雖然影片對于外星士兵“捕食者”的形象塑造比較下功夫,并且由“捕食者軍團”的打造形成了一種密集強大的“大兵壓境”氣勢,但對于母艦形象的整體構思既不具體,也不夠隱晦,給人以虎頭蛇尾的敷衍感,沒有形成像《獨立日》那樣由巨型外星母艦真正壓迫籠罩地球的震撼場面。我方軍隊設計方面則更顯潦草——與現代戰爭服裝毫無二致的軍服和軍帽,與當今標準幾無差別的手槍和沖鋒槍,普通的迷彩坦克和裝甲車,簡單而毫無科技感的上海堡壘地下指揮中心,以及殘破如同廢棄工廠的上海堡壘地面廠房。這些毫無“未來感”的戰備物資和軍備場所,在唯一充滿科技感的上海大炮面前更顯寒酸,同時反倒令重金打造的上海大炮顯得更加鶴立雞群,味同雞肋,格格不入。《上海堡壘》將重點精力放在提升外星“捕食者”的特效感和科技感之余,似乎沒有再花什么精力去思考影片預設時間——2035年的人類可能進步的哪怕一點點的科技感,而是完全以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態度去照搬當今人類現有的生存形態和模式。應該說,《上海堡壘》的主創沒有將自己置于未來世界的可能性中,沒有仔細揣摩未來人類自身的存在和定位,更談不到真正站在未來去“回顧”現在的“歷史”。這樣缺乏代入感的創作決定了影片很難讓觀眾感同身受,造成受眾期待視野的不斷衰減,最終導致了觀眾的無限失望。
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好萊塢式的中國高概念電影秉承了好萊塢高概念電影的技術主義風格,簡單明了的善惡對立,華麗震撼的視聽奇觀,酷炫逼真的動作打斗,穿插普適動人的人性橋段在敘事中”,但“畫虎畫皮難畫骨”,這種模仿和對標如若沒有戳到核心精髓,則容易被逼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藩籬。《上海堡壘》在很大程度上就遇到了這樣的尷尬,尤其是影片的“在地化”改造也僅僅是流于形式,沒有深耕和挖掘中國本土化的特征和受眾心理,因此顯得不倫不類。
例如,“吃飯”的戲份設置歷來是電影中讓人物卸下戒備、敞開心扉、真情流露的極好手段,《飲食男女》《深夜食堂》都是通過餐桌上人與人之間的坦誠交心推進故事走向?!渡虾1尽窞閿挡欢嗟摹白咝摹睉蚍莅才旁诹松虾E美锏囊婚g面館里,這本應是讓鹿晗飾演的小兵江洋和舒淇飾演的教官林瀾增進感情的出彩段落,也是體現這部具有上海特色的科幻電影的“本土化”特色的最佳場景,但是影片卻沒有將面館賦予海派氣息與上海特色,反而莫名其妙地給面館起了“KK面館”的西式名稱,并且面館老板一張嘴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立刻沖淡了本應內涵豐富的上海城市特色。加上鹿晗的北京口音以及舒淇自帶的香港口音,這段本應最能體現“在地化”特色的戲份仿佛變成天南地北的白領們邊吃工作餐邊聊閑天的場景重現,不客氣地說,即使將這一場景移置到青春偶像電視劇中也毫無違和感。從這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上海堡壘》只是將上海作為包裹影片宣傳外殼的手段,卻沒有將好萊塢高概念影片的科幻思路進行踏踏實實的“在地化”改造。相比于《流浪地球》中精心設計的北京地下城雖簡陋但卻飽含市井風俗的“包餃子、打麻將、舞龍舞獅”的場景,以及特別安排的的由Mike隋飾演的“京片子”人物,《上海堡壘》的“在地化”改造可謂流于形式,其收獲的評價流于平庸甚至飽含負面情緒也就在所難免了。
《上海堡壘》引發話題討論的一大焦點,就在飾演男主角江洋的演員鹿晗身上??梢哉f,近年來受眾的關注點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對于“流量明星”的爭議。自2013年《小時代》將“小鮮肉”這個詞迅速推上輿論熱點以來,“流量明星”就頻頻成為沒有演技、只有顏值卻擁有大批忠實粉絲的代名詞。然而平心而論,《上海堡壘》中鹿晗與角色本身的匹配度是足夠的,男主角江洋作為一個頭腦與動手能力都極強的天才少年,其身上洋溢的“少年感”和對愛情的懵懂單純恰好符合鹿晗本身帶給觀眾的印象,如果設計合理,這恰恰符合如施瓦辛格之于《終結者》、約翰尼·德普之于《加勒比海盜》一樣的高概念影片“類型化”主角的特點。而關于“厚劉?!焙蛻馉庍^程中很少浴血破相的“美顏”等細節,其實也并未過多影響觀眾觀看影片的進程。事實上,《上海堡壘》對于角色在性格塑造上普遍存在的“淺嘗輒止”態度才是影片使觀眾“代入感”和“共情”不足的核心原因。
舉例來說,男主角江洋的角色設定就是一個單純的大男孩,他具備極高的操作雙系統控制無人機擊退敵人的天賦,也具備團結灰鷹小隊各個成員的領導能力。隨著影片進程中與外星“捕食者”的不斷較量,他也最終成為一名合格的指揮官。對比可見,這一人物形態設置與好萊塢高概念影片《安德的游戲》產生了明顯的互文關系。《安德的游戲》也是根據知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同樣講述了為抵抗外星蟲族的攻擊,人類艦隊著力培養一名天賦異稟的小男孩安德,并通過不斷的實戰訓練使其最終成長為核心指揮官并挽救了地球的故事。同樣是天才少年的設定,同樣是缺少人情世故的磨礪,《上海堡壘》對于江洋這一角色的最大缺陷就體現在沒有遵循“英雄成長模式”的成熟規律,讓江洋自始至終都過于“完美”,缺少人物遇到重大挫折后的跌倒、反思和重新崛起。正如美國電影理論家大衛·波德維爾非常強調“起因,結果,心理動機,克服障礙推動力,最終實現目標”的創作過程一樣,這些敘事上長久流傳的英雄成長“套路”仍然被證實是最有效的吸引受眾的方法。可以說,《上海堡壘》在本已缺少創新性想象力的情況下,連現成的“模式套路”都不愿意去“套”。從這方面看,《上海堡壘》既不愿意走別人走過的路(例如嵌套好萊塢高概念影片中的經典敘事模式),也沒有花力氣自己去創出一條具有“本土化”特色的新路(例如學習《流浪地球》中以小集體的犧牲去換取大集體勝利的中國模式)。
“高概念”電影中對于人物尤其是“英雄人物”的刻畫,往往符合美國比較神話學者坎貝爾對于希臘神話中英雄成長的模式總結——“分離—傳授奧秘—歸來”是英雄成長的必由之路。在這個過程中角色必須經歷不斷的磨煉和打擊,最終換來的成功和榮耀才能令觀眾感受到十足的心理補償,體會到心理觀影快感。對比與《上海堡壘》同期上映的高票房國產影片可見,災難大片《烈火英雄》中黃曉明飾演的消防隊隊長正是在經歷了因自大而害死隊員的巨大挫折后,克服心魔重新戰勝自己,最終以一己之力抗擊熊熊烈火,在挽救了城市的同時也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小哪吒也是歷經眾人的排解、嘲諷、打擊后,擺脫了人心深處“本我”的束縛,最終得以勇敢選擇以柔弱幼小但又強大寬厚的“超我”胸懷力抗天劫,成長為真正的英雄。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中指出,“人物性格真相在人處于壓力之下做出選擇時得到揭示——壓力越大,揭示越深,其選擇便越真實地體現了人物的本性”。無論是《流浪地球》中吳京飾演的父親以毀滅飛船來換取整個地球和人類的希望,還是《烈火英雄》中黃曉明飾演的隊長以血肉之軀在高溫的火場中硬生生轉了“8000次”轉盤最終關上閘門,抑或《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懟天懟地”的小哪吒最終成長為勇敢承受天劫的蓋世英雄,這些影片都在“英雄成長”過程中,設計了超乎尋常的困難和西西弗斯式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正是如此,由跌落神壇的“人”到最終英雄崛起的“超人”的轉變,才能真正通過感召力上的觸底反彈去觸動受眾,使其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并獲得滿足感。
反觀《上海堡壘》,其角色設置總帶有“浮光掠影”的虛弱感,在最應深入塑造人物性格的時候往往選擇“輕描淡寫”。影片對江洋這一“優等生”的角色把握總給人“捧在手里怕化了”的感覺,沒有安排任何“扎”進人物內心的性格塑造,使得這個本應經歷戰爭重壓和愛情挫折后,由大男孩成長為真正男子漢的角色,毫無熱血拼搏,沒有矛盾沖突,缺少放手一搏,從未咬牙切齒,硬生生將這一人物高高捧起,塑造成了一個只可遠觀卻并不能攝人心魄的“木頭人”形象?!渡虾1尽吩谌宋镌O計上,很像一部包裹著科幻外衣的“小清新”校園青春劇的模式——江洋如同高考班中那種“別人家的孩子”(片中他天賦異稟),立志要考上最好的大學(片中他報名上海堡壘戰區,立志未來當一名指揮官);而舒淇飾演的林瀾如同充滿成熟女性魅力的班主任(片中是江洋的教官)。江洋在沖刺備戰高考(片中他在上海堡壘中經受戰備訓練)的過程中總是獲得第一名,而且很有領導能力,和他的同班同學(片中灰鷹小隊的其他成員)一起并肩作戰、努力復習,他們關系融洽,沒有發生過任何矛盾和沖突(片中灰鷹小隊成員間極其團結)。這時候從未品嘗過失敗滋味的江洋由于青春的懵懂開始“暗戀班主任”(片中江洋給林瀾送花表達愛意),但是班主任為了讓他更好地備戰高考(片中江洋的核心任務是擊退外星人)而對他若即若離(片中林瀾對江洋發來的問候總是回復得“不痛不癢”),使他感受到了“少年維特之煩惱”。最終,高考來臨(外星人發起總攻),其他幾名同班同學相繼失利(片中灰鷹小隊其他成員全部犧牲),只有江洋成功考取高考狀元(片中只有江洋最終完成任務且死里逃生),五年后當他再次回到母校時(片中江洋回到和林瀾相識的面館),感受到正是老師當年的顧全大局才使自己沒有偏離方向而實現了自己的價值(片中他擊退了外星人,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指揮官)。以上可見,影片對于江洋性格內在的張力幾乎沒有任何展現,作為一部科幻大片中具有“救世”屬性的主角,卻被處理成一名毫無內在性格沖突和成長變化的“好好先生”,同時,對江洋的人物設定屬于“孤身一人”——他似乎沒有家人,也沒有任何和家人的牽絆,在巨大的壓力面前,他只能想起一個“暗戀”的“班主任”作為寄托。這樣略顯虛假的情感投射就決定了這一角色無法讓觀眾真正認同,因此,《上海堡壘》既沒有達到青春片那種吸引受眾引發青澀過往“回憶殺”的目的,又沒有贏得科幻電影受眾對于熱血與想象力的期待。
《故事處方》的作者丹提·W·摩爾曾指出:“你的角色不是由你來定義的。這是因為角色自身的行為、反應、不作為、說過和沒說過的話,共同定義了角色的性格特征。”但《上海堡壘》對于眾多配角的塑造也同樣只傳遞出蜻蜓點水和千篇一律的敷衍感。例如除女主角林瀾被設計成一名難以接近的指揮官外,總司令邵一云和掌管上海大炮的司令官楊建南的外在形象也都和林瀾一樣,永遠呈現一幅冷若冰霜的“撲克臉”,完全體現不出不同角色在片中應起到的或搞笑調節氣氛、或堅毅果敢體現“導師”的作用、或溫情脈脈展現女性的柔美、或軟弱無能反襯英雄的偉大等輔助作用。對江洋戰友們的塑造更是“簡單粗暴”,例如曾煜和潘隊都被設定為勇猛、直接、熱血、沖動的形象,令觀眾對二人“傻傻分不清楚”;唯一的女性配角路依依前半段暗戀著江洋,中后段又突然毫無征兆地展現出對潘隊戀人般的不舍,不僅對前史毫無交代,而且情感轉換也顯得生硬、充滿荒誕感。對比之下,在《烈火英雄》中,即將奔赴“有去無回”的火災戰場時,影片安排黃曉明飾演的犯過錯誤的前任隊長與杜江飾演的一直對前任隊長耿耿于懷的現任隊長相對而視,他們共同拿出香煙就著火場的火焰點煙后相視一笑。這樣精彩細致的角色刻畫,不用過多言語就把巨大壓力下戰友之間的一笑泯恩仇躍然于銀幕之上,令人淚目。但在《上海堡壘》中,當面對即將吞噬掉人類的外星捕獵者的大兵壓境時,那些彌足珍貴的戰友情和本應令人血脈賁張的殺敵的緊迫感,卻完全被阻擋在了影片對于角色設限的桎梏之外。在《上海堡壘》呈現的戰場上,那些面對死亡恐懼時戰友互相視為救命稻草的巨大精神支撐感蕩然無存,更談不上體現如同《紅海行動》《湄公河行動》《戰狼2》中的戰斗場景那樣真實而熱血的“燃”感了??梢哉f,拋開影片對于主要角色“英雄成長模式”上的敘事軟肋,這些對次要角色的同樣“臉譜化”的性格認定也給《上海堡壘》減分不少。不給力的配角形象會讓觀眾感覺就像在看一部冗長乏味的網絡電視劇而非情節緊湊的電影,觀眾隨時會產生快進或者跳過的沖動?!渡虾1尽芳葲]能夠體現高概念科幻電影特有的奇觀化的“視覺溢出”效果,又沒能展現主人公由弱變強、以弱勝強的英雄成長模式,還不能以豐滿立體的次要人物群像輔助提升影片的情感訴求,這體現出主創團隊在科幻元素展示與角色性格塑造權重選擇上的重心不穩、顧此失彼。
隨著電影生產模式的不斷研究與實踐,針對高概念電影本身逐漸產生了一套較為成熟的敘事運行規范——“減弱的敘事”(Reduced Native)。這一理念同樣由美國電影學者賈斯汀·懷亞特提出。“減弱的敘事”的核心就體現在單一淺顯的敘事主題和明細有力的敘事節奏上。正如有學者的研究所指出的,“劇情簡單是高概念電影特征之一。但是,情節相對簡單并不等于對故事性的要求降低……相反地,是要在一個相對簡單的概念下發展出足夠復雜的人物和故事,讓觀眾維持觀看興趣,由此吸引更多的受眾。這就是好萊塢成功的高概念影片與國產高概念影片在劇情掌控上最大的區別”。
從某種意義上說,《上海堡壘》與《獨立日》在結構和故事上具備相似之處——在背景建構上,兩部影片同樣設計了人類面臨巨型飛碟般的外星母艦的挑釁,同樣具備面對外星人來勢洶洶攫取資源的困境;人物設置上,同樣安排了高冷女性與低地位男性之間的人物互動;戰斗過程中,同樣呈現了我方戰機面對敵方數量龐大軍隊的寡不敵眾局面,也同樣安排了高潮處以主人公犧牲自己沖向母艦換取最終勝利的壯烈橋段,等等。正因如此,《上海堡壘》與高概念大片《獨立日》具備很強的互文關系和互通之處。作為一部罕見的展現“地球反擊戰”的美國電影,《獨立日》一改好萊塢高概念科幻大片通常裹挾的“拓殖邏輯”,轉“星際殖民”之“攻”為“保衛疆土”之“守”,與東方傳統中以農耕文化為主的文化思維相契合。從這個方面來說,對于《獨立日》成功因素的挖掘和剖析,有利于側面反思《上海堡壘》失利的原因。
與《獨立日》相比,《上海堡壘》在影片氛圍塑造上沒有形成較強的緊迫感和流暢性,其在電影節奏的把握方面有很大的欠缺,這僅從影片對于整個戰爭過程中“壓迫感”的烘托失敗就可見一斑。影片開始階段,當得知外星人巨大的德爾塔母艦來襲,上海堡壘基地倉促通知召開紅色緊急會議時,影片并沒有給觀眾形成“大兵壓境”時強烈的緊張氣氛,這是因為在此之前,影片對于情節的鋪墊不足,前期我方士兵嚴陣以待的備戰感不強,致使影片內在張力缺失,影片推進雖然流暢但就像流水賬一樣,過于平緩淡定?!啊吒拍铍娪啊谶M行核心敘事過程中,通過發展一系列環環相扣的情節實現某個中心目標。在觀賞這個目標實現過程中,觀眾感受不到導演或攝影機的存在,感受到的只是故事情節發展的流暢性和連續性?!钡渡虾1尽吩诠澴喟盐丈暇兔黠@呈現出缺失,顯得并不專業,就像圍棋高手對決,前期準備的戰術思路不到位,就注定了全局最終失利的結果。
希區柯克著名的“定時炸彈”理論指出,要讓炸彈在觀眾的內心出現,并且不能讓其爆炸,以保證這種緊張感和壓迫感將觀眾代入影片的節奏之中。同樣是呈現外星人大兵壓境的局勢,《獨立日》精心設計以母艦在地面上形成的巨大的陰影來烘托氣氛,當母艦的黑影不斷籠罩在美國最具有標志性的建筑物(林肯像、白宮、金門大橋)上,甚至完全遮蔽了自由女神像使其不再“自由”時,觀眾內心對于外星母艦的巨大好奇感與恐懼感被無限喚起,影片就得以最大限度營造出“末世情結”下“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恐怖氣氛。為了渲染這種氛圍,《獨立日》甚至搬出了總統被迫逃亡的窘迫以及白宮被輕易摧毀的情節。此外,《獨立日》高潮部分體現了典型的“最后一分鐘營救”的緊迫感:當人類方唯一帶有武器的戰機發現導彈意外卡住后,編劇順勢“推波助瀾”,安排敵方母艦迅速打開流光炮,即將毀滅人類指揮部。千鈞一發之際,人類方戰機駕駛員決定以自己和戰機作為“炮彈”,直沖向敵方露出的炮口,進而在電光石火間從暴露的敵方缺口攻入,與母艦同歸于盡。如此緊張跌宕的情節設計牢牢把握了觀眾的內心高潮點,令觀眾屏住呼吸,欲罷不能。與此相反,《上海堡壘》在情節設計上,卻安排影片在進行到34分鐘時,就用我方最強的武器“上海大炮”一炮把對方母艦“轟”沒了,致使影片第一次高潮過早到來。這樣的安排導致影片又進行了半小時,當觀眾面臨再次到來的高潮時,早已失去了對這一本應令人血脈賁張的“天地對決”部分的新鮮感?!渡虾1尽吩谇楣澃才派系拿摴澥怯捌臄」P之一。這樣的安排輕易浪費掉了好不容易累積起的觀眾情緒,“一鼓作氣,再而衰”,到了真正的最終高潮時,影片已經錯過了觀眾心理期待的最佳興奮點,觀眾的內心必然毫無波瀾、無動于衷。
綜上可見,《上海堡壘》雖然試圖在科幻片與愛情片的結合上進行嘗試,但仍在諸多方面存在嚴重的問題,因此,它只能算作一部披著“高概念”外衣的“偽高概念”電影。筆者期望努力試水新類型的中國電影創作者,在借鑒和套用成熟電影工業模式這些外在“皮囊”的基礎上,能更加腳踏實地研究好電影語言和敘事結構上的內在“硬核”,形成如《流浪地球》和《哪吒之魔童降世》一樣在更多電影類型領域的偉大創新與突破。
注釋:
[1][2][7]遠牧.國產“高概念”電影:喧囂背后的蒼白[J].粵海風,2013(2):65,66,66.
[3]吳冠平.當下中國電影的美學之變[J].當代電影,2018(2):114.
[4]轉引自周學麟.“高概念”電影與國產大片[J]. 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16.
[5]〔美〕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周鐵東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99-100.
[6]賀欣欣.彼得·杰克遜與高概念電影的規定敘事[J].電影文學,2019(2):93.
[8]周學麟.“高概念”電影與國產大片[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