塢源早

羅張琴，江西吉水人，筆名七八子，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福建文學》《星火》《芒種》《美文》等報刊雜志，獲冰心散文獎、井岡山文學獎、白鷺洲文學獎等獎項。

金秋，我在荷橋所看到的，銳利的鐮刀、古樸的禾斛、晴天里攤曬的糧食以及屋檐下打盹的老祖母都是會吸光的，多看幾眼便越發覺出歲月的深邃和時光的幽微來。

奉飯敬神明，鳴炮謝天地，請老父老母上坐，叫女兒女婿回家，豐收之后的第一頓新米餐，程道明家吃得團圓又隆重。

飯甑里舀出的第一碗飯，程道明讓兒子雙手呈給老爺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是荷橋多年傳下來的老規矩：新米餐，長輩先。長輩動了筷子，一家子才吃得欣喜，日子才能和順富足。虔誠奉飯的背影，讓我眼睛一熱。人吶，活一輩子，說到底，圖的無非是能吃一碗飽飯、好飯。飯碗來之不易，得珍惜，千萬別讓小心思、壞心思將它給打碎了。飯碗一碎，意味著人也就要完了。

老程有些唏噓：一粥一飯養育的孩子，說長大就長大;虎實、穩重、陽光，穿警服的兒子可比自己帥多了。

塢源早是老程的飯碗。自八九歲隨父親下田，選種、浸種、播種、耕田、插秧、耘禾、除草、施肥、澆灌、收割、攤曬、剪芒、去殼……老程學得用心，做得深情。在老程樸素的認知里，從老祖宗那里傳來的滋養生命的稻子，與大地、河流、山林、夢境，渾然一體。

四月播種，十月成熟。塢源早，天生一個慢性子，對生長環境的要求也堪稱苛嚴：山要高，水要冷，土壤要肥沃……荷橋，種它的歷史可追溯到南北朝時期?！吧巷L吹之，五里聞香”，魏文帝曹丕詩中所言即塢源早香稻之香。明正德七年，萬年知縣為答謝朝廷建縣之恩，將荷橋塢源早新碾的大米進貢，皇上食用后龍顏大悅，大加封賞，傳旨“代代耕種，歲歲納貢”。至清代，州縣納糧送至京城，朝廷必待萬年貢米運到，方可封倉。

貢米的秘密與這方水土有關，它只生長在荷橋一片狹長的名叫荷樹源的山塢間，總共只有300畝地。荷樹源，冷山泉常年不斷，泉水帶來山上的礦物質，澆灌著稻田，形成了獨特的冷漿田。冷漿田，被自然之手分割，一小塊、一小塊，在兩山之間綿延。從空中俯看，曲曲折折、層層疊疊的稻田像是山體間蜿蜒生息的河流。耕種就有收獲，“河流”日夜哺育，荷橋史上，從未遇到過大的災情，再怎么苦都能吃飽肚子。

大地一片金黃，是最讓老程開心的圖景，可不知為何，每每看著那些金黃的稻穗，老程心底總會翻涌起莫名的憂傷。這世上，但凡美好的事物總含有某種無端的寂滅，也許只是一個疏忽，一點輕慢，我們就會中斷與這些事物的聯系，就像人與人之間，離散之后，再難相聚。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被虛幻的數字迷惑，主動或被動地紛紛改種、棄種塢源早，如果不是一個看山老人避世一隅種下三分田，這代代相傳的種谷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老程每思于此，無端生出涼意，下意識將貼身藏在胸口的那一小包種谷捂了捂。再往后，地將一年比一年多，他將外出務工的鄰居們不想種的、種不動的山塢冷漿田租、盤下來，現今整整種了70畝。

已分不出身來做耕種稼穡的農活的兒子對父親的執著很不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父輩們就辦了米加工廠、編織廠等，生活蒸蒸日上，自己還算爭氣，考上了公務員。何苦讓年歲漸長的父親去受這份罪？要知道這只種一季的塢源早，桿長，芒長，生長期長，這些野生稻的特點恰恰是對農人的最大束縛。因為怕它長得太高會倒伏絕收，從來不能用化肥;因為它禾桿又細又硬，狀如葦桿，也用不得農藥;因為它芒長，會卡住機械，連打谷都只能采用祖先留下來的工具禾斛?？傊瑥脑苑N到成品全憑人工，制米時還得一根根將谷尖的長芒剪除，勞動強度大得不得了。最使人沮喪的是，就算再怎么精耕細作，一畝塢源早田所能捧出的全部心血，最多不過400斤，產量不到尋常稻種的一半，毛收入也不夠付請勞力的工錢。在老程兒子眼里，倒貼著去做一件事、一做那么久還甘之如飴的父親，簡直和同村的全福大伯一樣軸、一樣倔、一樣不可理喻。

全福的名字讓老程會心一笑?！柏S收年景豐收樂，遍地春風遍地歌”，這是寫在萬年貢米農耕文化展覽館門前柱子上的一幅對聯，這老兄，到底還是憑一已之力將館給建起來了。館成那天，老程第一個跑去看，墻上一幅幅掛著的是展示塢源早種植各環節的圖畫，各種習俗那么熟悉，那么鮮活。屋內擺滿風車、犁耙、碾盤、米斗、水轱轆等農耕器具、生活舊物，有些老程能叫得出名字，有些居然是老程沒見過的。全福留老程對飲，老哥倆算是把一腔情懷給喝透了。醉了的全福只說在荷橋建館是給孩子們留個念想，但醉了的老程卻模糊地感知到這展覽館里的一切與山水、風月、田野、炊煙混合在了一起，是能世代傳下去的記憶。

與萬物共生，是中國人最古老的自然觀。那些從土地中長出來的糧食，正是生命的基本動力。老程給我講全福的故事，他說塢源早是庇護全福的另一座廟宇，全福的來路與命運全藏匿此間。

年花，是全福母親的名字。彼時，全福父親是鄉間年輕的篾匠師傅，擅長編草席、做曬天及盛谷器，農閑時，常被人請去做工。某天，到了年花家，端莊大方的年花出來倒茶，她按茶壸時的淺笑，瞬間在篾匠心里投下一粒石子，杯中茶水泛起圈圈漣漪。年花的目光也被篾匠那雙靈巧的手所吸引，深深喜歡上了那顆做工時無比沉靜的心?？赡昊赣H扯了扯年花父親的袖子，飽含憂慮地悄悄搖了搖頭。

“女兒呀，荷橋，田少;塢源早，糧薄，日子苦著呢。”年花父親說出了墜在袖子上的隱憂?！皦]源早”三個字讓全福父親臉上的笑尷尬地動了好些下。鄱陽湖畔，懷玉山麓，萬年縣有三寶：貢米、珍珠和生豬。荷橋是萬年貢米地地道道的原產地，本該是荷橋子孫最引以為傲的塢源早竟落魄成阻礙美滿姻緣的攔路石了。

許是天下之物，都因稀而貴吧。株高最高可達一米八的塢源早，自古結實稀疏。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吹之。倘開花結果多，風雨一來，更容易倒。一倒伏，則顆粒無收。這番世態炎涼的教訓，稻子也是懂的，它克制著自己的欲望，結稀疏之果，唯此才能細水長流。塢源早，塢源早，山塢泉源，人勤春早，這頗具古風的名字，這傳承千年農耕圖景的名字，此刻，飽含苦澀。

好在，心若相許，雖苦也甜。年花還是義無反顧嫁到荷橋村。過門那天，獨輪車車頭挽著大紅花，一頭握在新娘子手里，一頭系在一包娘家帶過來的谷種袋上。

山塢里的冷漿田，也許注定只能種塢源早。陽光不足，水溫偏低，新品種灌漿不飽滿，八成以上是癟的。實驗以失敗告終，口糧更顯拮據。全福祖母郁郁寡歡，很快離世，從此，年花仿佛贖罪般，幾乎日夜泡在荷樹源那幾畝薄田里，成了種塢源早的行家里手。

幾十斤精挑細選的塢源早種谷是用好幾床竹席換來的。年花小小翼翼接過，臉上涌起一種如捧一尊救苦救難菩薩在懷般的虔誠恭敬。輕輕揉搓，濾去浮在水面的霉變了的癟谷，將剩下的種粒倒進一只沒有內膽的編織袋，扎口，扛到荷樹源，在淙淙而流的泉水中浸泡兩天兩夜，再扛回家中。冰冷的泉水沿濕漉漉的谷包順年花肩膀而下，將衣褲鞋襪逐一冰涼。年花不停燒火熱水，不停用溫水反復沖洗種谷，忘記身上早已寒涼刺骨。

谷芽終于破殼而出。

隔年的田重新翻好平整，周圍的雜草荒穢付之一炬，草木灰經雨水沖刷盡入田中。原生態的燒田肥田，盡顯“刀耕火種”之余韻。年花用“盪耙”將犁耙爛的田盪一遍，平整如鏡后再踩成墑，又把墑弄平，將那些發芽的種谷撒在墑上，不能太密也不能過稀，秧才會碧綠茁壯。年花一只手將簸箕卡在腰上，一只手將種谷播撒田間。撒種的樣子，像柳枝在跳舞。

小滿過后，秧苗長出五寸高。朝陽初升，年花遵循古禮在秧田一旁點燃香燭，祭拜地公地母，祈求風調雨順。“開秧門啦！”一串鞭炮燃響后，開始拔秧。秧兜要整齊;秧把扎成扇形，用筍殼撕成的細條或稻草、棕線等，順著時針方向往上一勒，秧苗便綁好了。在荷橋，拔的第一把秧是不栽、要一路頭也不回帶至家中拋掛到堂屋正中的橫梁之上的，寓意四季平安、五谷豐登。吃早飯時，年花把第一把秧帶回家，整理干凈，用紅布扎牢，遞給家中男丁拋掛。拋掛很順利，一下子就掛牢了，滿屋子的人眉開眼笑，早飯吃得別提多香了。誰也不知道年花究竟練了多久，一個早上竟然拔了二百多個秧。

荷橋一帶插秧，祖上傳下來的規格是一尺二，田畝大的得用機禾車打成方格，按格點株，三行一栽，人往前走;山塢里的冷漿田，則隨田塍打箍插，也是三行一栽，人卻是往后退的。正所謂“閑行北陌與南阡，策馬分秧看種田。退步原來皆進步，始知落后是爭先?！蹦昊ù蚝霉浚笸酥?，看一丘秧田蔥綠齊整。

“禾耘三道倉倉滿，豆鋤三遍粒粒圓?！毖砻缭韵率彀朐潞螅昊ㄊ殖忠桓竟骷丛藕坦?，赤著腳，繞著一棵棵禾苗把旁邊的草踩入泥中并抹平。“頭道叮叮冬，二道加緊搡，三道塌塌塌，四道有的?。ǔ裕?。”這是荷橋流傳的一句農偐，意思是說耘禾有講究，頭遍二遍要細心呵護，到了三遍四遍，苗已成棵，田間雜草不鑫，隨便耘一耘，便可以坐等收割了。

盛夏之夜，大鳥貼著暗色親昵。頎長的青禾低垂下頭頸，懸著其上的露水，宛若天上美麗的星子。月亮是一只圓圓的魚簍，似乎只要輕輕一伸手，魚簍里的泉水便倒進了更多的泉水里。年花總讓自己男人陪她去看荷樹源的田，與那些青禾相守一晚又一晚。男人醉倒在女人如秋水般的凝視里，與女人融為一體。這坦誠的恩愛，似乎得到了神靈的眷顧，隨青禾一起增長，于是，在1961年就有了帶著稻香出生的全福。年花凝視襁褓中的小臉，喃喃自語：“孩子，愿你此生，能吃一碗飽飯?！?/p>

關于一碗飽飯，全福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九歲那年，祖父病倒了，花甲之齡的人看上去是那般的蒼老與衰朽。做篾工的父親趁著夜色回家，一回家即令母親將前后門窗緊閉。里屋燈火昏黃，父親的嗓音被有意壓低，這使得他臉上的喜悅之情瞬間變得詭異和可疑。父親解開外衣，從腰間解下一個布包裹交給母親：“給，做工的報酬。”“呀，是糯米，上好的糯米，足足有五斤。”母親歡喜叫出了聲?！白孀诎。刹桓医校@要是讓人聽去了，非得被人全沒收了去。這年頭，做工不能算工錢，東家人好，偷偷塞給我幾斤自種的糯米，快，生火，打點糍粑，好好解解饞。”糯米上屜蒸軟，怕有動靜，母親只好躲在房間用一只小木桶和一根棒槌碾壓了好久。糍粑成形后，父親讓全福端一碗送給病中的祖父。全福端著粗瓷碗一溜小跑來到祖父床邊，興奮地叫：“爺爺，我扶您起身，吃好吃的糍粑。”祖父很高興，病似乎一下就好了，他自己坐起身，接過碗，攪了一筷頭糍粑送進嘴里。誰知，正是這一筷頭糍粑將祖父一生的口糧瞬間給埋滿了。原來，這躲在房間打的糍粑因力道過分壓抑，沒能打好，表面軟糯內里卻夾生，老人家想吃，攢得過多，咽時過快，糍粑堵在喉嚨，竟活活將人給噎沒了。全福永遠也忘不了祖父張嘴咽氣、死不瞑目的樣子。這要人命的糧食吶。一家人哭了許久。無辜的糍粑就這樣風干在歲月里。

有風吹過，伏草叢沙沙一片，仿佛有一聲暗啞的吞咽聲從遠處傳來，幽幽地讓人心思一跳。人與莊稼，毗鄰而居，那一粒粒糧食猶如盛滿陶罐的火種、星辰和藍色的水。小時候，我們吃飯從來不敢剩一粒，掉在桌底下的也恭恭敬敬撿起來攏進雞食盒里，因為姑婆說老天爺最不寬恕糟蹋糧食的人，雷公電母專攆著他們劈。

草木榮枯，道法自然，荷橋人完完全全根據自然氣候來安排農事，不焦灼，不貪戀，懂珍惜，寂寞于潮流之外，借自然之力釀造獨特的大米。動蕩結束后，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全福注冊萬年貢米商標，成為荷橋第一個從事米業加工的私營企業老板。在他的帶動下，一批人越走越遠。市場、競爭、網絡、電商、創新融合、精益求精，時代的腳步，飛速向前，不停碾壓每個人的頭腦，全福有些焦慮。雖說塢源早香傳五里、營養價值高，但它含腹白較多、淀粉量大，不如現代稻谷透明，而且說也奇怪，它生生世世只固守在這個小山塢，若被強迫移栽，則變種變味，甚至不育，這著實難解的故園情結不知粉碎了多少代人遍種貢米的夢想。

我對一切忠實內涵、淡泊守節的事物深深敬仰?？墒?，中國人最大量需要的稻子，實在應該盡可能多地耕種，以養活更多的人。全福一定也是這樣想的。他無數次去江西農業科學院、江西農大尋找幫助。他與邵考祥等教授一起在荷樹源守了無數個通宵，等塢源早開花。

稻子的花開在夜晚，花期不過三個小時。那些被露水打濕的夜晚，這些人頭戴電筒，盯著幾百株塢源早青苗，幾乎不敢眨一下眼?；ㄩ_了，一人持放大鏡，一人用掏耳勺一樣的器具將花粉掏出，小心翼翼放入盛裝優質稻花粉的玻璃瓶里。他們一株一株地采，有多少取多少。他們用現代科學技術，對谷種提純復壯、凈化水源、模擬日照小氣候等等，想方設法讓塢源早提高產量，走出荷橋，走向更廣闊的沃野平川，如今已拓展含貢米元素的有機稻基地60萬畝，其中萬年縣有10萬畝。原產地的貢米更是賣到了200元一斤，塢源早名氣越來越大，坊間都說“在萬年，千萬不要小瞧一個會種大米的人。”

一粒大米，聚天地靈氣，采日月精華。在老百姓眼里，是住著神靈的圣物。在我的老家，每逢走夜路或參加白好事，大人總會用一張紅紙包一小撮米讓我們揣在身上，說是可擋煞氣、能避邪氣。但凡有小孩受到驚嚇哭鬧不休，大人會用紅布包一小包米在他頭部、面部、背部不斷滾動，并在身旁放一籮大米，滾呀滾，直到籮里的大米突然呈現一些淺淺的痕跡，大人如釋重負，說嚇人的精怪都被米吸走了、起跑了。也是神奇，每這時，小孩卻也是不哭鬧、睡著了。也許是折騰許久累了，也許是大人在身邊待著孩子心神安定吧。

人，每日都吃糧食，陽光、雨露、清風、明月、鳥語蟲鳴便在體內循環往復。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是一粒行走的糧食，糧食也是一個行走的人。當植物植入土地，家園就有了春種秋收的信心。

轉眼，清明已過，谷雨將至。應老程之約再次來到荷橋。漸知天命的全福也回到荷橋重新撿起鋤頭當農民。正是暮春一個飽滿的大晴天，荷橋處處發著濕漉漉的光。老程從谷倉里掏出一袋稻谷，仔仔細細攤薄曬在團箕上。然后老程瞇著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再低頭，他說這日影中，平白生出過往的一些虛幻景象來。他看見母親不停用耙子翻曬谷子，看見祖母用扇子扇爐子里的炭火，看見炭火上置著為患胃疾、腸疾孩子熬的米粥，他聽到夜晚放水時年輕夫妻在田野里恩愛的動靜，又重新經歷了那一年根叔的死。

山塢間，常有野豬出沒。其實野豬是不吃谷子的，它愛吃泥鰍。塢源早灌漿時，田里的水被排干，露出許多泥鰍。野豬歡天喜地跑進田里，吃稻子下面的泥鰍，將一片齊整的稻田滾得稀巴爛，漿再也無法灌飽滿。塢源早成熟的十月，野豬出沒尤其頻繁。它怕冷，想趕在冬天到來之前能在山中搭一個溫暖的窩。被陽光以最大耐心照看的稻禾，在野豬眼里是最好的材料。它不時竄進稻田，用利齒將禾桿咬斷，一沓沓地拖進山中，尋塊好地鋪一床金黃被褥，好不舒服。畜生不懂糧食的珍貴，或者它所需要的從來不是沉甸甸的稻谷，野豬邊撕咬邊在農田里撒歡打滾，荷橋村人盼了一年的豐收好景，轉眼話凄涼。于是，荷橋人不得不和野豬搶糧食。他們不斷想辦法驅趕野豬，做飄紅綢帶的稻草人，放鞭炮，沿田塍到處撒爆竹燃燒后的紅皮花，甚至讓專人敲鑼打鼓。待到顆粒度達到九成左右，馬上收割，勞力通通上，大顆粒的貢谷一但倒伏，損傷巨大。

老鄭家勞力少，沒有辦法不停地驅趕野豬，為?？诩Z老鄭挺而走險，偷偷從村子里拉一根長長的電線通往自家稻田，又在稻田邊安裝一個220伏的電閘。夜深人靜，悄悄把電接通，便會把野豬電跑，之后電閘就會跳了。老鄭以為這樣很安全，他睡得很安心。黎明的哭聲將他吵醒了。同村的根叔死了，倒在他家的稻田里。根叔家人說那天晚上根叔憂心老鄭家的田看顧不來，左右睡不著，來的路上順便還在山塢里抽了兩桿旱煙。老鄭的心像被錐子扎了，疼得直吸氣，老鄭徑直跑到派出所……他的塢源早算是徹底荒蕪了。米良，人良。荷橋村人的生與死怕都系在這株稻子上了，老程無端又憂傷起來。

憂傷的老程提著兩瓶谷燒去找全福，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慢慢地，老程心里擱著的那些什么漸漸就熱了：“老哥呀，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我琢磨著，可不能只是一把養家糊口的米，更不能只是一宗發家致富的買賣。以前我們多跟農業部門打交道，往后可能得轉轉思路，多跟文化部門磨，哪天，咱們的塢源早做成文化、做成藝術品了，才算真對得起世界稻作之源這塊牌子呀?！?/p>

新婚不久的女兒攜夫婿小張回荷橋，來全福家尋老程，說是有話對老程講?！叭＠细绮皇峭馊?，就在這講?！崩铣陶泻襞畠号龅缴磉呑Ｃχ硗肟?。小張用一碗滿滿的谷燒碰了碰老程的杯子：“岳父，不嫌棄的話，我想跟您學種塢源早?！焙芸?，見了底的杯子注滿了明晃晃的光亮。

一只麻雀俯沖下去，因為一粒黃金般的種谷，整片田野都被驚動。這使得人在米途相遇的背景，宏大又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