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目擊,此地此物此景
在目擊的此刻,它們正在消逝。
棲息在樹上的紫斑蝶,啄食榕果的五色鳥,在水澤的黑冠麻鷺……飛翔與棲息,綻放與凋萎,在短暫交會后,注定離開。
即使再度重逢,亦無從辨識曾有的相遇。無法憑著照片去尋找獨一無二的它,會不會是生態攝影迷人的本質之一?
透過望遠端的偷窺而倚賴特定“定著物”進行辨識的生物,考驗人類感官極限,那些遠望如芝麻般的鳥群,只能透過鏡頭將飛翔定格。
我不明白它們,那些過于龐大的生命之謎,在暗地,起滅不熄。
無法區別這只麻雀與那只麻雀的不同,也無從辨識所有的蜂與蟻,那些個體,對人而言,只能用圖鑒分類,只剩隨手拍下的影像,證明一次性永恒相遇的瞬間。
此時,此地,此人,此物。
影像無經變造,存在顯得真實。攝影的時間性被捕捉在連拍的過程,但又不似錄影可剪接可蒙太奇,攝影說明了時光的秘密。
此即恒在。
吊詭的是,在影像里,我們無可避免地不斷重逢。
歸類的程序是人類知識體系的運作,放大放大放大,縮小縮小縮小,在不斷審視的過程里,時光被拉長,作為被拍攝的物種,他們獨特的存在已經從平面溢開。
不明白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些圖鑒上的說明文字、物種名、特征、生殖模式,無助于陳述彼此更深層的憂傷與恐懼。
看著它們倉促離開現場,逃離陌生且危險的距離。我望向快門里的殘留影像,模糊與清晰,都只剩拍攝者介入的姿態。是否遠到足以不引發注意?是否近至能觀察行為?
對于一座人工濕地而言,其存在的情境恰恰是當代人、城市與自然的縮影——當距離被迫縮短為相互融合、尊重乃至于妥協的共存距離——人的存在,變得寓意深遠且不容逃避。
那么攝影(人)身處其中,又帶來何種隱喻?介入濕地,目擊物種存有,是否帶來生態改變?
究竟,凝視的意義會是什么?
我愿日常如此生猛
開縣有幾處人工濕地,恰恰是演繹大都會如何操作生態習題之處。
有幾個周末,開車沿著公路南下,為了讓狗和人可以同時出門,動動鼻子和眼睛,用五官感受生態,濕地成了“一家人”的旅行首選。
鳥松濕地小巧可人,位于澄清湖畔,出入自由,繞走一圈便能見識到多樣物種,蜜源植物區可觀蝶,雀榕上常有鳥群啁啾,紅冠水雞和綠頭鴨常在岸邊流連,腹地雖不大,但精心挑選的植栽和營造的生態環境,有種日常安居的恬靜美好。
我們都喜愛這里。
諸多繁花麗景張爪活物,會在最安靜的時刻探出頭來,生猛如叢林里巡視的老虎。
老邁的狗可以慢慢走,聞上一整天(天知道它能聞到什么?),有時,它會小跑步,越過橫倒的木材,尾隨爬行的多線南蜥,充耳不聞樹鵲刺耳的叫聲。它偏頭緩走,測試鼻子探測器的功能,用大腦辨別氣味,努力思考偽獵物的軌跡。
我們走在木棧道上,召喚它,有時它回頭,有時它沉醉在獵物行蹤圖里,堅持要回應血液里的原始呼求,堅持成為航行一方綠地的小獵犬。
有時它會望向我,用非常溫柔深情的眼神,掛著一抹滿足的微笑,這樣奇異的時刻,通常暗示獵物氣味已經消失,痕跡被風與大地抹滅,它的神情還有未消退的愉悅與一絲惆悵。
我喜歡見它有點迷惘又十分清醒的模樣。
大夢初醒,虛實相間。
人類所能誘引的秘境,大抵可以生成如此繁華的暖綠模樣,讓一只城市偽獵犬進入夢里奔跑,讓翩翩蝴蝶以為身處天堂。
在濕地里偶遇的物種,實則早將腳底下的土地變為家園,那些隨手拍下的瞬間,只是恰巧見證存在的奇異。
在快門按下的瞬間,我是一頭獵犬,鋪陳著那些已被決定的時空、場景與情感。
我心里明白,在這里,此時此地,唯有它們能記憶我、遺忘我。
然而,我該用什么方式記憶它們?
躲在影像背后的會是什么?
透過鏡頭,想為世界寫詩,探尋自然界的美麗與困惑,也許是最不可避免的誘惑。
長久以來,人們都在自然里思考、寫作、辯論、研究,在自然里思考神,探究演化,接受啟蒙,回歸人本,重返生態,倒著走,繞了一大圈,終歸要回到人與自然共存的原點。去確認眼耳口鼻意所在的位置,人才能確認自身和宇宙時空的關連,即使在人人盯看智慧手機的現代,感官的需求始終存在,只不過經常被遺忘,乃至于被擠壓到最低限度的存在。
曾經,我是那被放逐到自然、低頭不識鳥獸草木之名的人。眼不能視,耳不能聽,鼻不能聞,口不能說,意不能思,感官心靈鈍化至無感無動,眼前所見僅剩雜草狂風艷日。
風景,少了生命的牽掛,便也只是風景。
直到認識沿途相伴的一草一木,方能在世界這張大網上,自在安心,彷彿到處都有值得記憶的情感,緩慢滋長,等待問候。
毫無疑問,是天地間的諸多種種,構成自然影像與文字間的奧秘難解,是那些人與生態的對峙與和解,才讓凝視變得深刻與恍然。
微小而強悍的存在
愈想用影像留住時光,留住生命的樣態,卻往往疑心真相愈走愈遠,疑心生命哀愁遠遠被遺留在影像的背反面。愈是光鮮亮麗、生機盎然的生態之美,愈是讓人忽略現實的危機四伏。
有些人工濕地,僅在假日開放,說明濕地營造必得經過休養生息。
將時空留給人以外的物種,把人為的干擾與破壞降到最低。無所不用其極的把“人”隱形,是生態營造工法中最擅長的策略,換言之,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人類還熱衷于賞花觀鳥的物種,也沒有比人類更善于唯我獨尊的動物。在《彈涂時光》這本書里,所有人工濕地拍下的影像,都以自身的存在,見證志工的付出與大地強韌的生命力,而透過洗滌感官所流出的文字,終將與影像并存,彼此注解。從美學詮釋上,兩者形式雖異,本質并無不同。
文字當能如影如畫,影像當能沉靜敘事。
超越文字與影像的留白,是說也說不清、理也理不明的生命余韻。
在生態書寫上,人們不缺乏知識性、系統化的注解,也不缺少散文敘事的解說與故事。然而,唯有美,恐懼的、憂傷的、雀躍的、明亮的、斷裂的、殘缺的美,經常被訴說,卻也經常被遺忘。
然而,這卻是一個說得再多也不使人感到厭倦的工作。
隱藏在生態里的詩意,微小而強悍,我愿時機成熟時,它們能在書頁里華麗綻放,宛若新生,召喚人們返回時光秘境,享受生命豐厚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