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新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1)
根據我國《商業銀行法》第2條關于商業銀行的定義以及第3條關于商業銀行的業務范圍規定,在商業銀行經營的14項業務中,發放貸款處于第二位,是銀行的一項重要資產業務。商業銀行通過吸收存款來融入資金,然后以貸款形式放出資金,以此發揮銀行的金融中介作用和實現資金的融通,而且該利差收入也構成銀行資金的重要來源。然而,銀行與企業在經濟活動中結成了一種相互依賴的關系,影響企業經營的各種風險最終會轉移到處于中介地位的銀行身上,由此對銀行的信貸資產形成不可忽視的風險。因此,作為提供融資便利和獲取自身利潤來源的銀行,從經營貸款業務初始,就不可避免地與放貸風險并存,其中也包括發放貸款的刑事法律風險。面對這種情形,我國《商業銀行法》在第四章專門規定了貸款業務的基本規則,要求商業銀行在發放貸款時,需要嚴格審查借款人的借款用途、償還能力、還款方式等情況,并且在第八章“法律責任”中設置專門的條款,以保障信貸資金的安全性,確保能及時收回貸款。
從刑事立法的角度考察,為了保障銀行的貸款安全,我國刑事法律逐步設置了全方位的貸款類罪名體系,不僅對加害方設置了貸款詐騙罪、高利轉貸罪、騙取貸款等,還對被害方設置了違法發放貸款罪以及簽訂、履行合同失職被騙罪等。
第一,設置了貸款詐騙罪。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盜竊和搶劫是危害銀行安全的兩類主要犯罪形式,據此,我國提出了“防盜竊、防搶劫,保障銀行資金安全”的工作要求。后來,鑒于金融詐騙案件呈成倍增長的趨勢,在1994年5月召開的“防詐騙、防盜竊、防搶劫,保障銀行資金安全”的會議上,將防詐騙放在“三防一保”工作的首位,強調金融詐騙的犯罪活動已成為當時金融系統的一個突出問題,必須遏制并堅決予以打擊。針對我國詐騙貸款的犯罪活動日益增加的情況,為了維護金融管理秩序,加大刑事打擊的力度,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在1995年6月通過《關于懲治破壞金融秩序犯罪的決定》,其中在第10條中新設了貸款詐騙罪。1997年出臺的我國《刑法》第193條則全盤予以吸納。這是針對加害方設置的貸款類詐騙型罪名。
第二,設置了違法發放貸款罪。許多實際發生的案件表明,貸款詐騙的成功,與銀行信貸人員的玩忽職守行為之間成正比關系。從實際情況看,銀行的貸款環節往往成為“窩案”、“串案”的發案關鍵部位。貸款詐騙案件一旦發生,會牽涉到銀行信貸人員嚴重不負責任或不正確履行信貸職責的失職行為及其表現,具有并發性的特點。為了保證銀行信貸資金的安全,加強對銀行發放貸款業務的監督管理,在1995年5月10日,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三次會議通過了我國《商業銀行法》,其第40條規定:“商業銀行不得向關系人發放信用貸款;向關系人發放擔保貸款的條件不得優于其他借款人同類貸款的條件。”其第83條規定,商業銀行工作人員違反本法規定玩忽職守造成損失,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①2003年12月27日,十屆人大會常委會第六次會議修正了我國《商業銀行法》,將該條修改為第86條。為了配合我國《商業銀行法》上述規定的落實,全國人大常委會在1995年通過的《關于懲治破壞金融秩序犯罪的決定》中,于第9條增設了違法發放貸款罪、違法向關系人發放貸款罪。1997年出臺的我國《刑法》第186條則將這一規定予以修改和納入。這是針對被害方設置的貸款類罪名。在2006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六)》第13條中,對我國《刑法》第186條的罪狀進行了修訂,將過去的兩罪合一為“違法發放貸款罪”,取消了違法向關系人發放貸款罪的罪名,將其作為本罪的一個從重情節。
第三,設立高利轉貸罪。資金是生產經營所不可缺少的資源和要素。為了解決生產所急需的資金問題,社會各方主體都想方設法地到資金市場上籌措資金。與此同時,有些單位和個人就利用人們急需資金的心理,首先以種種理由、多種渠道向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融資,在獲得一筆信貸資金后,并不按照規定的用途使用信貸資金,甚至不是自用,而是以高出金融機構的貸款利率,將信貸資金轉貸給第三人,利用利率上的巨大落差,從中牟取不法利益,自己幾乎成為“準銀行”。這種行為嚴重影響了貸款的合理使用,甚至會導致放出的貸款不能收回,嚴重擾亂國家正常的金融秩序。1997年3月,在我國《刑法》的修訂草案提交八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審議的過程中,有人大代表提出對以轉貸牟利為目的、套取金融機構信貸資金高利轉貸他人、違法所得數額較大的行為,應當規定為犯罪。為此,1997年出臺的我國《刑法》在第175條增設了高利轉貸罪。
第四,設立了取貸款罪。從學理上看,存在兩種形式的貸款詐騙,第一種是虛假陳述的貸款詐騙,它是指行為人在不符合貸款條件的情況下,采取詐騙方法獲取貸款,意圖通過貸款營利,主觀上只有“占用”貸款故意的行為;另一種是非法占有的貸款詐騙,指行為人采取詐騙方法騙取貸款,并直接將貸款據為己有,主觀上具有“占有”貸款故意的行為。②參見陳興良:《金融詐欺的法理分析》,《中外法學》1996年第3期。由此可見,雖然“占用”與“占有”之間是一字之差,但在主觀目的方面,上述兩種貸款類詐騙行為存有顯著的差異。199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商業銀行法》第80條規定:“借款人采取欺詐手段騙取貸款,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③2003年12月27日,十屆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修正了我國《商業銀行法》,將該條修改為第82條。為了配套落實《商業銀行法》的上述規定,有必要在刑法典中設置相關的罪名。然而,在我國1997年《刑法》中,只規定了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貸款詐騙罪,而沒有設置關于虛假陳述的貸款詐騙,刑事法網尚不嚴密。
經過近十年的司法實踐,公安機關、人民銀行等有關部門提出,一些單位和個人以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等手段,騙用銀行或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的情況經常發生,并且呈現高發的趨勢,也危害到金融安全。不過,要認定騙貸人具有“非法占有”貸款的目的很困難,致使這類案件的處理陷入兩難境地,要么無罪,要么就重刑。有鑒于此,有的部門建議刪去貸款詐騙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前提條件,并且增加單位貸款詐騙罪的規定;還有部門建議將使用欺騙手段取得金融機構貸款,數額較大的行為,增加規定為犯罪。后來,立法機關在認真研究各方意見后,認為在主觀要件或者從具體行為特征上,貸款詐騙罪理應反映出詐騙犯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這一本質特征,故不應把從銀行獲取貸款后沒有歸還的情況,都作為貸款詐騙犯罪處理,同時,考慮到實踐中以欺騙手段獲取銀行和金融機構貸款的情況,其雖然不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但會使金融資產運行處于可能無法收回的巨大風險之中,擾亂了正常金融秩序,故有必要規定為犯罪。為此,《刑法修正案(六)》第10條規定,在我國《刑法》第175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175條之一,其中增設了騙取貸款罪。從該罪與貸款詐騙罪的行為特征上看,雖然兩罪都采用了欺騙手段,但騙取貸款罪的行為人在主觀上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例如有些單位知道自己不符合貸款的條件,或者經濟效益很差,但為了從銀行或金融機構獲得貸款,卻隱瞞真相,編造虛假經濟效益,獲得貸款用以擴大生產規模、搞技術改造,或者為單位員工蓋家屬樓、發獎金、改善福利等,對此就不能認定其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④參見黃太云:《〈刑法修正案(六)〉的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檢察》2006年第15期。從立法旨趣看,設立騙取貸款罪是將虛假陳述的金融欺詐行為予以犯罪化,是嚴密法網的體現,也是我國在金融領域加強金融監管刑事政策的體現。⑤參見盧勤忠:《刑法修正案(六)與我國金融犯罪立法的思考》,《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如前所述,我國設立騙取貸款罪的立法原意,旨在彌補貸款詐騙罪的法網疏漏和不足,由此決定了該罪具有補充性、截堵性的屬性。然而,由于涉及騙取貸款罪的司法解釋一直未出臺,在多年來的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員未能把握實質之所在,過于形式和機械地理解該罪的犯罪構成,將行為人在貸款過程中存在欺騙行為而到期未能還款的情形,均以騙取貸款罪定罪處罰,導致該罪被廣泛而肆意地適用,破壞了民事糾紛與刑事案件的合理界限。⑥參見鄭宏波:《法益視角下騙取貸款罪的實質解讀與限縮適用》,《黑龍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7年第5期。我國有學者指出,騙取貸款罪的司法適用十分混亂,或者不當地擴大處罰范圍,使該罪成了任意解釋的“口袋罪”,或者不當地限縮入罪范圍,使該罪實際上形同虛設。⑦參見孫國祥:《騙取貸款罪司法認定中的三個問題》,《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5期。具體分析,騙取貸款罪在司法適用中出現的諸多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依據我國《刑法》第175條之一關于騙取貸款罪的罪狀描述,行為人騙取貸款的行為必須達到“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其他嚴重情節的”定量標準,才能構成犯罪。從刑事立法模式看,該罪包含了兩種犯罪構成模式:結果犯和情節犯。對比可見,在規定了該罪的《刑法修正案(六)》草案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過程中,銀監會認為若將該罪的構成要件設定為“結果犯”,在實踐中難以判斷,不利于打擊犯罪,應該修改為以是否實施行為的“行為犯”模式。⑧參 見孫銘:《“行為犯”模式核定騙貸罪銀監會建言〈刑法〉修正》,《21世紀經濟報道》2006年6月23日。然而,《刑法修正案(六)》最終并沒有采用該建議,以縮小該罪的打擊范圍。
為了細化該定量標準,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在2010年聯合發布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以下簡稱:《追訴標準(二)》)第27條規定:“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涉嫌下列情形之一的,應予立案追訴:(1)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2)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20萬元以上的;(3)雖未達到上述數額標準,但多次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4)其他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情形。”從邏輯種屬關系看,《追訴標準(二)》是對我國《刑法》第175條之一的細化,屬于下位規范,不能超越該罪的罪狀特征來設立定量標準。
具體分析《追訴標準(二)》確定的四種追訴類型,其中第二項“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數額在20萬元以上”的標準,與騙取貸款罪的實害結果犯模式以及保護銀行貸款安全之間直接相聯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中第三項追訴標準是犯罪次數的設置,屬于情節犯的范疇,這表現出行為人的主觀惡性,我國在關于財產性犯罪的司法解釋中也經常采用這種定量標準,故也不存在問題;其中第四個追訴標準,屬于“兜底性”的規定模式,防止掛一漏萬。簡而言之,上述三項追訴標準與我國《刑法》第175條之一并不存在沖突,不會在理論與實務上產生異議。然而,對于其中第一項“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追訴標準,則需要予以認真解析。
從該項的構成要素看,這是“手段行為+數額結果”的典型組合模式,其中“欺騙”是手段行為,是指行為人提供虛假財務報表和虛假合同、虛構貸款項目或者主體資格、編造虛假經濟效益等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行為;“取得貸款”是涉及純粹的、靜態的放貸數額之結果。如果說上述第二項追訴標準屬于“已造成損失”的立案情形,那么,該項追訴標準則屬于“未造成損失”的立案情形。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銀行基于被告人提供的虛假申請材料而發放了貸款,并不意味著銀行就會必然遭受損失,例如,雖然行為人通過欺騙手段取得了銀行貸款,但在案發前已經還本付息,或者行為人提供了足額有效的擔保等。換言之,“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追訴標準,與我國《刑法》第175條之一要求“給銀行造成重大損失”的定量標準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系。例如,在“鄧宏騙取貸款案”中,廣東省高級法院經過審查認為,雖然有證據足以證明被告人以個人創業貸款為由,以虛假的《購銷合同》和《授權聲明》為申請材料,向興業銀行東莞分行申請500萬元貸款,但鑒于該筆貸款最終由擔保人代為償還,并未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也未利用貸款進行任何非法活動,未給金融管理秩序造成實際危害,不屬于騙取貸款罪構成要件中的“有其他嚴重情節”,故撤銷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被告人構成騙取貸款罪的刑事判決,依法判決上訴人無罪。⑨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粵高法刑二終字第212號刑事判決書(2015年3月19日),http://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131c3ac4dda5ce8cce58ac4cb7ff5900bdfb.html,2019年7月10日訪問。
我國有學者指出,關于騙取貸款罪所規制的行為,并不是簡單的欺騙行為,而是具有侵害法益風險的騙取行為,這種限定性的要求決定了該罪的騙取行為,只能是對于金融機構的信貸資金安全具有一定現實風險的騙貸行為。⑩參見前注⑥,鄭宏波文。從法律屬性來看,這項追訴標準不能納入實害結果犯的模式,只能歸入情節犯的范疇。
至于“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這項追訴標準的設立緣由,從有關的立法文獻中難以找到,但我們可以從“違法發放貸款罪”的定量標準之修改思路來考察端倪。在《刑法修正案(六)》修改我國《刑法》第186條時,公安部、人民銀行、銀監會等部門提出,在實踐中,違法發放貸款罪中關于“造成較大損失”的定量標準規定遇到一些問題:金融機構貸款有一系列的程序,包括貸前調查、貸中審查和貸后檢查等環節,一旦貸款造成損失,難以界定應對哪個環節定罪,另外,對于“損失”的認定時間和認定標準問題,是以立案時的損失,還是以量刑時的損失來計算呢?這在實踐中也經常引起認識上的分歧。針對上述難題,這些部門建議對違法發放貸款的行為,只要涉及的資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就應當追究刑事責任,而不必考慮是否造成損失。參見前注④,黃太云文。立法機關采納了上述部門的建議,在《刑法修正案(六)》中對“違法發放貸款罪”的犯罪構成予以修改,將原先“造成較大損失”的定量標準,修改為“數額巨大或者造成重大損失的”。由此可見,由涉案資金的“損失論”向“數額論”的轉變,是針對司法操作的舉證難題而量身定制的化解方式。這種思路也體現在前述騙取貸款罪的第一項追訴標準上。
在司法實踐中,由于“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舉證責任相對比較輕,故這項靜態的立案追訴標準,通常是放在第一位進行適用的,這很容易產生騙取貸款在刑事立案時的“唯數額論”,而忽略其他的考量因素。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該罪的擴大適用,故有必要對該項追訴標準進行重新審視。筆者認為,最為徹底的解決辦法就是廢除現行這項“唯數額論”的追訴標準,正本清源地回歸到涉案資金的“損失論”上。退一步講,在目前難以直接廢除該標準的情形下,比較現實的途徑是將騙取貸款罪修改為“具體危險犯”的模式,即在保持“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基礎上,加入限定因素“足以危及到貸款的安全回收”,要求司法人員必須判斷該危險是否已經出現,以抬高該項標準適用的門檻條件。如果行為人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行為,并不會引發貸款安全回收的危險狀態,即使行為人實施了欺騙手段,而且實際取得100萬元以上的貸款,也不能以該項追訴標準來認定該罪的成立。
在《追訴標準(二)》確定的前二項追訴情形中,均強調“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在此“風向標”的指引下,在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就自然將調查取證的重心放在被告人是否提供虛假的申請貸款材料上,并不重視對銀行放出貸款的其他原因之調查。這不僅會導致在認定騙取貸款罪成立的刑法因果關系時出現問題,也蘊含著要求申請人提供的所有貸款申請資料均要真實合規,否則在客觀方面就具備“欺騙手段”的追訴要件。換言之,這隱含著要求申請人在提交貸款申請的手續和材料時必須“圣潔化”,這明顯地違反我國貸款活動的基本現狀和規律,因為設立騙取貸款罪的本意是為了保護銀行貸款資金的安全,防范貸款風險,而不是要懲罰一切不合規范的貸款行為。雖然行為人提供的資料有瑕疵,但該資料沒有對貸款形成風險的,則不應認定為騙取貸款罪。參見前注⑦,孫國祥文。
長期以來,我國經濟社會保持較快的發展,資金需求旺盛,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比較突出,民間投資渠道狹窄的現實困難和非法集資高額回報的巨大誘惑交織共存。參見國務院于2015年10月19日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做好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的意見》(國發〔2015〕59號)。民營企業在患有“資金饑渴癥”又無法通過正規金融貸款途徑獲得資金的情形下,為了維持生存和發展生產經營,只能另辟蹊徑,以高額回報為對價而面向社會公眾募集資金,這已成為許多中小企業的重要融資手段。正是針對這個嚴峻的現實問題,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提出要優先解決民營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融資難甚至融不到資問題,逐步降低融資成本,解決銀行不敢貸、不愿貸的問題,拓寬民營企業融資途徑。參見習近平:《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2018年11月1日),《人民日報》2018年11月2日,第2版。為此,2019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下發《關于加強金融服務民營企業的若干意見》(共18項),要求有效緩解民營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的融資難、融資貴問題,抓緊建立長效機制來重點解決金融機構對民營企業“不敢貸、不愿貸、不能貸”的問題,有效提高民營企業融資的可獲得性。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包括許多民營企業在內的很多單位與個人,為了滿足銀行在形式上的放貸要求以獲得貸款,面對申請正規貸款所花費的時間成本以及條件苛刻、復雜繁瑣的申請手續,他們都或多或少地會在提交的申請材料中進行虛假陳述。與此同時,根據我國《商業銀行法》第35條的規定,商業銀行貸款應當實行審貸分離、分級審批的制度。貸款審核是貸款的必經環節,銀行系統對貸款審核也有許多業務規定。因此,在銀行的貸款系統審核環節,鑒于真正的申請貸款材料有時難以通過,有的經辦貸款或者決策放貸的銀行工作人員明知材料存在問題,但為了完成放貸業績,對申請材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授意、指使申請人提供虛假的申請材料。從形式要件上看,這均可以納入“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的追訴范疇,從而導致騙取貸款罪的打擊面過寬。
從深層次的考慮出發,要求行為人提交貸款申請的材料“圣潔化”之做法,會讓銀行的工作人員產生惰性的思維,認為如果申請人膽敢在申請貸款材料上作假,反正會有刑事立案打擊的“托底”,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放松他們對貸款申請的盡職審核和審慎規范經營的意識,弱化金融機構對發放貸款業務的法律風險防范,最終反而不利于對貸款安全的保障,也徹底阻塞了民營企業通過間接融資的方式獲取資金的渠道。這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反思,正如我國有學者所指出的,經濟刑法對經濟生活的介入應當審慎,需要遵循適度性與必要性的原則。參見魏昌東:《經濟風險控制與中國經濟刑法立法原則轉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在金融業務中,造成銀行發放的貸款處于風險的原因力是多樣的,一般可分為以下三類。第一類是信用風險,也稱為清償能力風險,即個人、機構、銀行同業等客戶不能履行借款合同,從而給銀行的貸款造成損失和風險;第二類是市場風險,即利率、匯率的波動而導致銀行資產的貶值,或者盈利受損的風險;第三類是內部行為內險,即銀行制度不嚴格或者職員的違規行為因素所造成的風險。具體而言,在以上三類造成貸款風險的原因力中,前兩類風險可以通過民事法律關系處理,或者屬于市場的客觀原因,一般不會涉及刑事責任的問題,銀行內部行為給貸款資金所造成的風險,在客觀上為貸款詐騙類活動提供了方便條件,是銀行貸款業務受傷害的關鍵原因。這表現為有些銀行的信貸人員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規定,發放人情貸款或者關系貸款;還有的信貸人員嚴重不負責任,在不審查或者不認真審查貸款申請人的有關文件和資信狀況的情況下就發放貸款,從而導致銀行的貸款資金處于極度的危險之中。
在刑事司法實踐中,造成銀行放出的貸款處于風險的原因力主要表現為以下三類。其一,申請人提供不真實的申請貸款材料之欺騙行為。其二,被害銀行工作人員不認真履行職責的失職行為,乃至受賄、徇私枉法。其三,某種政策性貸款或者上級銀行的指示、領導打招呼等。具體分析,前兩類原因力可以放在“加害—被害”的互動關系和對合行為結構中分別考察刑事責任的問題,第三類原因力則屬于介入因素;該三類原因力共同構成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對象。事實上,后兩種情況往往是造成銀行貸款被騙的重要原因。
例如,在邢某騙取貸款案中,由于所涉及的投資項目是當地的“形象工程”,縣政府為此專門成立了項目協調指揮部,負責處理該項目的拆遷和申請貸款等事宜。該項目貸款所報送的資料均在協調指揮部的主導、策劃下辦理,開發商在貸款辦理中處于從屬地位,是貸款手段存在問題的次要原因;作為被害方的放貸銀行,也明知貸款的手段存在問題,但并不擔心貸款收不回。可以說,在該案中,由于人治因素的影響,非貸款人使用欺騙手段起了重要甚至主要作用。參見馬長生、賀志軍:《四個層面解析騙取貸款罪司法認定》,《檢察日報》2010年7月12日,第3版。又如,在某電力器材公司騙取1500萬元銀行貸款案中,該公司在申請貸款存在大量疑點的情況下,卻能夠在銀行調查、審查和審批的各個環節順利過關并最終取得貸款,是因為發放該貸款的銀行支行原行長從中幫助和干預,導致銀行信貸審批流程的內部控制全部失效;信貸調查人員也迫于壓力,不敢對該公司提交的有關資料進行真正核實。參見《狼狽為奸瘋狂騙貸,內部審計利劍除魔》,《農村金融研究》2007年第1期。由此可見,即使加害人提供了虛假的申請貸款材料,但若這不足以導致銀行產生錯誤認識而放貸,銀行錯誤地發放貸款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失職、受賄等行為,或者基于上級的要求或壓力,則申請人的欺騙行為也不應承擔貸款處于風險的全部刑事責任。這就要求司法機關全面地考察造成銀行放出的貸款處于風險的原因力,而不應該將刑事責任簡單地歸結到行為人申請貸款的欺騙行為上。
在體系性的位置上,騙取貸款罪處在我國刑法分則的“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之中,這是從同類客體角度進行的分類,尚需要進一步的細化。我國有學者指出,騙取貸款罪保護的不是抽象的金融秩序,而是金融機構的貸款安全,其最低的入罪標準應限定為形成貸款風險,危及貸款安全。參見孫國祥:《騙取貸款罪司法認定的誤識與匡正》,《法商研究》2016年第5期。時任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副主任的黃太云在《刑法修正案(六)》的解讀中提到,以欺騙手段獲取銀行和金融機構貸款,“會使金融資產運行處于可能無法收回的巨大風險之中”。參見前注④,黃太云文。這應是設立該罪所要保護的具體法益,也是在具體認定該罪時更應關注的切入點。
在刑法教義學的視角下,騙取貸款罪屬于詐騙類犯罪,故應將其置于詐騙罪的基本構造下解析。具體而言,騙取貸款罪的行為過程表現為:“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金融機構產生錯誤認識→金融機構基于錯誤認識提供貸款→行為人取得金融機構的貸款→金融機構的資金和信用安全受到影響。”周強、羅開卷:《騙取貸款罪疑難問題探討》,《法律適用》2012年第2期。該罪的危害行為,表現為行為人針對貸款這個行為對象,實施了“騙”和“取”兩個不可或缺的行為類型,并且兩者之間必須有因果關系的存在。其中,“騙”是“取”的原因力,是指行為人積極傳遞足以使被害人做出錯誤判斷的申請貸款信息,其先于“取”的發生;“取”是“騙”的結果,兩者之間的先后順序不得顛倒。據此,雖然從金融機構的角度來說,行為人在取得貸款之后私自改變貸款用途,也屬于一種欺騙行為,但是從刑法教義學的解析看,由于“取”的行為先于“騙”,對于行為人在取得貸款之后改變貸款用途的行為,則不能認定為騙取貸款罪,對此可以用民事法律手段或者貸款人的誠信“污點”記錄予以解決。
與此同時,在詐騙罪的規范構造下,存在加害方與被害方的互動關系,這就要求被害人必須在“陷入錯誤認識”之后做出財產處分。在欺詐行為與處分財產之間,必須介入被害人的錯誤認識。參見陳興良:《合同詐騙罪的特殊類型之“兩頭騙”:定性與處理》,《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4期。根據被害人教義學理論,如果被害人對行為人的“欺詐”有所懷疑,并且在客觀上存在令人懷疑的事實基礎,卻仍然交付財物或者以其他方式處分財產的,則可以認為被害人完全可以保護自己的法益而沒有保護,在法律評價上屬于涉足風險的投機行為,欠缺刑法保護的必要性,并不具備詐騙罪的“陷入錯誤認識”構成要件。參見時方:《非法集資犯罪中的被害人認定:兼論刑法對金融投機者的保護界限》,《政治與法律》2017年第11期。有鑒于此,在認定隸屬于詐騙類犯罪體系下的騙取貸款罪時,就需要在考察加害方申請貸款的欺騙手段之后,還要進一步分析這是否會導致被害方“陷入錯誤認識”而做出發放貸款的處分行為。換言之,加害人申請貸款所提供的虛假材料是否足以讓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就成為騙取貸款罪能否成立的一個關鍵性因素。倘若在加害人實施貸款欺騙手段與被害方發放銀行貸款之間,缺少被害方“陷入錯誤認識”的連接因素,則表明不符合騙取貸款罪的規范構造,不應認定該罪的成立,否則就是不適當地擴大了該罪的適用范圍。
例如,在“邵某某騙取貸款案”中,原審被告人邵某某因浴池裝修的需要,擬向某農村信用合作社申請貸款300萬元,并提供其名下的門市房作為抵押物。信用社工作人員在現場查看抵押物后,認為門市房變現能力差,沒有為邵某某辦理貸款。之后邵某某與信用社進行溝通,信用社遂同意為邵某某發放貸款。由于信用社每筆貸款權限為60萬元,邵某某遂在信用社工作人員的安排下,以其他5人的名義從信用社辦理貸款五筆,共計300萬元,并且提供門市房作為抵押。在貸款到期后,因邵某某無力償還全部貸款本息,信用社為邵某某辦理了轉貸手續,邵某某支付了貸款利息并償還了其中一筆貸款的本金60萬元,未償還剩余貸款本金240萬元。經評估,原審被告人邵某某提供的抵押物價值610余萬元。案發后,邵某某償還了全部貸款本息。原審法院認為,信用社工作人員在貸款申辦過程中,明知被告人以他人名義貸款,仍然發放貸款;雖然被告人未按期歸還貸款,但貸款時提供了抵押物作擔保,故判決被告人邵某某無罪。對于檢察機關關于被告人邵某某使用他人信息的欺騙手段而取得貸款的抗訴意見,該案二審法院經查明,認為關于邵某某使用他人信息取得銀行貸款,是信用社工作人員提出并要求其實施的,其目的是為了規避信用社貸款限額的限制,并不是邵某某主動決定實施的行為。從辦理貸款及催款轉貸的過程中看,信用社對邵某某是貸款的實際使用人自始至終是明知的,并沒有產生錯誤的認識,故被告人邵某某使用他人信息取得銀行貸款的行為不能認定為騙取手段,因此駁回抗訴,維持原判。參見遼寧省葫蘆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葫刑抗字第00014號刑事裁定書。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7256d3547d67f37708bc75970293cfe2bdfb.html,2019年7月10日訪問。
又如,在“方某某騙取貸款案”中,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通過實際控制的七家公司,采用提供虛假購銷合同及財務資料、謊稱借款用途為公司經營性貸款等手段,分別騙取四家銀行共9筆貸款,涉及金額8700萬元,其中4000萬元貸款本金已由某擔保公司代償,其他4000多萬元的貸款本金已逾期。一審法院經查明,9筆貸款的擔保公司知道被告人方某某貸款資金用途不實、財務資料有水分,涉案銀行的工作人員對于被告人申請貸款的財務資料虛假、貸款實際用途與購銷合同不符均是明知的,亦無證據證明涉案四家銀行對貸款的申請資料、資金用途進行了實質審查,并因虛假的財務資料、購銷合同而受騙,故認為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涉案銀行因虛假的財務資料、購銷合同而陷入錯誤認識并發放貸款,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方某某犯騙取貸款罪的罪名不能成立,應予糾正。參見江蘇省常熟市人民法院(2016)蘇 0581刑初 1339號刑事判決書,www.pkulaw.cn/case/pfnl_a25051f3312b07f333caf996595a8c435aee40b5407e9a5fbdfb.html,2019年7月10日訪問。
通過解讀上述兩個案例的裁判理由,可以看出,在騙取貸款罪的規范構造下,雖然行為人在向金融機構申請貸款的過程中采用欺騙手段,但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對此是明知的,并沒有“陷入錯誤認識”而放貸,由此就切斷了“騙”與“取”之間聯系的“橋梁”,故沒有認定騙取貸款罪的成立。需要指出的是,涉及我國《刑法》第175條之一的司法解釋一直未出臺,致使各地司法機關對騙取貸款罪的規范認識并不統一,在許多案件中,法院是靜態地考察該罪中“騙”和“取”的行為類型,忽略對金融機構放貸時是否“陷入錯誤認識”的審查。這是當前該罪在司法實踐中最為突出的問題,建議“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盡快通過指導性案例的形式予以解決。
為了全方位地保障銀行的貸款安全,經過20多年的刑事立法,我國逐漸建立起貸款類犯罪的罪名體系,騙取貸款罪是該體系中最晚設立的罪名。我國設立該罪的初衷,是基于發放貸款是商業銀行的基礎性業務,而貸款能否安全收回的實務風險點很多,其中就包括涉及詐騙類的刑事法律風險,故該罪在目前依然具有立法價值,廢除騙取貸款罪并不具有可行性。與此同時,騙取貸款罪的罪狀具有高度的概括性,相關的司法解釋和指導性案例遲遲沒有制定和出臺,導致該罪在司法實踐中具有很大的彈性,出現了諸多問題,這突出地表現為“重欺騙手段”、“輕因果關系”,忽略對被害方是否“陷入錯誤認識”的考察,機械和孤立地套用該罪的追訴標準,從而導致該罪的擴大化適用。在打擊貸款類詐騙犯罪的活動中,有的司法機關在實在無法認定被告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之時,就本能地將定性的難點放在騙取貸款罪這個“筐子”內加以稀釋,在很大程度上導致該罪成為貸款類犯罪的“兜底性”罪名。對此,應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和刑法謙抑原則,從刑法教義學的角度透析該罪的構造,從“前端”的規范適用來限縮騙取貸款罪的打擊面,防止過分地使用刑事手段介入到貸款活動之中。
在目前的法律框架下,還可以從刑事政策方面,給騙取貸款罪的司法適用在“后端”設置一個“出罪口”。這可以在指導性案例,或者在將來出臺的關于騙取貸款罪的司法解釋中表述為:“在申請貸款的過程中采用了欺騙手段,但將獲取的貸款主要用于正常的生產經營活動,能夠及時歸還貸款本息,可以不起訴或者免予刑事處罰;情節顯著輕微的,不作為犯罪處理。”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0年)以及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18年發布11項關于保護民營企業發展的執法司法標準中,這種思路已經有所體現并值得加以推廣,它將有助于縮小所涉罪名的刑事打擊面。具體而言,“獲取的貸款用途”是從貸款使用的正當性來介入,“能夠及時歸還”意味著銀行放出的貸款基本上沒有處于無法收回的風險,兩者共同地從“后端”阻卻了騙取貸款的司法適用,這也符合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