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蘊帷
(南京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210007)
隱私權自誕生以來,其內涵與邊界素有爭議。在受到信息自決權的影響后,隱私權逐漸被認為包含了“私人獨處”與“信息的自我控制”之雙重意旨。①宮下紘,プライバシー·個人情報保護の新世代,駿河臺法學第25巻1號,2011年,111頁。然而,不論隱私還是個人信息保護,都被視為公開價值的對立面,②Melville B.Nimmer,The Right of Publicity,19 Law and Contemporary Problems,1954,203~223.體現了個人對其私人生活的自主決定。③參見王利明:《論個人信息權的法律保護——以個人信息權與隱私權的界分為中心》,《現代法學》2013年第4期。如此“公開—私密”的二元劃分,使隱私權區別于廣泛的社會利益,以一種純粹意義上個人利益的形式存在,即個人對私領域的自主權利。④參見王澤鑒:《人格權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頁。即便將其看作“信息的自我控制權”或“自我決定權”,對隱私的侵害,必然是已經侵入了私人領域才會發生。⑤參見[日]五十嵐清:《人格權法》,鈴木賢、葛敏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頁。因而隱私應當被嚴格限制在獨處領域及秘密狀態之下。⑥參見[西]布蘭卡·R·瑞茲:《電子通信中的隱私權——歐洲法與美國法的比較視角》,林喜芬等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頁。按照這樣的邏輯推演下去,個人依其自由意志將私人事務暴露于外部者,就當然不繼續對此擁有隱私利益。這便是美國法在Smith v.Maryland案中確立的第三方原則(Third Party Doctrine)的由來。按照該原則,自愿泄露給第三方的個人資料或信息被認為喪失了隱私的合理期待,不再享有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保護。
然而,互聯網時代社交網絡、大數據、云計算等應用的不斷擴張,讓私人與公共空間的界限愈加模糊。傳播儀式觀的消解,使私人領域面臨被擠壓和侵蝕的危險,“隱私過時”、“隱私已死”的呼聲從未停歇。網絡平臺是否為第三方,網絡數據的利用又是否具有公共性,這需要考量信息價值與個人保護之間的衡平。在閱讀、轉發、評論、分享的浪潮之下,不僅埋藏著非理性的群體性狂歡,還意味著經典公共理論的崩塌與割裂。從美國法中隱私理論的演進歷程來看,主流觀點已逐漸拋棄以單一要素作為隱私的完整定義,轉向了一種基于情境的多元框架。隱私權以人性尊嚴為錨點,互聯網這一新興傳播媒介,卻有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人際聯結方式和社會組織形態。這種基于信息時代的情境異化,將對傳統隱私學說帶來怎樣的沖擊?代表了公私二分邏輯延伸的第三方原則又應當如何回應?筆者于本文中將從美國法中的第三方原則出發,通過體系內的解釋路徑對該問題進行解構,最終走向Helen Nissenbaum提出的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Contextual Integrity),以動態的、場景導向的方式重新構建數字經濟帷幕下隱私權的權利屬性及其映射范圍。
美國法中的隱私規則,由對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解讀與闡釋而來。在誕生之初,其主要是為了對抗公權力的監察和侵入威脅。隨著通信技術的發展,這些規則已越來越多地轉向了保障基本權利不受私人干涉的面向。隱私的定義在學理上并未形成統一觀點,但大多數理論都以私人屬性為共同要素,第三方原則便是基于這種公私對立之下的樸素推論。所謂第三方原則,即自愿泄露私人事務于第三方就不再享有隱私保護的思想,其最初見于20世紀中期的一系列秘密探員搜查案件。⑦On Lee v.United States,343 U.S.747(1952);Lopez v.United States,373 U.S.427(1963);Lewis v.United States,385 U.S.206(1966);Hoffa v.United States,385 U.S.293(1966).在Lewis和Hoffa案中,法院認為通過線人誘使被告吐露真言,即便采用了竊聽器進行記錄,亦不構成對通信秘密的侵害。因為“被告錯誤地相信第三方不會揭露其行為”的想法,不應受到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的保護。在White案中,法院將上述思想與Katz案確立的隱私保護一般規則相融合。⑧此 即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Katz v.United States案中確立的隱私合理期待規則,包括個人對其主張的隱私應具有真正的主觀期待以及該期待必須是社會認可的客觀合理的期待兩方面的內涵。這一裁判依據隨后被規范的表述為,個人應當承擔交談者將對話內容告知他人的風險,因而他們就不再對該對話享有隱私的合理期待(the reasonable expectation of privacy)。⑨White v.United States,401 U.S.745(1971).
White案確立的裁判規則主要限于對話記錄的場合,因而缺乏對第三方的一般性解釋,它的適用空間就較為狹窄。自Couch案起,揭露對話內容被擴大化解釋,第三方原則隨后轉向了更為廣泛的商業記錄案件類型。在Couch案中,被告將稅務文件交給了會計師,這意味著“賦予會計師揭露其收入與稅負信息的可能性”,當事人對該信息的隱私期待就會受到大幅減損。⑩Couch v.United States,409 U.S.335(1973).在Miller案中,由于涉嫌違規開辦威士忌酒廠,被告所涉銀行被要求出具與之相關的全部商業記錄。“儲戶在銀行辦理相關業務的同時,也應當承擔這些事務被公開的風險。”Miller v.United States,425 U.S.442(1976).在Smith案中,法院將這一原理應用至撥號記錄器取得的個人信息上,第三方原則隨之成為確定隱私權邊界的一般性規則。Smith v.Maryland,442 U.S.735(1979).撥號記錄器是一種安裝在電話公司并記錄特定通話狀況的儀器,用以監控和確定被告的不法行為。通過類比前述判例,法院認為用戶對其電話號碼不具備主客觀上的隱私期待。因為自愿將號碼信息暴露于電話公司的日常經營活動中,用戶就喪失了與之相關的隱私利益,并應承擔該信息被進一步暴露的風險。Smith案的擴大解釋,讓第三方原則不僅從對話記錄拓展至私人事務,而且延伸至與人類行為相對的自動化設備之上。這使網絡時代不斷涌現的第三方介質也被納入了適用范圍,信息流轉與隱私保護之間的矛盾便愈加不可調和。
隨著Smith案的擴大解釋,公私二分的隱私概念在第三方原則的路徑上繼續展開,并被應用至一系列互聯網情境下。在Forrester案中,美國最高法院第九巡回法庭認為用戶對其IP和Email地址不具備隱私的合理期待,因為此類地址不過是電話號碼在網絡時代的等價物。網絡服務商所使用的設備與Smith案中的撥號記錄器并無本質的不同,互聯網用戶“應當知曉這些信息將借由第三方設備進行傳播”。Forrester v.United States,512 F.3d 509(2008).在Hambrick案等一系列案件中,當事人使用網絡供應商的聯網服務,被視為向其雇員自愿揭露了相關的IP地址與用戶信息,隱私利益也就因此不復存在。Hambrick v.United States,No.99-4793(2000);Freedman v.Am.Online,Inc.,412 F.Supp.2d 174(2005);Perrine v.United States,518 F.3d 1196(2008).順著這一邏輯推導下去,法院甚至得出了電子郵件的內容部分亦不受保護的結論,因為電子郵件“需經由第三方計算機發送”,并以“物理的方式存儲于網絡供應商的服務器之中”。Rehberg v.Paulk,598 F.3d 1268(2010).在使用Gmail服務時,由于谷歌公司的隱私政策保留了特殊情形下公布用戶信息的權利,這就意味著用戶自愿將郵件內容置于第三方的控制,因而自愿承擔進一步暴露的風險。In re United States,665 F.Supp.2d 1210(2009).第三方原則在自動化設備上的擴張恰逢網絡時代傳播方式的巨大變革,使其應用范圍遠遠超越了傳統場景。于是,任何暴露于第三方視線內的私密行為都被剝除了隱私期待的可能性,這引發了學界及實務界的激烈爭論。
隱私一詞通常具有多義性,如果僅將其視為保護私人領域和私人價值的法學概念,那么第三方原則便是按照如此觀念推導下的必然產物。它的成立至少包含了對隱私的三點假設。第一,公共領域無隱私,隱私的內涵只存在于私人領域和私人控制之下。第二,無論相關場景如何變化,隱私和公共性的界限都可以通過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抽象判斷加以分辨。第三,一旦個人的信息或資訊依其自由意志流入公共領域,隱私價值便不復存在。傳統理論和裁判實踐很大程度上依賴這些假設來確定隱私概念的邊界,并與公共利益相區分。例如,日本最高法院將隱私歸納為關于私生活(私事性),未公開的信息(非公知性)以及因個人原因不愿公開等三個要件。岡村久道,個人情報保護法の基礎知識,日本経済新聞社,2010年,102頁。然而,如果隱私只存在于完全的私密情境中,就無法解釋為何谷歌街景服務會引起人們對隱私的擔憂。Kanako Kawaguchi&Yukiko Kawaguchi,What Does Google Street View Bring about?Privacy,Discomfort and The Problem of Paradoxical Others,4 Contemporary and Applied Philosophy,2012,19-34.在現代社會,對隱私的侵害往往不是發生在私密場所,而是以監視、信息挖掘、記錄保管、數據泄露等形式在公共領域進行的。Helen Nissenbaum,Protecting Privacy in an Information Age:The Problems of Privacy in Public,17 Law and Philosophy,1998,559-596.保護隱私并不等同于阻斷信息的流動,更不是將公共空間作為對立面,追求純粹個人化的隱私,其結果只能是無隱私。Joshua A.T.Fairfield&Christoph Engel,Privacy as a Public Good,65 Duke L.J,2015,385-456.傳統的隱私定義未必擁有不容置疑的正當性,這從第三方原則的反對觀點中也能略窺一二。
對第三方原則的批評分為兩類,即教義上的質疑和效果上的檢討。Orin S.Kerr,The Case for the Third-Party Doctrine,107 Mich.L.Rev,2009,570.對第三方原則的第一類批判來自教義上的質疑,其認為,第三方原則建立在錯誤的隱私概念之上,個人往往對銀行賬戶、電話信息以及其他第三方記錄享有隱私期待。Christopher Slobogin&Joseph E.Schumacher,Reasonable Expectations of Privacy and Autonomy in Fourth Amendment Cases,42 Duke L.J,1993,727-732.因為隱私權并不是一個全有或全無的開關(on/off switch),將暴露于一人等同于暴露于全體公共領域會忽略很多介于兩者之間的利益形態。正如Richard Posner所言,“資訊隱私并不意味著不與任何人分享資訊”,非公即私的二元區分是將獨處意義上的隱私與絕對的私密劃等號。Richard A.Posner,Not A Suicide Pact:The Constitution in a Time of National Emergen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140.在這種觀念中,隱私不過是精心藏匿于衣柜里的恐怖頭骨,是一種一經暴露就聲銷跡滅的權利構造。第三方原則正是按照如此邏輯延伸下去的錯誤推論,它把個人主義式的隱私定義作為前提,而忽略了隱私權在現代社會中所具有的流動性質和多重維度。Daniel J.Solove,Digital Dossiers and the Dissipation of Fourth Amendment Privacy,75 S.Cal.L.Rev,2002,1086-1137.對第三方原則的第二類批判來自效果上的檢討,其認為第三方原則過度收縮了隱私邊界,會導致政府與其他權利侵害者獲得更多肆意的空間。特別是在互聯網的情境下,資訊的傳播、存儲都要借由第三方進行,該原則的繼續適用將使個人資料被不受限制地收集利用。許多學者據此指出,為維持足夠的網絡隱私保護,第三方原則應當被推翻或受到嚴格的限縮解釋。Patricia L.Bellia,Surveillance Law Through Cyberlaw's Lens,72 Geo.Wash.L.Rev,2004,1375-1403.
然而,根據場景的差別予以區分保護并非沒有比較法上的支持。在德國法中,早期的領域理論(Sphrentheorie)延續了公私二分的思想,私領域被進一步細化為隱秘領域、秘密領域和個人領域,依其距離核心部分的遠近來確定保護程度。參見前注④,王澤鑒書,第198頁。第三方原則同樣試圖在公開與非公開的二元對立之間劃出一道清晰界限,相比類型化的做法,它則是以風險負擔為由將信息擴散的可能性視作實然的狀態。不過,對于隱私保護而言,這些判斷標準往往與實踐需求是相背離的,因為實務中很難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對不同領域進行區分。特別是互聯網情境下,信息的爆炸式增長及傳播方式的改變,使傳統領域的邊界愈加模糊。“私人生活的本質,在于它不僅穿透了公私二分法,更在各個細分領域間伸縮和移動。”Helen Nissenbaum,Privacy as Contextual Integrity,79 Wash.L.Rev,2004,114.還有,第三方原則將公共領域無隱私作為邏輯前提,即便能夠嚴格分割公私場景,隱私范圍是否據此確定不無疑問。如果隱私權只存在于純粹的私密空間,那么一個人想保有它就只能躲在自己的家里。Daniel J.Solove,The Future of Reputation:Gossip,Rumor,and Privacy on the Internet,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161.新興技術的增長不僅影響著資訊流動規范,還使二元對立的隱私觀念日趨萎縮,隱私保護也因而流于形式。鑒于以上困難,領域理論最終被德國聯邦法院所揚棄,學界逐漸轉向了強調控制功能的信息自決權等學說。
相對于二分法下復雜的利益衡量、個案分析與違法性判斷,信息自決權的理論回應卻無比簡潔。在其倡導者看來,沒有不重要的個人信息,任何違背當事人意志進行的資訊收集活動都侵犯了他的信息自主和人格利益,隱私范圍也就不再成為難題。美國法中的隱私控制論(Privacy as Control)Alan F.Westin,Privacy and Freedom,New York:Atheneum,1967,7.,以及《歐洲人權公約》都一定程度上體現了這種思想,個人信息保護逐步取代隱私判斷成為現代立法的選擇。然而,就隱私保護客體而言,這種判斷上的極端簡化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人的社會性決定了對個人信息無邊際的支配根本不能存在。因為沒有邊界的權利意味著沒有限制的自由,刻意制造個人信息的稀缺性無疑于禁錮思想,阻礙交流,參見楊芳:《個人信息自決權理論及其檢討——兼論個人信息保護法之保護客體》,《比較法研究》2015年第6期。是將對自己信息的支配上升為對他人行為的支配。個人信息還具有一定的公共屬性和社會功能,無法被排他保護所涵蓋。參見高富平:《個人信息保護:從個人控制到社會控制》,《法學研究》2018年第3期。盡管信息自決權理論在德國和日本的支持者眾多,但就世界范圍來看,將隱私視為自我信息控制權的做法未必是主流。阪本昌成,プライバシー保護および個人情報保護をめぐる日米の法理論および判例理論——その顕著な違い,2007年日中公法學シンポジウム報告集,2007年10月。自決權理論在實踐效果上同樣力有未逮,面對冗長繁雜的隱私權政策,資訊主體往往難以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做出有意義的決定。Jay P.Kesan,Carol M.Hayes,Masooda N.Bashir,A Comprehensive Empirical Study of Data Privacy,Trust,and Consumer Autonomy,91 Ind.L.J,2016,287.個人信息利用方式的事前確認,與信息價值的后續挖掘相悖,使“目的限定”原則淪為一紙空文。點擊同意作為服務對價,又在實質上架空了用戶的選擇權,“知情同意”框架的現實效用就會受到大幅削弱。
從二分法到信息自決權的學說演進,與其說是一種理論上的進化,不如說是逃避。它以人的資訊自主為由,淡化了探尋隱私邊界的需要,使隱私究竟是什么這一根本疑問依舊懸而未決。一方面,這些理論無法解釋如下矛盾:“為何人們在強調隱私保護的同時又在實踐中輕易放棄個人信息。”Helen Nissenbaum,Privacy in Context:Technology,Policy,and the Integrity of Social Lif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104-108.另一方面,它們也難以處理不同價值序列之間的沖突和齟齬。Helen Nissenbaum,Privacy in Context:Technology,Policy,and the Integrity of Social Lif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108-113.這都導致以用戶意志為核心的傳統構架不僅救濟效率低下,而且阻礙了數據應用與信息流通。歸根結底,重要的不是“私人空間”與“公共領域”的差異,或“個人信息”與“公共信息”的區分,而是信息價值能否按照特定社會規范在不同情境中被合理使用。因為信息不是屬于個人,而是關于個人,隱私的輪廓也應當由其社會性所勾勒(socially varied)。在信息流動愈發復雜化的今天,人們不能簡單地將適當性判斷交給用戶與格式條款,而應重新審視隱私權的權屬范圍及其外延,以實現隱私與公共性之間的平衡。對于不斷變化和增長的資訊形態,第三方原則如何通過具體化解釋完成自我修正?公私領域怎樣通過更為細分的判斷標準加以辨別?在傳統體系之外,又是否存在一條動態的、場景導向的路徑以實現隱私概念的重構?這些問題都值得進一步探索與思考。
“新技術不一定會創造新的法學術語與原則,因為它們的基礎構架往往沒有根本性的改變。”Frank H.Easterbrook,Cyberspace and the Law of the Horse,U.Chi.Legal F,1996,207.隱私這一概念由來已久,它根植于人們對公私領域的樸素區分,要對其做出重大更正就必須有相當的理由。信息技術的革新在物理層次上大幅改變了資訊傳播方式,但這是否意味著規范意義上的隱私價值也應隨之改變,不無討論空間。從美國法對第三方原則的演繹過程來看,絕大多數判例及學說均遵循了技術中立論(technology neutrality)的進路,即技術進步可以內化在法律規則的框架內進行闡釋和解讀。正如第三方原則在說理過程中所使用的一系列類比方法,隱私概念在面對新情事時首先應作體系內的思考,以探尋傳統法理在新環境下的嫁接路徑。按照技術中立論,互聯網情境下的隱私保護程度應與現實世界相匹配,隱私法在新型場景下的應用也應當與其在傳統環境下的取向相吻合。因此,體系內的解釋方法,就是承認公私二分的前提下,尋求如何將隱私權對物理空間的保護合理地映射至網絡空間之上。
在第三方原則的相關判例、立法和學說演進中,逐漸形成了這樣的有力觀點:以內容信息(content)與非內容信息(non-content)的區分取代公私判斷,作為互聯網場景下的具體化標準。Orin S.Kerr,Applying the Fourth Amendment to the Internet:A General Approach,62 Stan.L.Rev,2010,1017.每一個現代社會的個體都生活在共同體內,同時又擁有一定的內在空間,隱私的價值就來源于這種社會感知上的內外之別。物理空間的分野相對清晰,公共場合通常具有較低的隱私保護水平,對私人生活的侵入則將危及自主決定與人性尊嚴。然而,類似標準對網絡空間卻不能成立,互聯網所具有的復雜性和異質性使其無法被簡單地歸于私人領域或公共領域。信息區分說認為,應當將內容信息與非內容信息作為公私對立的替代物,以實現傳統隱私判斷在互聯網情境下的準確轉譯。因為非內容信息一般是關于身份、時間和方位的信息,正如同在物理世界的外部可監測和收集到的信息;內容信息則是關于私密想法、對話的信息,正如同在現實的私人空間內所產生的相關信息。Orin S.Kerr,Applying the Fourth Amendment to the Internet:A General Approach,62 Stan.L.Rev,2010,1018.與公私二分的應用障礙相比,根據信息性質的不同予以區別保護更符合網絡資訊傳播的特性與方式,對非內容信息的使用原則上不影響用戶隱私,將內容信息暴露于第三方服務商也就不會直接抹去資訊主體的隱私期待。
內容信息與非內容信息之分源自美國最高法院在數個案件中發展而來的“信封”類比。Ex parte Jackson,96 U.S.727(1877);Walter v.United States,447 U.S.649(1980);Illinois v.Andreas,463 U.S.765 n.1(1983).按照該類比,信封上的資訊屬于公之于眾的非內容信息,而信件的內容則“完全排除了任何形式的審閱和檢查”,就猶如當事人一直將其保留在自己的家里。通信網絡的傳播模式具有相似的構造,數據信息的流轉通常需要“信封”中的地址信息和“信件”內的內容信息共同完成,惟有后者才與隱私保護客體相重疊。Orin S.Kerr,Internet Surveillance Law After the USA Patriot Act:The Big Brother That Isn't,97 NW.U.L.Rev,2003,611-614.在信息區分說的倡導者看來,內容信息和非內容信息的根本區別在于揭露實質內容的程度不同,這也是它們作為隱私標準的理由所在。對實質文本或主題的揭露程度越高,就越接近于內容信息,也就越能觸及人的自我表達和內在價值,這種信息區分方式被稱為“內容揭露規則”(content-revealing principle)。Matthew J.Tokson,The Content/Envelope Distinction in Internet Law,50 WM.&Mary L.Rev,2009,2135-2137.內容揭露規則使構架和背景相異的信息形態擺脫了技術語言的束縛,而置于同一規范層面進行比對,公私二分從而以信息二分的形式被嫁接至通信網絡環境之中。具體判斷方法可以結合確認實質內容所需要的額外信息量,以及最終揭露的信息量等因素,進行綜合考量。無論信息構成如何復雜,URL、IP、Email地址或其他資訊形態之間的性質差異都能夠據此確定,并被賦予不同層次的隱私保護。Matthew J.Tokson,The Content/Envelope Distinction in Internet Law,50 WM.&Mary L.Rev,2009,2151-2154.
信息二分的思想在相關隱私立法和判例之中同樣有所體現。美國電子通信隱私法(Electronic Communications Privacy Act,ECPA)主要為防止私人通訊信息被不正當監聽利用而制定,共分為三章。其中,Wiretap章規制的是傳輸中的內容信息,其責任負擔遠高于規制非內容信息的Pen Register章。在規定傳輸過程以外的存儲通訊(Stored Communications Act,SCA)章節,內容信息被定義為:“關于目的要旨、實質內容或通訊內涵的信息。”U.S.C.§2703(a)-(b),2711(1).非內容信息則是關于用戶名、通訊時長或方式的資訊類型。U.S.C.§2703(c)(2).有學者據此指出,對內容與非內容信息的法規保護存在本質上的不同。Susan Freiwald,Online Surveillance:Remembering the Lessons of the Wiretap Act,56 Ala.L.Rev,2004,9-48.第三方原則的系列判例中也隱含了類似的邏輯,Smith案針對的是通話記錄器所采集到的電話號碼,而非通話內容本身。無論資訊形式如何變化,信封信息的公開并不影響對信件內容的保護,這已逐漸成為各級法院的裁判共識。在2007年的Warshak案中,法院很大程度上依賴信息區分說作為理論依據,將Email內容排除在第三方原則的適用范圍之外。通過回顧Katz案和Smith案,法院對不同通訊形態間的差別進行比較分析,進而確認了一種“基于內容信息的隱私”(content-based privacy)概念。Warshak v.United States,490 F.3d 470-474(6th Cir.2007).
其他一些互聯網背景的案件也采用了相似的解釋路徑。在Forrester案中,法院認為“不受保護的地址信息與受保護的內容信息間存在一條明確而清晰的界限”,隱私的邊界即可據此推導而出。Forrester v.United States,512 F.3d 510(2008).在一起涉及著名社交網站Twitter的案件中,法院拒絕保護用戶訪問網站服務所使用的IP地址及相關信息,因為對企業而言,這些信息是商業往來和服務提供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非內容信息。In re Application,830 F.Supp.2d 139(2011).信息二分的根本理由,在于分離信息中的私人屬性和社會價值,使隱私和公共性盡可能處于平衡狀態,這也是它與強調個人控制的信息自決權理論最大的區別所在。然而,繁蕪叢雜的信息形態能否通過這種簡單的二元區分確定利益歸屬,仍不無討論余地。在關于如何處理移動電話生成的位置信息等問題上,美國法院的裁判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地方法院及美國最高法院第三巡回法庭認為,位置信息關乎私人的獨處利益和內在價值,遠比普通信息更具揭露性。State v.Earls,70 A.3d 630(N.J.2013);In re Application,620 F.3d 317(3d Cir.2010).美國最高法院第四、第六、第十一巡回法庭卻將其視為非內容信息,認為它是基站運行中的必然產物,因第三方原則而喪失了隱私內涵。Graham v.United States,824 F.3d 421(4th Cir.2016);Carpenter v.United States,819 F.3d 880(6th Cir.2016);Davis v.United States,785 F.3d 498(11th Cir.2015).同一信息通常擁有多種功能和使用途徑,不同的使用途徑又具有相異的價值取向和資訊流動規范,這使得它們往往難以被某種單一的信息類型所定義。
信息二分的批評者認為,通過先驗式的信息分類來分配隱私利益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信息的規范價值會隨著使用途徑的變化而改變。信封信息在很多情形下具有透露實質內容的可能,非內容信息的累積也會產生揭示內容信息的疊加效應。Olivier Sylvain,Failing Expectations:Fourth Amendment Doctrine in the Era of Total Surveillance,49 Wake Forest L.Rev,2014,511.例如,Email地址在資訊傳播過程中一般被視為非內容信息,但在非法出售個人資料的場合又應當歸為內容信息。大數據技術的應用,使對于無關資訊的挖掘和匯集也可探知當事人的真意。根據應用場景的不同,某一層面的非內容信息會成為另一層面的內容信息,同一信息的實質內容和外在形式之間也可能相互轉換。信息中的私人性和公共成分無法由其性質決定,而是伴隨著信息的流動在不斷變化。究竟該信息擁有怎樣的隱私內涵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們在不同情境中的使用方式,而非資訊類別的事先區分,信息二分因而無法作為隱私判斷的主要依據。Steven M.Bellovin,Matt Blaze,Susan Landau et al,It's Too Complicated:How the Internet Upends Katz,Smith,and Electronic Surveillance Law,30 Harvard Tech.L.J,2017,7.學理上的一組類似的信息分類規則即敏感信息與非敏感信息,同樣具有這種缺陷。敏感信息被認為可衡量資訊披露造成的客觀危害,對其應施以更高級別的隱私保護標準。Paul Ohm,Sensitive Information,88 S.Cal.L.Rev,2015,1125.然而,任何信息在特定場景中都有可能具備敏感性和私密性,不同情境和使用方式下的隱私價值就無法為這種靜態的信息分類方法所囊括。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當信息的某一要素被視為一種客觀類別,并在公共政策和研究中具體化時,隱私利益與相關情境之間的依賴性便極易被忽略。”Kirsten E.Martin&Helen Nissenbaum,Measuring Privacy:An Empirical Test Using Context to Expose Confounding Variables,18 Colum.Sci.&Tech.L.Rev,2016,185.
基于內容信息與非內容信息之分的信息區分說,是對傳統隱私概念的類型化闡釋,具有一定借鑒意義。它將公私對立置于通信網絡場景中,賦予了更為細分的判斷標準,以實現信息利用與信息保護之間的平衡。然而,這種細分標準針對的僅是第三方原則所衍生的問題之一,即如何確定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分野。對于其余兩個問題,信息區分說仍然沒有跳出傳統理論的框架之外。隱私的經典定義起源于網絡技術尚未萌芽的“前信息時代”,資訊傳播的方式較為簡單,公私二分便足以涵蓋絕大多數情形下的價值沖突與利益歸屬。隨著大數據、云計算、社交網絡等應用的普及,信息流動的形式越來越復雜化和多樣化,信息的性質愈發難以脫離實際使用場景做抽象分析,隱私的價值也就越來越無法通過簡單的二元對立得到完整表達。在第三方原則和“公共領域無隱私”的假設逐漸走向失靈之際,人們不得不反思這種隱私定義上的困難,究竟源自網絡情境的特殊性,還是由于傳統理論的固有缺陷所致。從美國法上的學說演進和立法動向來看,主流觀點已逐步放棄對隱私權或個人信息保護范圍的精確界定,而轉向了一種更加關注信息使用過程、以場景為導向的動態框架,即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
由Helen Nissenbaum提出的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Contextual Integrity Theovy,以下簡稱:CI理論),其核心思想是將隱私概念與信息交換時的情境脈絡(context)聯系起來。CI理論認為,信息的傳播和使用受制于特定社會時空下的資訊流動規范(norms),且無法脫離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構成的價值序列作抽象判斷,保護隱私就是保護情境脈絡的完整性不受破壞,以及個人信息在相關情境中的合理流動。Helen Nissenbaum,Privacy as Contextual Integrity,79 Wash.L.Rev,2004,119-157.CI理論將控制資訊傳播的情境脈絡與社會規范作為理解隱私的起點,不再試圖進行概念的定義或特征化,而是著眼于信息的使用過程和適當性標準(appropriateness)。因此,CI理論不是關于隱私的完整定義,而是作為評估當事人之間信息交換的一種規范性模型和框架,以確定為何某一類型的信息流動方式會以隱私之名對個人造成侵害。Adam Barth,Anupam Datta,John C.Mitchell,Helen Nissenbaum,Privacy and Contextual Integrity:Framework and Applications,2006 IEEE Symposium on Security and Privacy,2006,185.它既蘊含了對隱私價值的一種全新的抽象認知,也包括了以資訊主體、信息屬性和傳播原則等三個要素共同組成的具體判斷方法。在該方法下,不論公私二分、第三方原則或信息自決權等理論及其涵蓋的法學價值都能夠和諧共處,并得到恰當的闡釋。
CI理論首先建立在這樣一組對信息傳播的基本假設之上:社會生活中沒有一處信息流動不受特定情境脈絡的約束。在每個特定的情境脈絡下,信息又分別擁有各自不同的、顯著或隱匿的社會規范,人們扮演的角色、采取的行動與保有的期望都被這些規范所塑造和制約。信息的使用方式與不同場景下的價值判斷息息相關,隱私的內涵也就無法獨立于這些情境關聯的資訊規范(context-relative information norms)進行解讀。在這里,情境脈絡被定義為由典型的活動、關系、權利、內在價值、目標和目的等共同構建的結構化的社會狀況,資訊規范則是支配和指導信息流動狀況的法律、習慣或共識。這些規范在某些情境下是明確而具體的,在其他情境下則可能是隱含及可變的。不同的情境脈絡具有不同的資訊流動規范,不同的資訊流動規范又規制著信息的使用方式與適當性標準。人們對隱私內涵的認定,實際上是依據這些行為規范產生的。“規范定義了特定角色的職責、義務、可接受或不可接受的行為。”Helen Nissenbaum,Privacy in Context:Technology,Policy,and the Integrity of Social Life,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133.當規范遭到違反時,隱私便面臨被侵害的風險。CI理論通過與情境脈絡和資訊規范的連接,巧妙地解釋了隱私的多義性。這使得它既不同于追求共同要素的隱私整合論(coherentism),也不同于將隱私價值歸于其他權利的隱私還原論(reductionism),而是基于一種動態的、場景導向的方式進行評價。隱私整合論認為,不同學者雖然論述隱私的角度有差異,但這些學說和觀念中具有某種基本的、獨特的、共通的價值。隱私還原論則認為隱私權的本質不過是一系列權利集合,這一集合中的內涵總是可以還原至其他財產權利或人身權利之上,因而隱私權是一種“衍生性”權利,沒有獨立的存在價值。See Judith DeCew,Privacy,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2018,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privacy,2019年3月25日訪問。
在CI理論看來,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資訊流動規范,對隱私的定義也無法脫離實際場景作抽象分析。保護隱私意味著保護信息的合理流動,即保護信息在特定情境脈絡下按照相應的資訊規范進行流動。保護隱私并不等同于保護信息的私密性,限制其向公共領域流動,也不是僅允許信息在資訊主體的同意之下才能夠進行流動。Helen Nissenbaum,Respecting Context to Protect Privacy:Why Meaning Matters,24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Ethics,2015,1-22.因為,尊重私密性或當事人的意志僅僅屬于某些場景下構成資訊規范的要素之一,遠非全部。不同情境中的資訊規范決定了信息應當以怎樣的方式被收集、分享和使用,進而決定了隱私所具有的多重價值面向,而這些價值面向并不能通過簡單的二元對立或類型化特征進行區分。按照CI理論,私密性、控制性或其他隱私內涵被統一至適當性標準之下,保護隱私就是保護個人信息的合理使用——不是不使用,或僅基于“知情同意”才得以使用。適當性標準以一種彈性的方式,將信息流轉與信息保護從矛盾對立中解放了出來,隱私就不再被視為對個人資料的絕對控制,而是按照相應資訊規范進行的適當限制。所謂情境脈絡完整性,就是尊重和遵守特定情境下的資訊流動規范,當這些規范被不正當地違反時,情境脈絡的完整性便受到了破壞。
簡言之,CI理論認為,不同的情境脈絡塑造了不同場景下的資訊流動規范,這些規范又決定了什么樣的信息使用行為能夠被評價為是適當的。具體而言,情境關聯的資訊規范由以下三個要素構成,即資訊主體(actor)、信息類型(information type)和傳播原則(transmission principle)。根據CI理論,從一方到另一方的信息流動是否符合適當性標準取決于對這三個要素的考察:其一,所討論的信息類型;其二,信息是關于誰、由誰和向誰流動的;其三,這一流動發生的條件或約束。在關于隱私的動態模型中,資訊規范相互疊加并通過連貫但差異化的情境脈絡發揮作用,而這些要素便涵蓋了由各自不同的應用場景所定義的相關變量。關于CI理論的具體模型,參見Adam Barth,Anupam Datta,John C.Mitchell,Helen Nissenbaum,Privacy and Contextual Integrity:Framework and Applications,2006 IEEE Symposium on Security and Privacy,2006,184-198。
資訊主體是指信息交換的行為人,包括信息的發送者、接受者和歸屬者。資訊主體在不同的情境脈絡中被賦予了特定的能力、角色或行為準則,進而影響著隱私內涵在具體場景中的認定。例如,主治醫師通常不允許分享患者的詳細資料,但如果信息的接受對象是具有豐富經驗的醫學專家,此時人們對隱私被侵害的判斷標準就可能有所變化。
信息類型是指有關信息的屬性、類別或本質,且這一性質會隨著情境脈絡的轉換而不斷變化。CI理論在肯定信息類型重要性的同時,又拒絕使用靜態的、二元對立的方式對其進行區分。內容信息、敏感信息或其他信息類型都必須從屬于特定的情境脈絡之下,并不存在一種普遍的、一般性的信息分類,能夠脫離實際場景對隱私利益做先驗式的分配。
傳播原則是對信息流動的約束或限制,以確定信息在特定情境下所應具有的傳遞方式。一個常見的傳播原則如私密性原則,禁止信息向公共領域流動,或控制性原則,當獲得當事人的同意后才能進行信息傳遞。除此之外,在某些情形下傳播原則還可能是雙向性的,甚至強制要求信息的披露。隱私并不等于完全的私密或完全的控制,也不存在一個可以支配全部信息使用方式的普適性原則。
這三個要素由長期的社會實踐和相關情境脈絡所型塑,最終被固定為具體場景中的資訊流動規范,評估隱私是否被侵害就是評估這三個要素是否被不正當地扭曲。CI理論沒有將信息的使用方式局限于某一種私法規則之下,而是把隱私內涵投射至不同情境中的利益歸屬和價值面向上,判斷隱私的界限就是對這些價值面向的偏離程度進行衡量。因此,資訊流動規范是關于隱私預期的模型,通過參與者、信息類型和傳播原則共同組成對適當性標準的規范評價。當信息流動的現實情形與規范要素不一致時,原則上該行為就違背了特定規范所構筑的隱私預期,從而也就破壞了情境脈絡的完整性。需注意的是,這一結論被認為是初步的(prima facie),并允許有例外。新技術與新情勢可能會創造出全新的信息流動方式,只要這些信息流動方式符合特定情境下的目標或目的(contextual ends),那么它們就仍然可以被視為適當的。Kirsten E.Martin&Helen Nissenbaum,Measuring Privacy:An Empirical Test Using Context to Expose Confounding Variables,18 Colum.Sci.&Tech.L.Rev,2016,190.
CI理論構造的隱私動態框架具有兩個顯著特征。第一,框架內的任意要素都是情境關聯的,不能脫離實際場景作抽象評估。第二,每個要素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同一要素的內容不能縮減以致被其他要素所替代,任意一個要素也無法單獨決定隱私的全部內涵。在對信息流動狀況進行評價時,需要將全部要素相結合予以綜合考量。Nissenbaum認為,這是CI理論優于傳統隱私定義的根本原因所在。傳統理論總是試圖將隱私的概念歸納和縮減至某個單一的要素上,例如,縮減至一種信息類型(敏感信息),或縮減至一種傳播原則(對個人資料的控制)。然而,“這種縮減注定是失敗的,并且造成了隱私定義在數十年間的混亂和模糊,限制著我們對它的理解與保護”。Helen Nissenbaum,Respecting Context to Protect Privacy:Why Meaning Matters,24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Ethics,2015,10.私密性或控制性固然重要,但不能因此忽略了相關資訊主體和信息類型,不同的傳播原則之間也并非排斥關系,而是要根據具體場景選擇適用。傳統理論往往將某一要素作為隱私的完整定義,這就是它們在一些情境中能得到自洽的解釋,在另一些情境下卻又顯得捉襟見肘的原因。隱私的多義性源自不同情境脈絡中的價值面向,通過將這些價值面向的公因子提取出來,并置于適當性標準和三要素框架下,CI理論真正實現了對隱私概念的重構。
從這個角度重新理解隱私,許多傳統理論的應用困難便會迎刃而解,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對放棄個人資料和放棄隱私的區分。如果將隱私視為一種絕對的私密或控制,那么按照第三方原則和信息自決權理論,公開個人資料并允許他人使用就應當被視為自愿放棄了相關的隱私利益。然而,CI理論認為,保護隱私是保護信息在特定情境脈絡下的合理流動,這一內涵不會隨著信息的分享、暴露或控制力的削弱而有所變化。當人們接受網站的隱私權政策,或將個人信息上傳至社交媒體時,隱私并沒有因此憑空消失,放棄私密性或放棄對個人資料的控制也不能與放棄隱私相等同。因為,隱私是由具體情境中的具體使用方法所定義的,是對信息流動的客觀判斷,它所涵蓋的規范價值無法脫離實際場景作預先分配。無論資訊主體具有怎樣的信息使用偏好,無論信息是否被公開或授權使用,其他參與者對這些信息的利用方式仍需要遵循資訊流動規范的相應要求。適當性標準的引入,使數據資料的流轉與信息保護不再處于對立緊張的關系之中,信息的不合理使用而不是不使用,才是決定隱私侵害的根本理由。CI理論將隱私的概念內涵與信息的私人控制相區分,這也符合大數據時代信息流通的現實需要。
互聯網、大數據以及社交網絡等引發的一系列隱私保護爭議,一定程度上是由傳統理論的內在缺陷所導致的。傳統情境下,信息的傳播和使用方式較為簡單,不同價值序列之間的沖突能夠憑借某種單一的私法規則加以平衡。然而,在互聯網情境中,信息技術的革新使資訊交互方式呈現復雜化和多樣化的特征,靜態的隱私分配規則就極易導致保護目的與保護效果之間的錯位。面對資訊形態的爆炸式增長,隱私越來越難以由二元利益歸屬所定義,而應當作為一種工具性的權利框架將不同場景下的價值維度囊括其中。在Nissenbaum看來,網絡情境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并不要求創設一套與之相匹配的隱私保護特殊規則。相反,信息在網絡中的多樣化傳播恰恰暴露了傳統隱私定義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唯有通過對隱私概念的整體檢討才能夠得以修正。資訊流動規范會隨著通信技術的更替而擴張或收縮,人們對隱私觀念的認知也會因實際場景的變遷而不斷演進。Nissenbaum認為,互聯網應用場景可大致分為兩種情形,一種是對傳統情境的網絡化復制,另一種則是創造新的情境和新的信息流動方式。不論何種情形,隱私的內涵都深深嵌入特定情境脈絡中,并無法與之分離。Helen Nissenbaum,A Contextual Approach to Privacy Online,Daedalus 140(4),2011,32-48.
CI理論自誕生以來,已逐漸成為美國學界中的一種主流觀點,并得到了相關隱私立法者的青睞。在2015年的消費者隱私權法草案中,“情境”一詞被賦予了詳盡的含義,尊重情境(Respect for Context)作為其中一節被單獨列出,且透明度、控制性規則等都必須依據具體情境的要求進行適用。Consumer Privacy Bill of Rights Act of 2015,Sec.4,Sec.101-104.在2018年提出的互聯網權利法案中,個人信息也被要求按照情境適當的方式(context appropriate)進行收集和利用。Kara Swisher,Introducing the Internet Bill of Rights,New York Times,2018,https://www.nytimes.com/2018/10/04/opinion/ro-khanna-internet-bill-of-rights.html,2019年3月25日訪問。這一理論同樣被各類學術研究所吸收,并應用于處理不同的隱私保護問題。例如,在搜索引擎領域、Michael Zimmer,Privacy on Planet Google:Using the Theory of "Contextual Integrity" to Clarify the Privacy Threats of Google's Quest for the Perfect Search Engine,3 J.Bus.&Tech.L,2008,109-126.社交網站領域、Gordon Hull,Heather Richter Lipford,Celine Latulipe,Contextual Gaps:Privacy Issues on Facebook,13 Ethics and Information Technology,2011,289-302.云存儲平臺領域、Frances S.Grodzinsky,Herman T.Tavani,Privacy in "the Cloud":Applying Nissenbaum's Theory of Contextual Integrity,41 ACM SIGCAS Computers and Society,2011,38-47.智能手機應用、Primal Wijesekera,Arjun Baokar,Ashkan Hosseini et al.,Android Permissions Remystified:A Field Study on Contextual Integrity,USENIX Security 2015,2015,499-514.大數據分析領域,Michael Zimmer,Addressing Conceptual Gaps in Big Data Research Ethics:An Application of Contextual Integrity,Social Media+Society,2018,1-11.CI理論都被作為評估信息流動的基礎性框架,以應對和解決新興技術造成的隱私困境。在歐盟,CI理論被用于檢驗《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中具體規則的正當性和有效性。Audrey Guinchard,Taking Proportionality Seriously:The Use of Contextual Integrity for a More Informed and Transparent Analysis in EU Data Protection Law,24 European Law Journal,2018,434-457.日本學者將其視為隱私法學的最新發展方向予以闡述。大谷卓史,プライバシーの多義性と文脈依存性をいかに取り扱うべきか:Nissenbaumの文脈的完全性とSoloveのプラグマティズム的アプローチの検討,吉備國際大學研究紀要,2016年第26號,41~62頁。在國內學界,雖然主流觀點仍主張信息自決權,但已有部分學者開始嘗試運用CI理論對傳統學說進行概念反思。參見丁曉東:《個人信息私法保護的困境與出路》,《法學研究》2018年第6期。在未來,隨著社會生活的進一步數字化、信息化和網絡化,一個適應各類情境需要的多元隱私構造將不可或缺,而CI理論就能夠為這一動態多元構成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撐。
中國法的隱私概念之爭與美國法中的有關學術變遷過程有許多相近之處。在中國法中,對于隱私或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屬性眾說紛紜,但大體上都將這兩者作為不同的概念進行論述。對傳統隱私保護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是將其默認為一種基于公私二分之下的消極防御權,認為它在信息快速增長的數字經濟時代無法積極應對個人數據遭受的威脅。例如,隱私權被視為一種消極的防御性權利,其指向的是私密性的信息或私人活動。參見王利明:《論個人信息權的法律保護——以個人信息權與隱私權的界分為中心》,《現代法學》2013年第4期。也有研究者認為隱私權的內涵無法覆蓋個人信息權的全部權能,因為個人隱私為個人私生活中不愿公開的私密空間,個人信息權的重點則在于信息的控制與利用。參見張里安、韓旭至:《大數據時代下個人信息權的私法屬性》,《法學論壇》2016年第3期。然而,將隱私限定在保護私人空間和私密性價值的范圍內,就必然會像美國法中的第三方原則那樣,得出“公共領域無隱私”這一片面結論。這樣一種對于隱私權的窄化理解,既無實定法上的支撐,亦不具備理論上的正當性,是否應當繼續作為我國理論和實踐中的通行定義,不無疑問。以公共領域和私密領域之界分確定隱私利益的做法已在美國受到諸多批判。這些批判的論點及理由對我國傳統隱私理論的完善同樣具有參考價值和研究意義。
與此同時,作為國內主流觀點的信息自決權或個人信息權理論,與美國法中的隱私控制論相類似,皆在強調個人對其資料的控制性利益。如果試圖將這一控制性利益取代公私判斷,作為隱私保護的全部內涵,就會推演出一項基于個人信息的絕對控制權。然而,信息天然具有社會性,“這么一項權利不可能是私法權利體系中的絕對權或者支配權,甚至不可能是法學意義上的權利”。楊芳:《個人信息自決權理論及其檢討——兼論個人信息保護法之保護客體》,《比較法研究》2015年第6期。就實證角度而言,強調個人控制的知情同意框架在大數據時代也面臨全方位的適法性困境,不僅用戶無法切實行使控制權和選擇權,而且信息技術的應用使匿名化、目的限定原則、信息最小化原則等受到嚴峻的挑戰。參見范為:《大數據時代個人信息保護的路徑重構》,《環球法律評論》2016年第5期。正如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所言,太過狹隘的隱私概念,如強調“私密”要件,把所有個人已公開的私密事務排除在外,可能會產生隱私保護不足的憂慮。強調以“控制”個人信息為主的隱私概念,則可能賦予隱私權過強的保護,容易對他項權利或公共利益產生阻礙。張陳弘:《新興科技下的信息隱私保護:“告知后同意原則”的局限性與修正方法之提出》,《臺大法學論叢》(臺北)2018年第1期。此外,也有學者以敏感、非敏感信息之分作為個人信息保護的判斷標準。參見胡文濤:《我國個人敏感信息界定之構想》,《中國法學》2018年第5期。對此,恰如前述美國學界對近似觀點的批判,同一信息在不同的情境下會具有多種用途和價值取向,這使得它們的隱私內涵往往難以被預先定義的信息類型所涵蓋。
由此可見,中國法中的傳統隱私權理論、信息自決權理論和信息類型之分與美國法上的理論路徑存在一定的重合度,它們都是對于隱私多義性的闡釋,因而能夠置于同一框架下進行比較分析。對于這種概念上的多義性,兩國學者也形成了趨同的理解。如徐明教授所言,隱私權本質上是一系列次級權利和利益的組合,這些權利和利益之間未必具有絕對的共同性,對于隱私定義的討論也無法脫離具體語境下的習俗、慣例、文化等。在他看來,國內的傳統隱私權框架和個人信息權保護之所以處于失靈狀態,在于它們都試圖以一元化的視角來定義隱私,而這種尋求共同性定義的做法不可避免地會走向失敗。參見徐明:《大數據時代的隱私危機及其侵權法應對》,《中國法學》2017年第1期。CI理論同樣認為,隱私概念天然具有多重含義,并且其無法通過精密的體系建構進行縮減,這些不同含義都是隱私內涵在具體情境下的價值折射。以多義性和動態的視角理解隱私,并不意味著隱私權沒有必要或不可能概念化。一定程度的概念化,如CI理論中的適當性標準,對于系統的闡釋及探究隱私內涵仍是必要的,只是在方法論上,宜采用由下而上、場景導向的方法來解讀隱私權,而不應當試圖以一個統一性的定義,由上而下地對隱私利益進行預先分配。Daniel J.Solove,Understanding Privac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171-173.私密性、控制性和信息類型等皆為隱私多義性的不同面向,將這些面向分配至特定的應用場景中,才能夠真正形成動態適用的隱私構造。
縱觀美國隱私權理論的演進歷程,我國研究者不難得到某些啟示。作為公私二分邏輯延伸的第三方原則,其實質是將隱私范圍的界定歸結于三個固定的假設之上,傳統理論與裁判實踐大多依賴這些假設對隱私利益進行預先劃分。然而,信息的現實流動無法按照公共和私人兩大領域來簡單定義,隱私的內涵也不能從私密性價值中得到完整表達。從信息自決權和信息類型出發的解釋路徑,同樣具有類似缺陷,它們都試圖以某一項要素或私法價值作為隱私的全部內容,這使得應用中難以避免因具體情勢的差異而產生的失靈現象。隱私的多義性是天然存在的,且無法透過精細的理論建構進行縮減,這種多義性來自于不同情境脈絡下的價值維度和價值面向。傳統理論通常將隱私視為保護私人價值的產物,但在現代社會,信息的流動具有多重公共屬性和社會功能,并非由個人絕對支配。信息的內容、形式和性質還會隨著使用場景的更替而不斷變化,這都導致單一取向的靜態隱私定義不僅不能適應實踐需要,而且會阻礙數據應用與信息流通。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通過與資訊流動規范和適當性標準的連接,將多義性置于三要素構成的動態框架內進行闡釋,隱私就不再被視為維護特定信息規則的私法概念,而是作為一種多元價值構成根據實際場景和情勢選擇適用。如今,場景導向的動態隱私構造已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和相關立法者的認同,這一理論也必將為我國隱私法學的未來發展提供重要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