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洪泉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
《太原學院學報》編輯部的小岳打來電話,向我約一篇關于治學經驗談的文章,我有些意外,我沒有什么治學成就,也沒有什么治學經驗可談,怎么寫呢?但他堅持說一定要寫一篇,篇幅短一點都可以,并且還提出了交稿時間。我頗有些為難,但又盛情難卻,只好答應下來。回顧我的學術之路,把我的治學經歷寫出來,希望能給初學者提供一些借鑒。
我的初中、高中是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讀完的,學習很不正規,因而沒有學到什么知識。學校有很遠的農場,學生經常要去農場勞動;語文課文,多選時事、政治文章;“物理”“生物”課,課名不敢這樣叫,課本封面寫的是“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因為課程表上填寫課名的格子太小,這樣的名稱裝不下,就簡稱“工基”“農基”,而“工基”又諧音“公雞”,因此同學們常常拿這門課取笑逗樂。好在1977年恢復高考,我有幸考上大學,于1978年3月進入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學習,1982年1月畢業,分配到涪陵師范專科學校(今長江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講授中國古代文學。由此,也就走上了治學之路。1985年9月至1987年1月又回到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習碩士研究生主要課程,1988年9月至1989年7月還在四川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王文才教授門下做過一年訪問學者。1995年2月調到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大學畢業后的兩次學習,為我的治學打下了一定基礎,提高了學術素養,學到了一些治學方法。
我最初治學寫文章,主要是憑興趣,而且是從讀書記卡片開始的。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還沒有電腦,治學者多用摘抄卡片的方法,平時閱讀論文著作,把自己覺得新穎的觀點,或者對自己研究有用的觀點,或者自己感興趣的文獻資料,摘抄在卡片上,以備講課、撰寫文章之用。我在講授中國古代文學課時,因備課所需,閱讀了不少相關的論文、著作,在閱讀時就把自己覺得有用的文獻資料摘抄在卡片上,分門別類裝在信封里,再在信封上寫上類名。如我在閱讀唐人的筆記小說和詩、文、詞時,發現不少有趣的圍棋史料,就摘抄在卡片上,再把卡片裝入一個大信封,并在信封上寫上類名“唐代圍棋資料”,日積月累,越積越多,到一定時候拿出來排比、歸納、分析,就寫成文章。我最早寫的兩篇文章《唐代的圍棋活動》(載《體育春秋》1985年第9期)和《漫談唐代婦女的眉式》(載《閱讀與寫作》1987年第3期)就是這樣寫成的。我至今還記得,我把《漫談唐代婦女的眉式》一文送給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譚優學教授請教,他看后改正了文中的一個錯字,并在一個舊信封的背面寫了一段評語,其中一句話的大意是:學術價值頗高的《日知錄》就是這樣一則一則的讀書札記。我深知這是老師對學生的鼓勵,因為我清楚自己的文章有多少分量。后來,有了電腦,但我摘抄卡片的習慣仍然保持著。閱讀時,遇到覺得有用的資料,有的還是摘抄在卡片上。發表在《文史雜志》1999年第2期上的《漫話古代婦女的奇裝異服》一文,就是根據積累的卡片寫成的。該文被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的《文化研究》1999年第8期全文轉載。我最早寫的那兩篇文章,雖然不是長篇大論,但能在刊物公開發表,得到譚優學先生的好評,對于一個初學者來說,是極大鼓勵,大大增強了我治學的信心。
我最初寫的文章,選題都比較小,如前面提到的三篇,我主要是遵循前輩學者的教誨,初學者寫文章,最好“小題大做”。顧頡剛先生就曾說過:大題目費大功夫,不易做得充實;小題目可以做得充實有力,無懈可擊。某些事情,可以大題小做;在學問上,則要小題大做。因而我不太愿意先立下一個大題目,然后去搜集資料進行論證。然而,題目小并不一定價值就小。2001年9月,我參加在李白故里四川江油召開的“中國李白文化研討會”提交的論文《論李白出生傳說的淵源》(收入紀念李白誕辰一千三百周年李白詩歌研討會論文集《千年詩魂 蜀道李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2001年中國李白文化研討會綜述》(載《社會科學研究》2001年第6期)就這樣評價:“《論李白出生傳說的淵源》認為李白出生傳說化用了老子出生傳說,并由此引發開去談到了佛道文化的相互影響,由小角度引出一個值得探討的大問題。”
從我的治學經歷來說,我覺得查閱字典辭書非常重要,而敢于懷疑,像胡適先生所說“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更為重要。我在講授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時,像《詩經》《楚辭》《左傳》《莊子》等書中的一些字詞,讀音詞義都不知道,因而備課時經常跑圖書館去查,很花費時間,后來,我自己買了一套《辭源》,就養成了經常查閱字典辭書的習慣。我覺得養成查閱字典辭書的習慣,不但可以避免上課、講話讀錯字詞的汗顏,更重要的是積累了知識,提高了自己的文化素養。不然,就會像今天某些大學領導在公眾場合講話讀錯字,被人拍成視頻瘋傳一樣。我在查閱《辭源》時,看到“青梅煮酒”一詞,《辭源》的解釋是:“古代一種煮酒法。宋晏殊《珠玉詞·訴衷情》:‘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宋蘇軾《分類東坡詩》十四《贈嶺上梅》:‘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我非常困惑,“一種煮酒法”,怎么煮呢?既然是“一種”煮酒法,大約應該是用青梅釀制成酒,然而,為何書證中的蘇軾詩句“不趁青梅嘗煮酒”,又把“青梅”和“煮酒”分開說成兩種東西呢?我想到了胡適先生“要在不疑處有疑”的話,又想到顧頡剛先生所說:“對待書籍亦要留心:千萬不要上古人的當,被作者瞞過;須要自己放出眼光來,敢想,敢疑。”于是,我就大膽懷疑《辭源》的解釋有問題,準備查閱資料,進一步研究探討。我先查字典,看看“青梅煮酒斗時新”的“斗”字,是什么意思,當發現字典解釋“斗”有“比賽”“競勝”的義項時,更加增強了我懷疑《辭源》解釋有誤的信心。因為要“斗”(比賽、競勝),就要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東西才能進行,一種東西是無法“斗”的,“一種煮酒法”更不能說“斗”。我再查晏殊的詞,發現他寫的《訴衷情》有很多首,開頭兩句句式都一樣,如他的另一首《訴衷情》云:“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氣欲重陽。”說的是芙蓉、金菊兩種花“斗”(比賽)馨香時,已經要到重陽節了。“芙蓉”“金菊”明顯是兩種花。這兩句所用句式、手法和“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完全相同。我再查章回小說《三國演義》中兩次說到的“青梅煮酒”:第二十一回“今見此梅,不可不嘗,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第三十四回:“盤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對坐,開懷暢飲”。兩次都是把“青梅”“煮酒”分開說的,明顯是兩樣東西。由此可知,《辭源》對“青梅煮酒”的解釋是錯誤的。我因而寫成《“青梅煮酒”考釋》一文(載《西南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指出《辭源》對“青梅煮酒”解釋的錯誤,并提出正確的釋義。該文后來收入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辭源〉修訂參考資料》(2011年)。后來我還寫有《〈辭源〉〈漢語大詞典〉“前度劉郎”書證指誤》《“淺斟低唱”考釋》《〈漢語大詞典〉指誤》等文章發表。
我在治學時,特別重視對前輩學者的治學方法、治學經驗的學習、借鑒,如前輩學者進行文學研究時運用的“文史結合”的傳統方法,程千帆先生提倡的“文獻學與文藝學的完美結合”的方法等。我把這些方法歸納為文學研究與社會文化的結合,社會文化指政治、哲學、歷史、宗教、科舉、藝術、民俗等,具體來說,可以從文學與哲學、文學與宗教、文學與地域文化等方面去觀照、探討。我在閱讀唐代傳奇小說時,發現其中蘊含很多道教文化因子,就從道教文化與唐代傳奇小說的關系去思考,寫成《論道教對唐代傳奇創作的影響》(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第4期)一文,論述道教對唐代傳奇的思想傾向、審美情趣、藝術想象等方面的影響。此文后來收入中國唐代文學學會主辦,霍松林、傅璇琮先生主編的《唐代文學研究年鑒》1991輯。此外,我還從文學與宗教的關系的角度寫有《滿族女詞人顧太清與全真教》一文,在武漢大學召開的“2012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提交,《2012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綜述》評價說:該文“考述了奕繪、 顧太清夫婦與全真教的密切聯系,從其信道行為與體道思想入手,得出了顧太清的詩詞有重視精氣神、追求清靜之境、崇尚樸素之美等特征,觀點新穎,言之有據”。
我給本科學生講授杜甫的《麗人行》時,對于詩中的“簫管哀吟感鬼神”一句,頗為不解。這首詩描寫楊貴妃及其時任右丞相的從兄楊國忠在曲江邊的宴飲活動,然而,酒宴旁演奏的音樂,杜甫為何要用“哀吟”來形容呢?我們所用的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對這句詩未作注;查閱林庚、馮沅君主編的《中國歷代詩歌選》,蕭滌非選注的《杜甫詩選注》,仇兆鰲的《杜詩詳注》、錢謙益的《錢注杜詩》、浦起龍的《讀杜新解》,對這句詩都未作注。我就去查閱杜甫詩集,發現杜甫詩中不管是描寫達官貴人宴飲的音樂,還是描寫自己陪侍他人宴飲的音樂,大多用“悲管”“哀絲”“簫管哀吟”來形容。我突然明白,這應該與唐代音樂有關。我就從詩歌與音樂的角度去思考,探究杜甫的宴飲詩中描寫的是什么樣的音樂,閱讀了一些古代音樂方面的文章和著作,發現杜甫詩歌描寫宴飲音樂,多為悲聲怨調,與我國古代以悲為美的音樂以及清越哀怨的清商樂密切相關。我就撰寫了《杜甫詩中的宴飲音樂》(載《社會科學研究》2007年第6期)一文。《唐代文學研究年鑒》2008輯評價謂“內容及視角都很有新意”。
2000年以后,我轉向了清詞研究,堅持運用文獻學與文藝學結合的方法,按照程千帆先生所說“將考證和批評密切地結合起來,將批評建立在考據的基礎上”。一般來說,文獻學多用考據方法,文藝學多用分析、闡釋方法。因而我既寫有《論納蘭性德的尚南情結》(載《民族文學研究》2002年第1期)、《論納蘭詞的興亡之嘆》(載《西南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以“宋人為法乳”的顧太清詞》(《西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清代宗室奕繪的古董收藏與詩詞創作》(載《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等分析評論文章,又寫有《〈全清詞·順康卷〉重出〈滿庭芳〉(蝶拍初敲)作者考》(載《江海學刊》2013年第5期)、《〈全清詞·順康卷〉中的詞牌〈留窮詞〉應為〈西江月〉》(載《江海學刊》2015年第1期)、《〈全清詞·順康卷〉重出〈浣溪沙〉等三首作者考》(載《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等考據文章9篇。我自己更偏向于考證文章,盡管考據需要訓詁學、文獻學、目錄學、校勘學和相關的歷史文化等多方面的知識,但考據的成果一般具有比較長久的生命力,而分析闡釋的文章往往伴隨著文化學術背景的變化而變化,有些分析闡釋文章隨著時過境遷而在學術史上消失。我把清詞研究這兩方面的文章匯編成《清代滿族詞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一書出版,還出版有《顧太清詞校箋》(巴蜀書社,2010年),此書榮獲第26屆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二等獎。
寫出這些,似乎有“王婆賣瓜”之嫌,但我也深知自己治學的不足。如讀書有些隨興趣而定,沒有大部頭的學術專著,也沒有申請國家社科項目,這些只能留作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