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輝,李曉朋
(河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80)
燕趙之地原本民風悍勁憨直,而自兩漢之后,儒學漸興,燕趙成為經學淵藪,對傳統民風有著深刻的改造,促成民風由悍勁向平實的轉化。此后的五胡亂華與安史之亂對燕趙之地是兩次重要沖擊,在此過程中,儒家忠義觀念因抗拒胡人而得到某種程度的強化,悍勁任俠的地域文化重又興起,并在胡漢沖突的大背景下往往激變為叛亂與割據。本文擬結合史料,對儒學、胡亂與燕趙民風間關系加以梳理和分析,從而對燕趙民風演變的內在動因給予歷史性的說明。
燕趙之地民風悍勁慷慨,《漢書·地理志》載:“趙、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亂余民。丈夫相聚游戲,悲歌忼慨,起則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盵1]1655因為地薄人眾,民風鄙陋,當地游俠之徒以武犯禁、不避禮法的行為所在多有,而且往往是揭竿作亂的先鋒,賀濤先生說:“秦以后,則揭竿之禍,無代無之,其倡之者必游俠之徒。”[2]128基于深厚的任俠傳統,燕趙之地民眾起而作亂者相比他郡更為嚴重,《漢書·地理志》載:“冀州之部,盜賊常為他郡劇?!盵1]1656秦漢之際,經過長期的兵燹,禮義喪廢,斯文掃地,社會嚴重失序。燕趙之地相對其他地方更加難以治理,《十三州志》言冀州“人患剽悍,故語曰:‘仕宦不偶值冀部。’其人剛狠,淺于恩義,無賓序之禮,懷居慳嗇”[3]1284。
入漢之后,大臣對風俗之敗壞頗為不滿,要求移風易俗,使天下人回心向道,而當務之急便是興禮樂。文帝時,賈誼以為:“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今其甚者殺父兄,盜者取廟器,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為故,至于風俗流溢,恬而不怪,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綱紀有序,六親和睦,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修則壞。漢興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興禮樂,然后諸侯軌道,百姓素樸,獄訟衰息?!盵1]1030雖然文帝欣賞其建議,但因為“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1]1030。直到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儒學上升為經學,儒家之道方才大行于天下。
此期本屬趙地的河間則成為儒家文化的中心。其時河間獻王劉德喜好儒學,《漢書·景十三王傳》載:“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由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盵1]2410為便于整理古籍,獻王在河間國修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日華宮,齊、魯、燕、趙等地的儒者數百人聚集于此,晝夜梳理、校勘、講讀收集來的儒家典籍。獻王還為當時著名的經學家毛萇修建君子館,讓其講學授徒。受到獻王尊儒好學之風的吸引,天下諸儒紛至沓來,河間國一時間成為燕趙之地的文化中心。雖然劉德后因受到武帝猜忌郁郁而終,興盛一時的河間儒學也因此風流云散,但其對周邊的文化輻射作用不言而喻,常山士人即受其影響,《漢書·藝文志》載:“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其內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謁者,數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盵1]1712《太平寰宇記》引《漢書》曰:“冀部天下上國,圣賢之藪澤。”[3]1248指出了其時儒學興盛、人才薈萃的局面。東漢以后,儒學對社會的影響力更為深入,燕趙之地承襲西漢以來董仲舒、河間王劉德的文化遺產,遂成為經學淵藪,安平崔骃、崔琦、崔瑗、崔寔,涿郡盧植等俱是一時鴻儒。魏晉時期,燕趙一帶不斷出現經學大師,成為儒學經典傳承之地。
經學的繁榮改造著燕趙之地的文化特質,為先秦以來剽勇悍勁的燕趙文化注入了忠孝節義的儒學因素,并進而凝聚成忠勇赤誠的燕趙精神。如果說先秦以至西漢民風尚且輕剽狂放,那么,經過長期的經學教化,東漢民風更向儒家風范靠攏,不同于前代了。如果將同產于燕趙真定的趙佗與趙云加以比較,約略可見民風演化的軌跡。
趙佗在秦末群雄逐鹿的背景下,因依嶺南重關險隘的地理形勢,絕道自守,割據稱雄,表現出善于投機、殺伐決斷的性格。其后在與漢王朝的對峙中,或主動出擊,或佯裝臣服,表現出圓滑的政治手腕,是先秦以來詭譎多變的游士文化的延續,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先秦時期燕趙文化的悍勁之風。
不同于趙佗的勇斷圓柔,趙云的文化性格更加豐富,并與儒家文化深相契合。《三國志》趙云傳載:“及先主為曹公所追于當陽長阪,棄妻子南走,云身抱弱子,即后主也,保護甘夫人,即后主母也,皆得免難。”[4]948趙云長坂坡救孤,舍生忘死,可謂勇。但其勇的本質在于忠,沒有對劉備的忠誠,便不可能有這樣舍生忘死的勇。其次,趙云性格又有仁的一面,那就是心懷天下,公而忘私。《三國志》裴松之注引《云別傳》云:“(趙云)將義從吏兵詣公孫瓚。時袁紹稱冀州牧,瓚深憂州人之從紹也,善云來附,嘲云曰:‘聞貴州人皆原袁氏,君何獨回心,迷而能反乎?’云答曰:‘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懸之厄,鄙州論議,從仁政所在,不為忽袁公私明將軍也?!盵4]949由此可見,趙云追隨公孫瓚乃是“從仁政所在”,而與具體的人無關。又裴注引《云別傳》云:“益州既定,時議欲以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園地桑田分賜諸將。云駁之曰:‘霍去病以匈奴未滅,無用家為,今國賊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須天下都定,各反桑梓,歸耕本土,乃其宜耳。益州人民,初罹兵革,田宅皆可歸還,令安居復業,然后可役調,得其歡心。’先主即從之。”[4]950益州平定之后,一些人首先想的是個人享樂,趙云考慮的則是戰后益州百姓的苦難,其仁民愛物之心昭然可見。趙云的言行無疑透露出儒家價值的影子,《三國志》裴注引《云別傳》云:“當陽之役,義貫金石。忠以衛上,君念其賞。”[4]951忠與義正是儒文化的基本原則,這與趙云故鄉真定作為燕趙之地受到儒家文化的深刻影響不無關系。
西晉末年,五胡亂華,胡人大舉涌入中土,燕趙之地成為胡漢沖突的重要戰場。為抗御胡人的侵掠,漢人聚族而居,組成一個個塢壁,冀州一帶郡縣即有“堡壁”一百多個。世家大族、地方豪強、破落士族甚至一般庶姓自為塢主,或稱宗主。“永嘉之亂,百姓流亡,所在屯聚”[5]2628,自衛性質的塢壁聚壘遍布于北方各地。
為加強塢壁內民眾的凝聚力,塢主一方面充分利用塢壁部眾的血緣宗法關系,從組織、經濟層面加強對塢壁的管理,同時又在精神層面加強對部眾的引導,側重以儒文化中的忠義禮信等觀念統一部眾思想,使儒家價值客觀上得到強化。首先,塢主以儒家道義感召部眾。塢壁民眾時刻受到胡人威脅,形勢險峻,生存環境惡劣,欲有效抗拒外敵,須首先加強內部團結,在這種背景下,塢主的精神感召力便格外重要。如郗鑒,“于是所在饑荒,州中之士素有感其恩義者,相與資贍。鑒復分所得,以恤宗族及鄉曲孤老,賴而全濟者甚多。咸相謂曰:‘今天子播越,中原無伯,當歸依仁德,可以后亡?!焱畦b為主”[5]1797。郗鑒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公而忘私,首推恩義,將寶貴的物資與眾人共享,體現出儒家的仁愛精神,因而深孚眾望。在塢壁遭受饑荒的情況下,塢主為了度過難關,甚至不惜以妻子為質向胡族請糴,《晉書·郭默傳》載:“劉元海遣從子曜討默,曜列三屯圍之,欲使餓死。默送妻子為質,并請糴焉。糴畢,設守。耀怒,沉默妻子于河而攻之。”[5]1714-1715郭默的行為雖然未必全然符合儒家原則,但其犧牲精神仍然具有相當的感召力。
其次,則是塢主及部眾華夷之辨觀念的強化。胡族大肆搶掠殺戮的暴行激起了中原民眾的強烈憤恨,這種憤恨情緒又與儒家文化的華夷之辨統一起來,形成中原民眾對自身華夏文化特質的深刻認同及對夷狄更強烈的蔑視與仇恨,這也使其與胡人的斗爭一定意義上上升到民族大義的高度?!稌x書·邵續傳》載:“既而段匹石單在薊,遣書要續俱歸元帝,續從之。其下諫曰:‘今棄勒歸匹石單,任子危矣?!m垂泣曰:‘我出身為國,豈得顧子而為叛臣哉!’遂絕于勒,勒乃害乂?!盵5]1703邵續依附石勒原本是無奈之舉,如今面對段匹石單復歸晉朝的邀約毅然從之,寧可舍子也不為叛臣,表現出儒家氣節。邵續出身官宦之家,且博覽經史,自然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晉書》本傳載:“父乘,散騎侍郎。續樸素有志烈,博覽經史,善談理義,妙解天文。”[5]1703在胡漢激烈沖突的形勢下,傳統的華夷之辨自然會涌起現出來,成為抗擊胡人的文化動力。于是,這些塢壁不僅成為抗擊胡人的堅強堡壘,一定意義上也成為儒家文化的守護者。胡人的沖擊強化了塢壁內部的團結,使得夷夏大防及忠義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并進而鍛造出塢壁民眾更堅韌的文化品格。
與此同時,胡族政權為維持自身統治,主動接受漢文化,加強了儒文化的社會影響力。如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在建國之初,“雖不暇給,始建都邑,便以經術為先,置五經博士生員千有余人。天興二年春,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6]1841。胡族統治者對經學的重視使得兩漢以來北方地區盛極一時的經學得以繼續發展。魏晉北朝以至隋唐,燕趙之地經學繁榮,大師輩出。《魏書·儒林傳序》稱:“雖黌序未立,而經術彌顯。時天下承平,學業大盛。故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大者千余人,小者猶數百。州舉茂異,郡貢孝廉,對揚王庭,每年逾眾?!盵6]1842就河北四大家族的情況來看,清河崔氏有才學者21人,擅經學者6人;博陵崔氏有才學者21人,擅經學者8人;趙郡李氏有才學者32人,擅經學者6人;范陽盧氏有才學者22人,擅經學者11人。[注]見顧乃武《戰國至唐之河北風俗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頁。經學的繁榮使得燕趙之地的強宗大族成為儒學世家,有力地引導著北方民眾的文化心理,并在一定程度上改造著原有的社會風氣?!端鍟吩疲骸靶哦?、清河、河間、博陵、恒山、趙郡、武安、襄國,其俗頗同。人性多敦厚,務在農桑,好尚儒學,而傷于遲重。前代稱冀、幽之士鈍如椎,蓋取此焉。俗重氣俠,好結朋黨,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義。故《班志》述其土風,悲歌慷慨,椎剽掘冢,亦自古之所患焉。前諺云‘仕官不偶遇冀部’,實弊此也?!盵7]859《班志》曾以“悲歌慷慨,椎剽掘?!痹u價燕趙土風,以致諺語有“仕官不偶遇冀部”之譏。經過魏晉北朝的演變,燕趙民風則被評價為“敦厚”“遲重”,這與兩漢以來“好尚儒學”不無關系。雖然還保留著“俗重氣俠,好結朋黨”的傳統,但即便“相赴死生,亦出于仁義”,可見儒學的長期教化對民風的深刻影響。
《通典·州郡典》云:“山東之人,性緩尚儒,仗氣任俠?!盵8]4745這兩句話是唐人對燕趙一帶民風的觀察,是較為真實的概括。雖然還有“仗氣任俠”的傳統,但儒學的長期浸淫已經對剽悍的民風產生了明顯的影響,“性緩”相對先秦以來的“懁急”顯然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異,這與兩漢以來燕趙之地儒學的興盛與教化當有密切的聯系。
隋唐時期是河北儒學傳承、傳播和發展的一個高峰,名儒碩學,人才輩出?!端鍟と辶謧鳌匪珍浀?4人中,河北籍有4人,占總數的28%強。《舊唐書·儒學傳》所收錄的45人中,河北籍有10人,占總數的22%強,另有未列入的孔穎達、馬嘉運、彭景直、盧履冰、侯行果、趙冬曦、盧僎、啖助等8人,可謂群星璀璨。經過隋唐穩定的政治統治以及儒文化的長期熏陶,燕趙之地逐漸形成儒文化一統天下的格局,忠孝節義等儒家價值成為占居主導地位的社會觀念。
某種意義上說,唐代儒家觀念的主要負載者是世家大族。自魏晉以來,河北就是世家大族集中之地,全國最著名的大士族以崔、盧、李、鄭為首,合稱“四姓”,或加上王氏稱為五姓,其中崔、盧、李都在河北。這些世家大族詩禮傳家,注重門第,恪守禮法,如唐代范陽盧邁“以謹厚孝友稱”[9]3753,博陵崔佑甫“以清儉禮法,為士流之則”[9]3437,其核心乃是儒學的基本倫理原則。這些世家大族作為地方道德的引導者,對民風自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忠孝節義成為民間最基本的價值準則。正因為如此,安史之亂爆發后,燕趙民眾對叛亂普遍表現出堅決的反對態度。顏杲卿在常山郡組織軍民堅決抗擊安史叛軍,并設計殺掉了安祿山部將李欽湊,擒高邈、何千年。河北十七郡群起響應,對安史叛軍造成了不小的打擊,由此可見當時忠義悍勁的民風。天寶十五載(756),安史叛軍圍攻常山,擒殺顏季明。不久城破,顏杲卿被押赴洛陽,寧死不屈,最終遇害。顏杲卿、顏季明、袁履謙等人壯烈殉國的行為,代表了舍生取義的儒家品格和悍勁勇毅的燕趙精神。然而燕趙之地對儒文化的守護并不堅定,隨著敵我形勢的變化,燕趙各地由安史之亂初起時對朝廷的忠誠蛻變為對朝廷的背叛,河朔三鎮成為與朝廷對抗最頑固的割據勢力,而成德軍又是其中最頑固者,這無疑是耐人尋味的歷史課題。
從文化角度而言,唐代三教并流的文化格局削弱了儒學的正統地位及對整個社會生活的影響力,作為文化主要負載者的士人階層在觀念上并未被嚴格限定在忠孝節義的倫理框架內,安史之亂中大批士人變節附逆反面證明了儒家正統觀念的虛弱。廣明大亂之后,士人紛紛依托各地割據勢力,“是時梁有敬翔,燕有馬郁,華州有李巨川,荊南有鄭注,風翔有王超,錢塘有羅隱,魏博有李山甫,皆有文稱”[9]805。四庫館臣對此感嘆說,“梁室大臣,如敬翔、李振、杜曉、楊涉等,皆唐朝舊族,本當忠義立身,重侯累將,三百余年,一旦委質朱梁,其甚者贊成弒逆”[9]809。蘇循、蘇楷父子在唐室多難之際,賣主求榮,廉恥喪盡,“俱無士行”,被斥為“唐家之鴟梟,當今之狐魅”[9]810。史臣評論說:“蘇循贊梁祖之強禪,蘇楷駁昭宗之舊謚,士風臣節,豈若是乎!斯蓋文苑之豺狼,儒林之荊棘也?!盵9]812士風的導向直接影響著民風的走向,士風對儒家價值的疏離與背叛對河朔三鎮成為頑固的割據勢力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從地方統治者的構成角度而言,安史亂后,以藩鎮節度使、軍將為代表的職業軍人家族取代了傳統的世家大族,成為在地方上最有勢力和影響的力量。他們把小團體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排斥了世家大族對忠義等儒家價值的崇信,逐步淪落為唯利是圖的軍閥。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軍人集團的上層軍官多為胡人。由于獨特的地緣因素和歷史原因,河北地區在唐王朝的極盛的玄宗時期就已經開始胡化。開元后期,安祿山開始有意識地將胡人遷入內地,安史之亂爆發后,幽州和營州境內的內附少數民族部落隨叛軍南下,散居于河北各地,以致河北成為當時胡化最嚴重的地區。成德鎮節度使相繼由李寶臣、王武俊和王庭湊三個家族所統治,其中李寶臣為奚族,王武俊為契丹族,王庭湊為回紇。魏博節度使史憲誠、何進滔等人都屬于粟特人。他們手下軍將出身少數民族者更是不勝枚舉。這些胡族軍人雖然已經漢化,但夷夏之別的文化心理隨著民族矛盾的上升愈加強烈,胡人的族群意識在與唐王朝的對抗中也越發凸顯,二者相互作用,加劇著河北藩鎮與朝廷的對立。胡人進入中原一方面稀釋著漢族族群,同時也削弱了儒文化的影響力,從而影響到漢族子弟的價值取向。在胡人當權割據的背景下,河北世家大族子弟紛紛放棄了儒家傳統,主動到藩鎮任職,成為割據勢力的參與者。
長期的割據以及士人效忠割據勢力的示范作用使燕趙民風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儒家忠義觀念是主流價值,但割據的現實又使這一觀念遭到嚴重弱化,元和年間,宰相李絳說成德鎮“內則膠固歲深,外則蔓連勢廣,其將士百姓懷其累代煦嫗之恩,不知君臣逆順之理,諭之不從,威之不服,將為朝廷羞”[10]7664。李絳的評論表明,河北民眾心理的變化一方面是因為割據日久,與朝廷產生距離;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受到藩鎮的恩惠而忘掉了君臣大義。最耐人尋味的事件便是,安祿山、史思明從儒家觀念來看是十惡不赦的逆臣,但河北人卻對其尊崇有加,大歷八年(773),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為安祿山、史思明父子建祠堂,奉為“四圣”。穆宗時,中央委派的幽州節度使張弘靖發掘安祿山墓,竟然激起一場變亂。這種行為并非偶然,它淵源于河北人重恩尚義的文化性格。其實河北人不僅祭祀安、史,而且祭祀當年的李唐勁敵竇建德,“自建德亡,距今已久遠,山東、河北之人,或尚談其事,且為之祀,知其名不可滅,而及人者存也。圣唐大和三年,魏州書佐殷侔過其廟下,見父老群祭,駿奔有儀,夏王之稱,猶紹于昔”[11]8678??梢姡鍖W的君臣大義并不能代替知恩圖報的恩義,河北人重恩尚義的性格壓倒了對儒家大義的接受,并因而成為助推藩鎮割據的地域文化因素。當然,唐后期朝廷與藩鎮之間日益加劇的矛盾使得夷夏之辨日益滋長,反過來加劇了河北人的叛逆心理?!缎绿茣な沸⒄聜鳌份d史孝章對其父魏博節度使史憲誠說:“大河之北號富強,然而挺亂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盵12]4790既被視為夷狄,則民眾與朝廷的疏離感便更加強烈,其對抗朝廷之心便更趨堅定。
儒家文化作為官方意識形態雖然對民眾思想及社會風氣具有強大的引導與改造作用,但這種作用并不是絕對的,在民族沖突劇烈的危急關頭,地方族眾有時會把生存本身當作第一要務,只要能夠茍延殘喘,即便向胡族妥協屈從也在所不惜,邵續依附石勒便是一例。因此,儒家文化對民眾的精神引導作用仍然是有限的。與此同時,中央政權的強弱也是民風走向的重要變量。燕趙民風原本具有剽悍任俠的一面,在國家動亂、朝廷對地方控制力下降的情況下,燕趙豪強及大奸巨猾便會乘勢而起,聚眾滋事,乃至割據稱雄,挑戰中央權威,安史亂后河朔三鎮逐漸成為頑固的割據勢力證明了這一點。因此,燕趙民風的變化某種意義上便是剽悍任俠的地域文化與以儒學為核心的主流文化相互搏弈的結果,中央統治力的強弱變化使這兩重因素此消彼長,而民風隨之呈現出不同的樣態。胡亂破壞了中央政權的統治力,同時削弱了儒家文化的影響力,從而造成剽悍民風的反彈。由漢至唐,燕趙之地盡管經學興盛,剽悍民風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與改造,但并無根本性改變,在這一過程中,胡亂及胡風則是不可忽視的外圍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