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富·邏輯·趣味
——讀林華《音樂審美心理學教程》

毛 睿 羅藝峰

內容提要:林華教授的大著《音樂審美心理學教程》,是一部為大學生而寫的教材,也是一部非常有價值和特點突出的學術著作,它是審美心理學和音樂心理學的結合產物,包含了美學、心理學、物理學、醫學,以及藝術史和音樂分析等內容。本文介紹了該書的一般特點和意義,思考和分析了由該著作帶來的問題,特別強調了該著作的音樂教育價值。

林華教授的大著《音樂審美心理學教程》,是一部內容十分豐富、結構非常邏輯化、語言文字生動有趣的優秀著作,雖然作者說是為音樂專業大學生們而寫的教材,甚至在每一章后面還專門開列了討論題,但我相信讀者一定會由衷地承認,這也是我國學者撰著的一部非常有價值的學術著作,其特點和意義都非常突出。音樂心理學和審美心理學向來都是我國音樂學術的弱項,從這個意義上說,可以認為本書是我國在音樂審美心理學方面重要成果。

本文用三個詞來談讀書心得:豐富、邏輯、趣味。“豐富”當然好,可是與邏輯聯系起來就不容易,豐富是“多”,而“多”容易“亂”,“亂”則是非邏輯;而邏輯當然就理性,容易冷冰冰,怎么能與活潑潑有熱度的“趣味”聯系起來呢? 在林華先生的這部著作中,的確這三詞是統一的,他能夠把豐富的知識講得非常邏輯,而在邏輯理性活動中又把知識講得機智而有趣味,或者這正是他的教學特點,也是本書的學術特點。

本書緣起于“問題”。林華教授在“自序”中,一口氣提了將近20個問題,而且都是我們生活中時時碰到的活問題:

“什么? 那么難聽的玩意兒,居然也配稱作音樂么?!”

(這是針對現代“新派”音樂發問)

“真的,音樂究竟是什么?”

(這是在就“音樂”詞義發問)

“什么是藝術? 什么是宣傳?

什么是審美? 審美是娛樂?

什么是美? 什么是丑?

為什么作品中含有刺激的音響讓人覺得有趣,而悅耳的反而聽來乏味?”

(這是站在美學立場上的發問)

“為什么有些作品雖有美妙的旋律,但卻沒有靈魂?

為什么有些作品并沒有動聽歌調,但卻能永生?

為什么我們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真是這樣嗎?

為什么有人說‘藝術脫離群眾就要枯萎,交給群眾就要毀滅’?

這話對嗎?”

(這是立足于歷史和現實的發問)

作者正是從諸多“問題”出發,而探求破譯音樂聽覺智慧的秘密,展開了這一門高深的學問。林華先生是音樂學院教師,他彈鋼琴、搞創作、教作曲、開展音樂學術研究,從事了一輩子音樂教育工作,這既是他的課堂教學筆記,也是他數十年的思考結晶。人是有觀念的、有思想的動物,不思考我們也就不活著,正是“問題”使人有活著的意識,“問題”使我們“煩”,有時候還會“煩不勝煩”,如同德國哲學家M.海德格爾所說,存在(活著)就是“煩”。從哲學的意義上說,本書提出的問題會使讀者“煩”,但正是這個“煩”使人思考,使人警醒,使人聰明,使人不盲目、不盲從,這恐怕也是林華先生書中隱在的意義吧!

現在讓我們走進林華先生的世界,去了解和體會本書帶給你的豐富、邏輯和趣味。

本書第一個特點是豐富。這部企圖解析“音樂聽覺智慧”的三十多萬字的大書,布局宏大,征引豐贍,從緒編“背景知識”、第一編“心理世界”,到第二編“音樂認知能力”、第三編“音樂審美心理活動”,到第四編“音樂審美能力的發展”和第五編“音樂審美意識”,凡十六章,從中國到世界,從創作到欣賞,從民間音樂到專業創作,從精英文化到民俗文化,從前現代到后現代,從美學到反美學,從自然科學到人文科學,可以說,幾乎與音樂審美心理學有關的知識都涉及了,甚至旁及了許多其他學科的知識,從本書的頁注和參考文獻可知其知識之豐富! 毫無疑問,這部著作的識量巨大,學科跨越、時空組織,都是非常驚人的。林華先生的心很大,情很深,寫作力道和人文關懷,都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可以想象他在課堂上會如何神態生動、信手拈來地講解這些內容,無須作態,便已活現! 這么多知識點的集中轟炸,也是激發學生思考的心理能量的技巧,深諳心理學的林華教授當然知道這是教育的重要方法,沒有極大量的信息刺激,思維不會活躍。一般而言,藝術類學生感性能力很強,但讀書不多,知識面較窄,在這樣的教學條件下,如何讓學生的學習意識和思維“活”起來? 如何讓音樂專業學生有真正的收獲? 作者頗用心機地攝入了許多著名的美術作品、文學作品、音樂作品的音響和譜例,把視幻藝術、聽覺測試、心理實驗、通感體驗等方面的知識結合起來,把“視-聽-思”結合起來,同時避免了成為一般藝術欣賞課,而緊扣住音樂審美心理的問題來講解,如:“情感”“情緒”“意向”“感知”“思維”“自覺”“無意識”“聯覺”“錯覺”“幻覺”“聲色感”“符號能力”“音樂行為”“音樂記憶”“感性表象”、音樂中的“點”“線”“面”“體”“審美機制”“美感的民族心理”等審美心理學問題,都以活躍的知識講解和激勵思維切入,可以想見在林老師的課堂上,音樂專業學生因此而在這樣豐富的思維場中獲益匪淺!

本書第二個特點是邏輯。把繁難的事情講清楚,把豐富的知識說明白,就需要非常邏輯化的頭腦和邏輯化的表達。本書涉及面十分廣泛,跨學科知識界面很突出,如何把這些知識組織起來,而且非常邏輯化地創造一個表述結構,是極費心力的事,在這方面,林華教授是一位高手。作者首先把讀者的準備性知識在“緒編”解決掉,這是領你入門,我們這門課學什么? 需要什么樣的知識準備? 如何理解這門課的范圍等,進而一章章、一節節地把讀者引入這個高深的領域,帶著你“入戲”,甚至慢慢“上癮”,最終會在求知中獲得“快樂”,入戲-上癮-快樂,不正是課堂教學的心理學嗎?

學術邏輯是學術的內在理路,反映出知識的內部結構合理性。比如,本書在討論“音樂聽知覺的內部矛盾”這個不容易講清楚的大問題時,引入了“冗余”這樣一個信息科學概念,指的是在音樂感知的審美完形過程中似乎要去除的多余信息。“冗”,在漢語里解釋為“冗散”“多余”“無用”等意義;在西文如英語中“Redundancy”也有相近、相同的意義。什么是音樂里的冗余信息? 它完全沒有意義嗎? 事情又不是這么簡單,這里涉及了現代完形心理學理論,又旁及了現代自然科學哲學的觀念來討論分析,其實作者早已在本書的第一章就已經把完形心理學作了介紹,但在第十章才集中將這一現代心理學的理論運用到實踐中,從本書結構上加以呼應,這當然也反映了邏輯化構思的特點。作者將這一冗余信息分為兩類:一是完形外冗余信息碼,即被完形傾向力所濾去的信息,如變奏曲主題(“基本完形”)上的加花部分(“完形外冗余信息”),它們共同形成了“有趣味的形式”;其二是音響基本屬性外冗余信息,即被物體恒常知覺所擯棄的信息,如表演者外加的揉音、滑音、顫音和音高音色的細微變化等并非作曲家原譜上的信息,這些裝飾性的因素有審美價值,而卻往往被當作是冗余簡化略去,而我們的審美技巧因對“完形外冗余作品信息”的識別,辨味了樂思在不同環境下的細節,我們的情感為“屬性外冗余信息”的細膩表現和音質所引起的同質異構作用而激動,審美心理于是被喚醒和活躍起來。作者以生動有趣的實例講解了這兩類似乎多余東西的審美價值和出現方式的心理意義:原來,音樂藝術中存在著兩種形式語言,其一是明確的形式語言,由完形信息和完形冗余碼組成;其二是不明確的形式語言,由屬性外冗余碼組成,它是藝術家與聽眾之間擁有的情感秘密語言。

林華教授把傳統意義上的“冗余”概念所帶有的負價值、負意義(冗余,就是無用的、多余的“負”的東西),進行了創造性的解釋,從審美心理學角度闡釋了為什么多余的東西、冗余的信息,能夠成為審美的語言,這里就有非常邏輯的推理和思考。

有意思的是,冗余理論居然被林華老師用來解釋藝術史發展的內在動力問題并獲得了傳統藝術史學沒有過的結論! 藝術史發展的內在動力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一般解釋模式也不少,如“社會模式”(藝術根植于社會,隨社會變遷而發展)、“哲學模式”(積累與否定帶來的內部矛盾運動)、“美學模式”(藝術自律論與他律論的沖突)等等。但林華教授創造性地運用冗余概念來解釋藝術史發展的內在動力,卻是非常有見地的。他認為,音樂聽知覺面臨雙重壓力:來自完形的簡化力要求削去冗余細節;而來自完形要求的增加力,也即情感表現的推力要求增加冗余細節;前者是概括和越來越規范,后者是細化和越來越變異,因此他說,音樂史是格律和反格律、迷亂和反迷亂的斗爭史,這一解釋的確是前無古人的,這個觀點對于解釋藝術史、音樂史的發展動力問題,是全新的。比如林華教授指出:為什么在強烈情感的狂飆時期之后,必然繼有以崇高或以優雅為風尚的潮流?為什么哥特時期病態的宗教癡迷之后就有了帕勒斯特里那的崇高合唱,接踵而至的是洛可可式的優雅? 林華老師認為兩種冗余碼的交替輪回造成了藝術史、音樂史發展的內在動力,這是藝術發展的一個規律。本書作者還舉出許多中外音樂史的實例甚至譜例來解釋和證明這一規律,提出了許多有趣的、很少見的觀點,既避免了理論家的空泛,也帶來了引人入勝的趣味,原來藝術審美心理學還可以有這樣的作用! 這一切,當然不僅僅是知識跨界和發散性思維,離開了學術的邏輯思維和邏輯化敘述結構,是不可能的。

本書第三個特點是趣味。趣味既是風格概念,也是審美要求,還是一種使學習愉快的方法。學術著作如何使讀者有閱讀趣味? 理論教學如何使學生能夠學習愉快?這是一個教育教學技巧,也是執教者的人文追求。在本書中,我們不僅能夠讀到林華教授的生動語言,所舉實例也讓人喜歡,有的時候甚至能使人忍俊不禁! 比如:為了說明“制造”和“創作”、“產品”和“作品”的區別,作者引美學家蘇珊·朗格的理論解釋說,因為物質生產與生產的產品都仍然處在物質范圍內,因此是“勞作”或“制造”,而藝術為什么是一種“創作”、其產品為什么是“作品”呢? 乃是因為通過創作而產生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它讓藝術作品插上翅膀,飛越時間和空間,使藝術作品流傳千古。這種理論解釋倒也罷了,而林華教授卻以舒伯特的故事使這一解釋產生趣味,這位藝術歌曲的偉大作曲家因為沒錢付賬,就在菜單子背后寫了著名的《搖籃曲》作為等價交換,但這首歌卻因為它的美麗、愛和希望,喚起了對女性的敬意和對母親的眷戀,而幾乎不朽。

作者在說明許多現代音樂的難聽問題時,用發問的方式寫道:“什么? 那么難聽的玩意兒,居然也配稱作音樂么?!”然后用貌似調侃的筆調說:“音樂藝術幾百年的發展,竟然真的到了就像泰坦尼克號即將沉沒,我們站在甲板上揮淚,和那些曾經使人迷醉的優美旋律作一訣別,然后就跳進那刺耳的音響波濤中,從此忍受萬劫不復的音響磨難的痛心時刻了么?”現代音樂的難聽問題或可聽性問題,談到的人很多,但如林華教授這樣談得有趣而生動的卻不多!

更有趣的是,林華老師在討論一般知覺的“恒常性”“主動性”時,就用一些生動活潑的漫畫式圖片和視幻作品來說明,他還引用瑞士藝術家S.普瑞特的《是玫瑰花還是情侶?》這幅充滿浪漫情調的畫來說明知覺的“選擇性”,原來,畫面中的玫瑰卻是一對熱戀的情侶!

當然,他還討論了音樂中的這些知覺問題,同樣也是極富趣味的。

趣味并不總是幽默或調侃一類情調,也可以是博學的、豐富的、思辨的和心理“刺激-反應”的。作者在說明音樂的審美愉悅本質時,就引證了“直覺說”的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包括巴尼爾·柏林,沃克爾、格羅哲等人的觀點,來討論審美經驗、審美愉悅、審美喚起、審美亢奮等有趣味的問題;同時也引審美“距離說”“移情說”和“內模仿說”的代表人物如英國的布洛、德國的利普斯和谷魯斯,英國的浮龍·李等人的思想觀點,同時還創造性地引入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士兵故事·贊美詩》、柴可夫斯基的《黑桃皇后》片段,來形象地解說這些高深的審美心理學問題,這既反映了作者的博學,也引發學生探求的心理,知識趣味、思辨趣味也是學習心理的重要方面。

才思敏捷,多聞博學,恐怕是讀者對這部大書的恰當評價吧!

本文作者強烈建議音樂專業高校開設這一課程,把許多讓人如入五里云霧的審美心理學問題講明白、想清楚、聽過癮! 我們真心希望這門課程能夠使音樂學子們學有收獲,并且把這些高深的學問帶入自己今后的音樂生活!

喜歡林華教授的書也喜歡林華教授教學風格的“林粉”們,趕緊去讀、思、學,去豐富、邏輯、趣味的思想世界里見識一下林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