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疍家咸水歌

吳蓮

咸水歌又稱疍歌、蜒歌、蠻歌、咸水嘆、白話魚歌、后船歌及“嘆哥兄” “嘆姑妹”，是蛋家人口耳傳唱的口頭文化。 “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蛋家生活暢想曲，源自生活、貼近生活，即興創作。咸水歌唱出了疍家人的海上生活，表達了他們的喜怒哀樂，表現了他們生活的態度、情趣、愿望以及審美觀念，風格獨具、活潑鮮亮。

咸水歌的來源和發展歷程

咸水歌名稱來源，目前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與疍民生活的地域有關。疍家人生活的地區地處海河交界地帶，長期與咸咸的大海打交道，因此疍家人傳唱的歌被稱為“咸水歌”。另一種說法則認為咸水歌的“咸”字主要指與男女私情有關的事。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咸”字在粵方言中繼承了古義。由于咸水歌中反映男歡女愛內容的情歌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所以叫做“咸水歌”。

根據史載，明末清初時，咸水歌已為人們所傳唱，成為疍民婚嫁生活的重要內容。到清代，咸水歌已相當盛行，在江河邊上經常可聽到咸水歌聲。保留至今的一些咸水歌中，多數以情歌為主，表達男女青年追求美好愛情，向往幸福生活的真摯情感。

據民俗學家劉大白1926年考證，明末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詩語》中記載：“蛋人亦喜唱歌，婚夕兩舟相合，男歌勝則牽女衣過舟也。”可見咸水歌早在明末清初就很流行。 《廣東新語》記載的三首采茶歌，即在東莞至今傳唱的《十二月采茶歌》中的前三段。咸水歌經過漫長的年代，到了民國年間，仍是疍民喜聞樂見的歌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得以廣泛流傳， “文革”期間遭遇封殺，進入改革開放后，受到現代文化的沖擊，面臨著瀕危的狀況，迅速搶救和保護咸水歌成了迫切的問題。

咸水歌的分布與類型

咸水歌是漁民操廣州方言演唱的一種傳統漁歌，主要流傳于中山、珠海、番禺、順德、東莞、陽江、湛江、新會等地。北海咸水歌格調清新，音調婉轉、通俗易懂，唱嘆流暢，感情濃郁，主要分布于北海市僑港鎮、海城區的地角、外沙、合浦縣的西場等。

舊時北海蛋民主要分為三種，蠔疍、珠疍、漁疍。當代北海市內的疍家人多以漁業、貨運和擺渡為生計，分布于外沙、海關大樓的東西海岸邊、高德、地角、白虎頭及潿洲等沿海地帶，僑港鎮的疍民主要是1978年越南排華潮中的難民。

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疍家人用生動的歌詞，把疍民的生活、故事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沒有固定的歌譜，基本上就一個調。流傳方式也非常原始，沒有專人去教，都是老一輩人口口傳唱。這種口頭文化反映了疍家人的內心真實感受，是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疍民把歌唱作為一種內心情感的訴說和精神上的支柱。

按照歌曲的內容，可將咸水歌分為“歌堂歌”和“大板歌”。歌堂歌一般在婚禮酒席中或者宴會喜慶場合演唱，大板歌生活歌（包括情歌、嫁娶歌、兒歌）則為日常工作或休息間的娛樂之作，每句的末尾常加入“姑呀妹”等詼諧的點綴。

從音樂學的角度，可將咸水歌劃分為嘆和唱兩大類。嘆的歌不是熱情奔放地放聲高歌，而是輕聲慢語地吟哦低唱，感情內在含蓄，旋律平而緩和，歌唱時帶有極強的即興。此類歌主要有以下三種調：一是嘆家姐，又名哭家姐。過去僅在婚禮前蛋家女哭嫁時歌唱，臨嫁的姑娘將感恩惜別等內容即興編人這種固定曲調中，發展至今已不局限于哭嫁時唱，而被廣泛地運用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喜慶場合，無論是敘事還是抒情，都自然流暢，娓娓動聽。二是唉調、嘆調。唱類的咸水歌相對嘆的而言，情緒相對奔放起伏，音域稍顯寬廣，具有較強的抒情性和歌唱性，此類歌按照歌的以長襯詞“唉”而得名，專門用于禮及祭祀場合，內容大多傳頌先輩的功績，寄托哀思，悼念親人，旋律情調低沉委婉，悱惻哀怨。三是嘆調。這是一種男性相互以歌逗和婚禮伴郎儀式中演唱的曲調，多由兩人對唱，一問一答，偶爾有獨唱，內容有嘆字眼，嘆古人，嘆物等。唱類的歌，曲調多樣，音域稍廣，抒情性和歌唱性較強。

根據歌曲的功用、場合來劃分，可將咸水歌劃分為以下六種類型：一是敘事歌，篇幅較長，內容多講述傳說典故，如《曹安殺仔》 《車龍賣燈》等。二是風俗歌，蛋家傳統風俗禮儀中所唱的歌曲，如婚禮中拜飯歌、接親時的《伴倆歌》等。三是表達勞動情景和傳授生產知識的勞動歌，如《搖擼歌》。四是情歌，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傾吐心懷，求婚成親常唱的歌曲，如《十二送情郎》等。五是兒歌，樂句短小，簡單易記，富童趣，如《搖啊搖》《月光光》《噯嬌嬌》等。六是娛樂歌，是蛋民勞動之余用來解乏消乏的歌曲，通常觸景生情，隨口而歌，如《叫我唱歌就唱歌》等。

咸水歌的旋律及曲調

演唱咸水歌的疍家話比北海白話更接近廣州話，帶有廣東江門話口音。由于長期受廉州話及廣西內地白話的影響，使它的語音、語調與正統的粵語產生差異，喉音較為濃重，聲調有陰平、陽平、上聲、陰去、陰入、中入、陽去、陽入八種之多，其歌曲結構松散，音調、旋律游移不定，節奏緩慢、節拍自由，歌詞大多具有實際意義，很少使用裝飾性的辭藻，其旋律簡潔而清晰，旋法形式以級進進行為主，較少運用花俏、華麗、復雜的修飾手法。

咸水歌的調式體系以宮、商、角、徽、羽五個樂音組成的五聲調式為主，其次是加入偏音的五聲性六聲調式，此外還有一部分較原始的三音列和四音列，其旋律大多沒有構成功能性的節拍形式，以無節拍的散拍子為主，初具節拍特征的旋律僅占少部分，嚴格意義上的規整化節拍相當少見。簡而言之，語調、旋律、調式等特征要素集于一身而表現的咸水歌，音域較窄，音區較低，拍子、節奏自由松散，曲調的旋律性不強，重舒輕唱而音量偏小，如吟如訴，音樂情緒低沉壓抑，聽起來輕柔平和，舒緩恬淡，溫潤婉約。

咸水歌有長句、短句兩種形式，各有不同的音調和拉腔，而演唱形式有獨唱、對唱：它一般是由上句和下句組成，也就是單樂段體，這種單樂段體多數用在獨唱或是問答式的對唱曲中：也有由四個樂句組成的復樂段體;有時，因為歌頭、襯詞或者是敘事的需要，會把樂段擴充或延長，從而構成不拘一格的自由體，如“長句咸水歌”，或是敘事形式的長詩，但其結構基本上還是保持在四句為一樂段的復樂段體。

咸水歌以第一、二樂句為基本形態作旋律發展，除了歌頭、中間的停頓和歌尾基本固定外，中間的旋律都是圍繞主音以二度級進、上行或下行、加花或減花來表現;樂句中間的旋律構成多數是“因字落腔”，服從于語言聲調的高低，處理比較機動靈活。因此，同是一個唱腔的咸水歌，第一段詞的旋律和第二段詞的旋律就會有所不同，只是它的歌頭、歌尾或拖腔不變，這就形成了咸水歌的特點。咸水歌一般由上下兩句組成單樂段，或由四個樂句組成復樂段。有獨唱、對唱等形式。而以后者為主。對唱采用男女互答形式。

咸水歌的傳承現狀

隨著時代的變遷及當代文化思潮的影響，北海除了僑港、外沙島幾條村還有些許老者唱咸水歌，其他的村已經幾乎沒有人在傳唱了。

究其原因，主要是兩方面。一是“文革”時期對民間文化造成嚴重沖擊，咸水歌被斥之為“封、資、修”毒素，以“破四舊”的做法加以抵制消滅，咸水歌在水鄉銷聲匿跡，使咸水歌的傳承產生了斷層。二是經濟社會得到發展的同時，缺乏足夠的保護措施，使原生態的咸水歌失去了生存環境。受當代文化思潮的影響，年青人的審美觀念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對傳統文化的東西大多不感興趣，加之咸水歌的老藝人相繼去世，使一些鄉鎮的咸水歌面臨著后繼無人的窘境。

僑港是疍家文化傳承相對較好的地方，但隨著咸水歌頂梁柱的歌王何福友、梁容勝、陳石等的相繼去世，現今僑港現存能系統地唱咸水歌的已不超過10人，而且他們大多年事已高。再加上外來文化的大量涌入和年輕一代文化意識、價值取向的改變，使咸水歌的生態環境發生_『很大的變化。

2006年5月20日，中山咸水歌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民間音樂。北海市群眾藝術館對咸水歌的傳承保護進行了諸多努力。他們積極建立完備咸水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檔案，制作咸水歌影像資料作為存檔文件，聯系有關部門和專業的音樂人對咸水歌進行譜曲出版，制作大量的展覽資料進校園展覽，增進北海市各學校學生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了解，還聯系安排“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進校園”的活動。白2007年開始，北海市每年都會舉行非物質文化遺產匯報演出活動，將優秀的民間口頭文化和藝術展示給市民，咸水歌也是表演項目之一。

僑港咸水歌老歌手

郭亞十，女，1940年生。她從小在越南婆灣島（吉婆島）聽人唱咸水歌，自己也從十二三歲便開始唱咸水歌，精通咸水歌中的“嘆”類，尤其擅長“嘆家姐”。她的爺爺、父親和母親都會唱咸水歌，她在越南時還聽過父親唱“喃伴郎”。據郭亞十講，她從沒學過咸水歌，只是別人唱的時候自己認真聽，聽多了就會了。在越南，男的唱咸水歌要比女的多。海上夜間航行要十分謹慎，一不小心就會觸上暗礁，因此，男人們都會唱歌作樂，保持精神避免觸礁。在她的腦海中，戰爭占據了太多的記憶，他們在炮火中營生，生活十分辛苦，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兒，根本就沒有心情來唱歌。回到祖國定居僑港之后，生活越來越好，人們才有時間和心情來唱歌。郭亞十性格開朗，這也使得她為歸僑咸水歌的傳承與傳播做出了一定貢獻，她多次代表僑港鎮參加北海市政府部門舉辦的文藝演出，她優美的嗓音和杰出的歌才使觀眾對歸僑咸水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的蛋家人很害羞，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唱歌，但是在郭亞十的帶動下，在黎明英的號召下，越來越多的歸僑愿意站出來為疍家文化的傳承保護付出自己的努力。如郭其友、林春權、盧瑞明、馮秀英、冼就診、馮亞天等，他們所唱的咸水歌曾經上了中央電視臺。

郭其友，男，1944年生于越南，1964在越南結婚，結婚時，女方家的嘆家姐唱了4個晚上。育有三兒一女。1978回國，被安置在僑港鎮。小時候家里窮，無錢上學。回到中國之后，他參加政府為難民組織的掃盲班，能認識部分漢字，但普通話的聽說能力幾乎為零。郭其友13歲便會唱咸水歌，其嗓音優美，音域寬廣，中氣十足。他唱出來的咸水歌宛轉悠揚，讓人百聽不厭，是當地民眾公認的獨一無二的歌王。郭其友喜歡唱咸水歌自娛自樂，在歌聲的熏陶下，他的幾個兒子和孫子對咸水歌的曲律都耳熟能詳，并且都會哼唱幾首小曲，只是他們不愿在外人面前演唱。

林春權，男，1942年生于越南婆灣島，曾經上過4年的越南文學校，1978年回國，現居于僑港鎮。回國后自學中文，對中文有一定的認讀能力，但無法用普通話溝通交流。年輕時出海打漁，年紀大了就將船交給兒子管理，自己在家專門經營織網或者修補魚網的生意，照顧臥病在床的老伴。據林春權講，他老伴的嘆家姐也唱得非常好。林春權有三兒五女，子女們認為咸水歌是過時的東西，是老一輩人的娛樂方式，對咸水歌不感興趣。

郭其友和林春權二人經常搭檔表演。有角色扮演時，常常是林春權裝扮成女性歌者與郭其友所代表的男性進行對唱。在“疍家婚禮”上，二人分別代表新郎新娘進行咸水歌情歌對唱。曾經在僑港鎮政府舉辦的文藝晚會上，二人用咸水歌的形式合作表演過小品節目《打工仔與渡艇妹》。從2008年開始，他們二人經常被邀請參加北海市政府組織的“非遺日”非物質文化遺產展演活動。二人的嗓音條件好，歌才好，也樂于在公開場合表演。此外，郭其友還曾被邀請到宜州參加慶祝廣西政協成立49周年舉辦的民歌歌友會，唱了許多優美的咸水歌：2013年“十一”黃金周期間，僑港鎮政府推出“僑港旅游·疍家文化”品牌活動，在僑港鎮越南風情街上臨時搭建舞臺，請他們二人表演了4個晚上，將咸水歌的獨特魅力展示給前來觀光的游客。

盧瑞明，男，1946年生于越南，在越南上過小學，回國后自學中文，達到初中文化水平。能夠講比較流利的普通話，交談沒有困難。年輕時做過漁民，后來在越南漁業公社當干部，回國后在華僑漁業公司工作直到退休。郭、林二人每次的成功表演都離不開盧瑞明的幕后支持。他經常組織老年朋友參加北海市文化部門舉辦的文藝展演活動。盧瑞明很會唱咸水歌，但是白認為嗓音條件不如郭其友和林春權，所以不愿在公開場合表演，不過遇到親戚結婚，他也樂意唱上幾首祝賀歌。遇到政府部門需要咸水歌節目時，經常由他來策劃節目，聯系表演者。《僑港政府成立30周年》 《十二月打漁歌》《咸水歌蛋家唱》以及小品《打工仔與渡艇妹》等都是他的作品。

黎明英，女.1941年生于越南婆灣島，越南文高中畢業，中文達到初中水平，能用普通話進行簡單的日常交際。1978年回國，在僑港政府任職，主要負責婦聯工作.1989年獲得自治區“三·八紅旗手”稱號。育有四子一女。黎明英在同齡的歸僑民眾中算是有較高文化水平的人，是鎮上的老干部，為人寬厚，在鎮上有很高的威望。家里祖祖輩輩都是海上勞作的疍家人，因她文化水平較高，在越南時就在公社當干部，管理疍家人的漁業生產。回到僑港之后，她為疍家文化的傳承做出了貢獻。在她的組織下，2009年11月“疍家婚禮”參加海城區舉辦的“第二屆社區蛋家文化藝術節之‘疍家人水上婚禮…活動，并參加了央視國際頻道《走進北海——蛋家婚禮》專題的拍攝。那一次，郭亞十、林春權、郭其友等人都進行了咸水歌演唱，黎明英本人也唱了不少嘆家姐。據黎明英老人講，她的媽媽很會唱歌，從小教她唱了很多歌，只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她漸漸地都忘記了。

官方認定的自治區級傳承人代表在僑港鎮只有郭亞十1人，郭其友、林春權、盧瑞明、黎明英常常是擔任傳承活動的組織者和參與者，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具體開展的實踐者。他們愿意在僑港鎮以外、歸僑生活圈以外的地方進行咸水歌的傳承或者推廣活動，愿意接受來自外面的記者或學者的采訪，因而將他們當作歸僑咸水歌的顯性傳承人代表。

近年來，在各級黨委、政府的關心關懷下，得益于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在祖國溫暖的懷抱，歸僑的生活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告別顛沛流離，過上幸福的生活。幾十年時間，很多東西都變了，歌手們大都年紀大了，小孩也成家立業了，唯一不變的是一如既往喜歡唱歌。什么時候都可以唱，想唱就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有一次，生產開會會間休息的時候，領導說，請大家停一停，歡迎給我們唱支歌，就有歌手唱了：

捕魚技術分三等，

一等技術有才能。

深水海埠拿得準，

水砣下水看砣裙。

唱完之后大家都鼓掌，大家都開心。

歌唱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從原來僅關注生活生產，到現在歌唱中國共產黨歌唱祖國的好政策，咸水歌的內容越來越廣泛，得到越來越多觀眾的認可。不僅僅是自娛自樂，疍家人還利用咸水歌宣傳中共十九大精神，結合實際編寫了十來首咸水歌，傳唱十九大。如：

馬列主義是真經，

黨的領導真英明;

依法治國嚴治黨，

掌舵就是習近平。

派出所長駱春偉，

滅火救船真英雄;

舍身救民好警察，

生的偉大死光榮。

北海出個大英雄，

舍身救民實可頌。

黨十九大鼓東風，

舉國上下樂融融;

全面改革再深化，

經濟文化更繁榮。

十九大勝利召開，

惠民良策又出臺;

深化改革更開放，

復興中華指日待。

先有樹來后有花，

先有國來后有家;

送仔當兵保國土，

才是天下好爹媽。

碧海藍天青又青，

北海創建文明城;

游客涌來看海景，

僑港美食最出名。

今晚我上山歌臺，

山歌越唱心越開;

放聲歌頌十九大，

歌從心頭涌出來。

2017年，時任自治區黨委書記彭清華到僑港檢查T作，郭其友和其他三位老人一起唱歌宣講中共十九大精神，得到彭清華的高度認可，《北海日報》《北海晚報》相繼刊載。這讓幾位老人感到很開心。老有所樂，老有所為，發揮自己的長處，為宣傳中國共產黨和國家的政策做貢獻，這是他們以前沒想過的。由此，他們也堅定地表示， “會唱一輩子咸水歌，今后，還要繼續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