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我來讓大家感受一下,一分鐘有多長。”說罷,第一個來到臺前的《大眾力學》演員馬建東,按下了手中的計時器。
馬建東第一次出演話劇時,因忘詞而在舞臺上呆站了一分鐘,他想分享那種感覺。
他做到了。計時結束時,現場的許多觀眾都長舒了一口氣,吐出了那讓人窒息的漫長的尷尬。人們發現,同樣是一分鐘,卻完全不同于早上賴床時的一分鐘所產生的貪戀感,以及考試收卷前的最后一分鐘帶來的慌張感。
簡短的自我介紹,加上別樣的“一分鐘體驗”,就構成了馬建東第一段表演的全部。
這也能算是表演么?是的,在《大眾力學》的舞臺上,這算是表演。
《大眾力學》在2018年的烏鎮戲劇節上首演,16位素人演員,身著各異的私服,在舞臺深處坐成一排。輪到的人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和上一位表演者做簡短的問答,然后開始自己的“獨角戲”,等到與下一位表演者做完問答,便重新回到原來在隊列中的位置。
表演內容是一段戲劇獨白,有人用聲音表達,有人用肢體表達,有人選擇經典譯制片中的片段,有人選擇極具現代感的音樂劇。
他們共同的表演核心是:展現個人的“表演夢”與現實的拉扯。
用素人演員無邏輯聯系的片段式表演組成的一部舞臺劇,會好看嗎?讓戲劇本身去回答。
“住在一個小城里邊,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早晨買完了菜,總喜歡到城墻上走一趟。這在我已經成了習慣,人在城頭上走著,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眼睛里不看見什么,心里也不想著什么。要不是手里拿著菜籃子和我先生生病吃的藥,也許就整天不回家。”當楊琳娜在舞臺念起這段獨白時,我的心跟著緊了一下。
她微低著頭,眼神向下,沒有表情的臉平靜卻透著憂傷。頭發隨意地垂著,風吹起來她也不去管。她沒有嘆一口氣,但是她說出的每一句都像是嘆息,對生活與夢想的無奈的嘆息。
整段表演只有臺詞,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但卻把觀眾一步一步越來越深地帶入到她的表演中。那股引人入勝的力量并非演技,而是一個素人演員所擁有的、可能也是僅有的最本真的情感。
楊琳娜是一位生活在小城里的護士,她覺得自己很木訥,時常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她不喜歡當護士,夢想能成為一名演員,可當她終于鼓起些勇氣走出小城去追逐夢想時,她開始脫發,然后“腿也壞了”。人生仿佛被卡在了那里,動彈不得。
與其說楊琳娜在舞臺上完成了一段獨白演出,不如說她在舞臺上完成了對自己人生的訴說。
16位演員,每一位都是來訴說的。
快到退休年齡的圖書編輯張淑,自年輕時便在心底埋藏著一個當演員的夢想。終于她獲得了這個機會,走上舞臺,她選擇了《海鷗》中的片段,因為其中的那句“我終于成為一名演員了”是她由衷的感嘆。
崔瑋,德州撲克牌手,曾做過演出經理,從來沒有登過臺,但是常在后臺吐槽臺上的演員演得沒有他好。終于,他在《大眾力學》的舞臺上,用契訶夫的《櫻桃園》證明了自己。
所以《大眾力學》是期望為素人演員提供一個圓夢的平臺么?或者去佐證情感比技巧更重要?導演李建軍說,他沒想過這么多,他就是想把一些日常的故事和情感帶到舞臺上。“整部劇最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的故事,關于表演夢的故事。”
而編劇莊稼昀與導演李建軍之間的靈感碰撞,來源于舞臺。當李建軍說要在為烏鎮戲劇節臨時搭建的露天舞臺上做一出戲時,“瞬間感”襲入莊稼昀的腦海中。于是,在莊稼昀的劇本中,隨著舞臺的“瞬間存在”,演員們在舞臺上也是“瞬間出現”又“瞬間消失”的。每個人從集體中走出,來到臺前完成自己的獨白,然后又重新“消失”在集體中,帶著他們的表演夢一起。但其實他們還是在舞臺上,就像演員虞洋感嘆的“第一次到了舞臺上還是在當觀眾”。
莊稼昀認為,這種瞬間感也能體現夢想實現的瞬間。“每個人都有夢想,無論是哪一種夢想。然后有些時候你會發現,你實現它的那個瞬間要么是不自知的,要么是非常短暫的,你還沒有抓牢就又失去了。”
按照這樣的編劇思想,馬建東在第一段表演結束后,把計時器給了舞臺旁邊的執行導演。之后,每個演員開始獨白前,都會響起號角聲,冥冥中給予演員一種使命感,去完成表演。待表演完成,計時器便會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提醒演員:結束了。
“每個人都有夢想,無論是哪一種夢想。然后有些時候你會發現,你實現它的那個瞬間要么是不自知的,要么是非常短暫的,你還沒有抓牢就又失去了。”
殘酷,卻現實,充滿拉扯感。
1995年出生在內蒙古邊陲小鎮的孫悅星,性格豪爽。她的第一段表演是演唱《愛樂之城》中米婭唱的《The Fools Who Dream》,唱給自己,也唱給所有人。
和很多文藝青年一樣,孫悅星曾自命不凡。而在《大眾力學》的“拉扯”中走了一遭之后,她內心發生了變化。
“我開始明白,要接受自己的平凡,也要正視自己是個普通人,回歸日常的瑣碎生活。”她說得十分誠懇。
選素人做演員,講述素人自己的故事—早在2013年,李建軍便開始嘗試用這樣的概念做戲劇,于是有了《美好的一天》。而與《美好的一天》單純講故事的方式不同,《大眾力學》需要素人演員去完成前后兩段獨白,盡管不長,但到底是需要些功底的。
在兩個月的時間里,李建軍在北京和上海辦了六次工作坊,從一百多位報名者中選出了這16位素人演員。到達烏鎮后,又在當地選了一位8歲的小演員,在演出的最后登臺,“收尾”。
演員的選擇有一定的規則,一方面是他們與表演的關系,另一方面是每個表演者之間的差異性。在選擇演員的過程中,李建軍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很多素人演員自選的表演片段,會折射他們自己的人生經歷。
李建軍回憶說,楊琳娜在面試和第一次排練時,都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那是屬于她的一種特殊的本真,是不同于工具型演員的,也是我在這個劇里最想要展示的。”這種本真,甚至包括錯誤的重音、不夠標準的腔調,以及馬建東長達一分鐘的忘詞。
正因如此,《大眾力學》的演員培訓和排練也不同于其他戲劇。素人演員缺少表演技巧,如果本人和文本產生不了共鳴的情感,是很難把作品完成的。而如果與文本的共鳴十分強烈,臺詞、嗓音等對專業演員培訓的內容,就會顯得是過度且無效的。
由于和李建軍以往的經驗不同,在整個排練的過程中還是有很多的試錯。“以往的經驗會把我拉扯到另一方面,把他們當演員去使了,然后發現不對,就再回到最初的設計。”
“其實在北京排練時的樣子,與后來在舞臺上呈現的是不同的。”演員李辰川說,起初,每一個人在念獨白時都會有群體活動,來呼應獨白的內容,但是后來全都拿掉了。因為形式感的美反而會吞噬掉最想保留的淳樸。
與其他演員相比,李辰川和戲劇的交集多很多,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的他,會在業余時間從事劇場創作。
“有人說《大眾力學》是戲劇春晚,聽起來很尷尬。”李辰川的語氣有些無奈,也有些反諷感,但他堅定自己的想法。那些形式感的東西是戲劇人擅長的,反而信念感和安全感是很多戲劇人缺失的。他們怕,怕觀眾覺得不好看。只有增強信念感,才能牢固地樹立起初心。
在他看來,自然的表演不同于導演給排戲,告訴演員哪個是邏輯重音、哪句語氣有問題。“排戲其實容易把角色給排‘死。就是走幾步導演都要算,那其實是很抹殺人性的。”而戲劇被認為一代不如一代,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這里,大家一直在拔高技術而不是審美,所以組成戲劇的更像是一個個精巧的零件,而不是有靈魂的故事和演員。
張淑每天去排練,花費在路上的時間大概要三個小時,遠遠多于排練的時間。可是用她自己的話說,每天在地鐵線上像兔子一樣穿梭是很興奮的,仿佛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更新了一樣。
李建軍認為,這源于戲劇帶給人的儀式感。演員們每天排練時經歷困難,甚至會產生挫敗感,而這些都是重要的經歷。在他們登臺以后,這些經歷會內化為他們心中儀式性的支撐。
所以他經常組織演員們去做儀式性的訓練,例如一起唱歌,一起靜默。在訓練中很多人會哭泣,這種情感是不會在舞臺上展現的,但也恰恰是這種情感凝聚著戲劇人共同去完成創作,并吸引著觀眾。
“排戲其實容易把角色給排‘死。就是走幾步導演都要算,那其實是很抹殺人性的。”
對于觀眾來說,需要戲劇其實也是需要一種情感的出口,而戲劇的儀式感造就了戲劇無法被其他娛樂替代。戲劇可以更直接地表達當下真實的情感,這是在家里看電視、在地鐵里聽音樂、在電影院看電影所收獲不到的。
“而戲劇最根源的,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細節和問題拋給觀眾看,不一定給答案。”李辰川說,觀眾看到這些可能就發生在他們生活當中,而這些也可能就是他們生活中最脆弱的地方,經歷了十年、二十年都沒有發覺到問題的根源,通過一出戲可能就尋找到了答案。
作為戲劇人,戲劇對于李辰川來說,更像是一件心愛的玩具,一旦失去便會感到空虛。“其實古代人畫畫、寫書也像是一種娛樂,因為當時的娛樂項目太少了。到我們這一代資源其實已經非常開闊了,可以選擇的東西很多,就是看你通過哪種方式度過你的生命。”
李辰川之所以選擇了戲劇,是因為每當他考慮到某種關系時,大腦便會不自覺地生成出一個完整的戲劇概念,包括一些文字,如何表達,期望的效果等等。“這種生成是逃不掉的,像一種慣性思維。”他說起來很隨意,反而顯示出戲劇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同樣隨意的還有孫悅星。
“我并沒有那種一定要做戲劇的執念。”經過認真地思考,孫悅星肯定地說。但是自從上大學后接觸到了戲劇,她的生活中便總是有戲劇的存在。念書時參加戲劇社,畢業后從事過某戲劇公號的運營,換了工作后也會時不時地在朋友的戲劇中演個角色。
又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孫悅星同樣肯定地說,做戲劇像是一種習慣,不做就覺得生活中缺點什么,然后就會在不自覺間向戲劇靠近。盡管要搭時間搭精力,也沒什么物質上的回報,但是孫悅星還是在做,推動她的就是大家努力完成一件事的儀式感。
人生總是充滿了糾結與矛盾,于是便有了各種作用力的拉扯。但拉扯感很微妙,就像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大眾力學》,全文沒有給概念,也沒有給結局,但始終充斥著拉扯。
李建軍確定下“夢想與現實拉扯”的主題后,便用了《大眾力學》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