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

2018年11月底,國務院副總理劉鶴訪問德國,會見了德國總理默克爾,并在第八屆中歐論壇漢堡峰會閉幕式上發表了主旨演講。
劉鶴此行,意味深長。本次峰會背景特殊。一是歐盟已通過此前與英國達成的“脫歐”協議,英國“脫歐”進入快速軌道。外界認為,“英美系統”大有和歐陸國家實現“脫軌”的傾向。
二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剛炮轟歐洲盟友,要求對方承擔更多軍費。二戰之后,防務問題是美國和歐陸國家最牢固的紐帶之一。而現在,特朗普開始挑戰這個紐帶。
在漢堡峰會開幕式上,德國商界領袖、漢堡商會主席Tobias Bergmann甚至明確指出,現在是中國和歐洲聯手應對美國貿易政策的時候了。
綜合種種背景,可以看出無論是中國,還是德國,雙方都越發認識到加強雙邊經貿合作,在經濟領域互相“提攜”的迫切性。
中國制造正在轉型升級,而德國又是歐洲第一制造業強國。中國應該如何加強與德國的合作,并從“德國制造”汲取產業技術進步和配套制度變革的營養呢?
這個過程,必須首先從糾正我們對德國制造的“認識偏差”開始。
對德國制造業,不少人往往會想到“高端貨”“高技術”這樣的關鍵詞。其實,這是不小的認識偏差。
從2017年開始,筆者作為深圳廣電集團《中德制造》的執行總導演,與攝制組的同事們一起,歷時近2年,調研了百余家中德企業和機構,最終制作了5集系列紀錄片。該片在剖析德國制造業真實面貌的同時,也展示了中國制造業積極借鑒國際先進經驗,追求高質量發展的努力和成果。在德國的采訪和調查,讓我們對“工匠精神”有了新的感悟。
“工匠精神”并不一定必須“高精尖”。某種意義上講,它就是同樣的事情做了一百次,每次都在考慮如何做得更好。而且,這個過程可能持續數百年。
在德國紐倫堡,有一家專門生產文具的企業叫施德樓。企業已經300多歲,它的歷史可追溯到1662年。這一年,中國的民族英雄鄭成功打敗荷蘭人,收復了臺灣。
鉛筆這樣的文具,“技術含量”并不“高精尖”。施德樓一位高管很坦誠,他說,做文具沒有技術壁壘,也無法特許經營,因此企業要生存百年,其實非常困難。“所以,你每天都要創新,一定要做一些事情。”
比如,直到20世紀末,很多鉛筆企業一直都沒有能解決彩色鉛筆芯容易斷的問題。要生存,就必須與眾不同。如何讓自己的彩色鉛筆有獨特的“比較優勢”?設計人員夜以繼日地冥思苦想,再加以各種實驗。最后,他們從中國常見的竹子這種植物中獲得了啟發。
“竹子為什么不容易折斷,因為它是中空的。”于是,施德樓的研發人員做了一層特殊的白色“鎧甲”將筆芯包裹起來,就立刻解決了問題,其彩色筆芯的強度馬上增加了30%。
品牌的本質,不過是細節。在另一家名叫貝克的碳纖維制造企業,這種震撼更加強烈。貝克是汽車、無人機碳纖維部件制作的佼佼者,很多全球頂級賽車公司都是其長期客戶。因為構造復雜,產量不大,很多頂級的碳纖維產品都是手工打造。
深圳一家科技公司派員工來到貝克,學習飛機碳纖維尾舵和尾翼的制作,這些零部件的制作需要手工完成。手工制作一般分為裁剪、粘盒和定型三個階段,其中刷離芯劑是關鍵一環,德國行業標準對這個程序規定很細,要用刷子五遍,而且怎么刷也有標準。
“橫刷一次,豎刷一次,左右交叉各刷一次,最后靜置之后,再刷一次。但國內的一些作業人員,可能刷三次都沒耐心。”一位前來學習的中國員工如是說。
施德樓和貝克的故事可以看出,德國的很多優秀企業并非中國人印象中的“高新企業”。但它們有百年匠心。
在歷時2年的采訪過程中,《中德制造》攝制組也走訪了大量的德國現代制造業巨頭和高新企業。比如,我們采訪了全球頂級的工業機器人公司庫卡,目前,它已被中國的美的收購。
但庫卡并非德國制造的全部,它只能代表一類德國企業,更多的德國制造由施德樓和貝克這樣的企業構成。
它們更像是一些“現代作坊”,富于工匠精神,技術和創新得以百年傳承,雄踞價值鏈條的頂端,并在細分領域長期占據高端市場—而中低端市場,可能由中國企業或者其他競爭者瓜分。
用一個國際管理學界的長期流行詞匯來說,他們是“隱形冠軍”。“隱形冠軍”由全球著名管理學大師、德國教授赫爾曼·西蒙提出。“隱形冠軍”的創新,未必都是高科技,但必然都對客戶有價值。
德國的“隱形冠軍”以中小企業為主,它們主要做兩件事。一是生產面向普通消費者的產品,用中國流行的話來說,是2C(To Consumer)的“冠軍”。這些“冠軍”是細分市場的“王者”,這些市場不一定“高大上”,但有持續和穩定的需求,如文具、手工碳纖維或者伐木電鋸等。
把產品做到極致,最大限度地“討好”消費者,從而讓自己永遠領先潛在對手一個身位。
為什么“隱形冠軍”在這些準入門檻不高、競爭可能很激烈的市場,能長期生存和發展?
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細分市場都存在著一個特點,即消費者的“更換成本”較高。比如,一位畫家或者專業繪圖者對文具的要求必然很高,如果貿然更換品牌,可能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
另外,這些企業也非常理解消費者,它們不斷創新,滿足新需求。而且,把產品做到極致,最大限度地“討好”消費者,從而讓自己永遠領先潛在對手一個身位。因此,客戶有較高的黏性。
“隱形冠軍”做的第二件事,是為其他生產最終產品的企業提供零部件,它們是2B(To Business)的“冠軍”。比如,在汽車行業,它們是大型車企的零部件供應商,生產輪轂、點火裝置或者車載電子系統等。
EOS 是德國一家增材制造企業,正在發力汽車零部件的3D打印。這家公司的人說,作為中小企業,成為戴姆勒、西門子等大企業的供應商,是“辛苦但幸運的乙方”。
辛苦,指的是大客戶對產品有很高的議價權,而且精益求精。幸運,則指的是大客戶帶來穩定的訂單,這是中小企業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企業才有不斷研發和創新的空間。
比如,這家公司這幾年就一直在專攻一個問題:一臺客車的3000多種部件,到底有多少適合用3D打印?目前,研究人員已拿下400多種。
從“隱形冠軍”的第二個角色可以看出,在德國的工業體系中,大企業和中小企業已形成了一種和諧生態。大企業面向全球市場,為上游的中小企業提供穩定的訂單,而中小企業充當最優質供應商,雙方互相提攜,共同發展。
這種模式有兩個優點。一是,中小企業的自主研發很大程度分擔了大企業的研發成本;二是中小企業創新上的分散決策,經常給崇尚集權的大企業帶來靈感和創意。
這種大企業和中小企業的和諧生態正是德國汽車工業崛起的秘訣之一。有統計顯示,在德國汽車產業鏈中,80%的創新由產業鏈上的中小企業來做,剩下的20%才由大型車企自己來完成。
目前的德國,超過95%的企業是中小企業,德國人79%的工作崗位由中小企業提供。在中國,中小企業同樣重要。


2018年8月,國務院促進中小企業發展工作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召開,國務院促進中小企業發展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劉鶴主持會議并講話。會議提到一組數據:我國中小企業具有“五六七八九”的特征,即貢獻了50%以上的稅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術創新,80%以上的城鎮勞動就業,90%以上的企業數量。
此外,會議還明確指出,實現我國中小企業高質量發展,要在提高企業的專業化能力和水平上下功夫。中小企業要堅持聚焦主業、勇于創新,走“專精特新”發展之路。
官方這種“專精特新”的表述,顯然和德國中小企業的發展之路不謀而合。但促進中小企業發展,政策可解燃眉之渴,“社會配套系統”的構建和優化更加重要。這個系統必須“對癥下藥”。
近年來,中國制造業中小企業都面臨“招工難”。但“招工難”本質上只是一個成本權衡的問題,只要企業愿意提高薪酬,招工并不難,真正的難題是中國高級技術工人的缺乏。
在德國,無論作為中小企業的“隱形冠軍”,還是大型制造業巨頭,一流的技工群體都是企業最堅實的“技術基礎”。這與德國的“雙元制”職教體系密不可分。
所謂“雙元制”,一元是企業,另一元是職業學校,即校企合作辦學。但這種合作,和中國流行的合作辦學是兩種模式。在德國,進入職業學校的學生已獲得企業的錄用意向,可以說是“委培”。而在中國,職業學校只是自己招生,然后再幫學生聯系企業推薦工作。
一是,中小企業的自主研發很大程度分擔了大企業的研發成本;二是中小企業創新上的分散決策,經常給崇尚集權的大企業帶來靈感和創意。
“委培”的好處在于,企業深度參與課程設置,“學徒工”學習的東西正是企業所需要的。在一些的地方,職校的全部課程都由企業安排,40%課程在職校課堂完成,60%在企業實踐。在“雙元制”模式下,學費一般都由企業承擔,學員的流失率(即學成后離開企業)很低。
德國學生一般在10歲左右即面臨人生第一場職業選擇,那些對通識教育感興趣的學生進入文理中學,9年之后參加考試,進入普通大學學習。
其他有意愿成為技術人員的則進入實科中學和普通中學,一般是6年制,畢業之后開始找工作,找到工作即成為學徒工,接受職校和企業的“雙元制”教育。
目前,中國早已擁有全球最大的職業教育體系,1.2萬所院校,在校生2700萬人—這幾乎是德國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此外,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中國職教系統就在學習“雙元制”,但目前而言,學習并不算成功。
未來呢?《中德制造》攝制組采訪了不少德國企業界、職業教育界的人士,他們認為,中國無法照搬德國的雙元制模式。此外,一些國內制造業企業家則認為,雙元制模式對中國企業來說成本太高,而且,很多企業和產業所處的發展階段還不需要,這是一種基于成本和收益的考量。
但是,隨著中國制造業的轉型升級,更多愿意成為“百年老店”的企業會慢慢朝這個方向走。“企業發展最終都是靠人,但不同階段,也需要不同的人。”
(作者為深圳廣電集團《中德制造》執行總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