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

“特魯多來了,不受卡城人待見,引發卡爾加里幾千人大規模游行抗議。”這是“加國華人商會”一篇微信文章的標題,說的是11月22日下午在加拿大能源中心城市卡爾加里,賈斯廷·特魯多總理計劃向能源行業領導者發表演講,凱悅酒店外突然聚集了包括要求重啟跨山輸油管道在內的各類抗議團體一事。
對同一件事,“卡爾加里生活指南”的微信標題是:數千人集會抗議!特魯多帶來了一場“虛偽”的表演,卡城之行未解決實際問題!“卡城華人網”的標題則是:特魯多來卡城,又做出一個華而不實的“承諾”?還有微信公眾號打出“迎接他的是數千市民的怒吼!”這樣的標題。
2019年是加拿大“大選”年,各個華人媒體,不斷鼓噪要選民們拋棄特魯多的自由黨,去投另一大黨保守黨。西方政界人物有公眾喜愛有公眾怨恨是常態,不過某個群體持續不斷地發聲,對某人反感并且不斷批評,那就有特定原因了。
加拿大華人媒體近年來一面倒地批評總理特魯多,甚至稱他為“小土豆”,部分是因為他偏愛印度人和穆斯林,而對華裔權益照顧不多,執政逾兩年半才姍姍來遲任命了一位華裔部長,甚至在2018年初的“虛假剪頭巾事件”中對華裔非常不敬。
移民北美的華裔群體,以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為界,大致可分成“老移民”和“新移民”這兩類心態、思想觀念和生存狀態迥異的群體,但他們反感特魯多卻是相同的。
“老移民”不一定“老”,因為這個群體也包含他們的二代、三代、四代等。由于文化傳統,他們大多數人無政治興趣,缺乏參政、從政的熱情與動力,而以“順從融進”為主要的生活態度,在北美一般被主流族群認為是“模范”少數民族。近年來,對華裔移民的認知有所變化,主要是一些年輕幼稚的中國留學生以及一些“新移民”造成的。
在加“新移民”大多數是走“留學—工作—移民”這種流程,他們既有強烈的個體獨立意識,對經濟利益的考量也更加切實和執著。在媒體上喧囂反對特魯多的,主要是這個群體。
他們反對特魯多,與部分美國華人支持特朗普是一致的,關鍵點就是反對或者厭惡“政治正確”。當這個充滿理想激情、大談政治口號的年輕總理不惜犧牲經濟利益,也要堅持政治原則,難免會遭到冷嘲熱諷。例如,特魯多去中國原本是談判建立自貿區的問題,卻大論人權、男女平等、勞工利益等,與中國領導人不歡而散。
去印度,秉承“多元文化主義”,特魯多一家人每天都換上印度民族服裝,甚至跳起了印度舞,向印度人示好;可是,又邀請被印度政府視為恐怖分子的“人權斗士”出席招待宴會,令印度總理大不愉快,在特魯多臨走的那天才與之見面。華人媒體大肆譏諷:“服裝太假,讓人受不了。”
其實,這些“新移民”本身常常是奔著人權、民主、自由這些價值觀而移民的,歷盡艱辛才得以定居加拿大,不過一旦定居,經濟的考量就壓倒了觀念的追求。當加拿大政府譴責沙特監禁女權活動人士薩瑪爾·巴達維等人,華裔“新移民”卻埋怨加拿大因為給巴達維的家人國籍而得罪沙特,就如因收容泰米爾猛虎組織成員而得罪印度和斯里蘭卡,因容納“藏獨”分子而得罪中國。
當這個充滿理想激情、大談政治口號的年輕總理不惜犧牲經濟利益,也要堅持政治原則,難免會遭到冷嘲熱諷。
對于加拿大外長方慧蘭(Chrystia Freeland,特魯多的“精神導師”)宣稱沙特婦女的命運和權益應該受到加拿大人和全世界的關注,一家華人媒體則稱:“禍從口出,加拿大多管閑事,血流成河,加幣下跌,如何收場?”而且,該媒體還特別指出美國、英國、德國都裝聾作啞,保持“中立”,以免得罪金主沙特,唯獨加拿大不顧經濟利益而要硬撐,不是“老大”卻硬充“領導”。
華人媒體這樣的傾向性,絕非孤例。以微信公眾號為例,無論是“加西都市追蹤”“加拿大留學移民網”“加拿大華人之聲”,還是“這就是加拿大”“加拿大美國必讀”“北美華人之聲”等華人公共媒體,無論它們在內容側重、語言風格上如何千差萬別,但在討伐特魯多時,可以說高度一致。再如,加拿大的華人網站與中文紙質媒體,可能有左中右之分,但在譏諷特魯多時卻相互呼應。
當然,特魯多確實是一個具有高大上理想情懷的總理,甚至被稱為“道德標桿”,2018年還被西方媒體評為世界上“最受人喜愛”的政治領袖,而且他外貌瀟灑如明星,一張手扶火車門,在疾風中微笑的照片,不知使多少人傾倒。
但實際上,他在政治方面還相當幼稚,尤其是與一些同樣年輕的西方政治領導人比較,如美國時任總統肯尼迪、奧巴馬等人。就如在性別意識問題上,一次公共集會上,他居然批評一位記者使用“mankind”(人類),認為應該用“peoplekind”,才不會有性別歧視。英語中沒有這個詞,于是媒體群起譏諷,認為加拿大的馬尼托巴省—“manitoba”,應該改為“peopletoba”,才是“政治正確”。在引發大范圍群嘲之后,特魯多似乎意識到不妥,連忙澄清:“這只是我開的一個愚蠢的笑話,大家不要在意。”
特魯多還帶頭參加“同性戀自豪大游行”,在游行前,特魯多發言稱:“鑒于來自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及酷兒(LGBTQ)青年群體的無家可歸及自殺比率都高于其他群體,因此繼續參與‘自豪游行真的非常重要。加拿大不只應該包容與自己不同的人,更加應該愛他們、接納他們,并與他們成為朋友。”
而華人們認為太過分了,即便可以寬容,也不必大張旗鼓地支持,他們認為這些性別意識難以向自己的孩子解釋。而大麻合法化,由于世界上只有烏拉圭和加拿大合法,更令華人們難以理解,吸毒怎么能合法?甚至認為,10月17日—大麻合法日,是“加拿大歷史上最恥辱的一天”。
加拿大的政制是英國與美國的結合版,既實行美國的“聯邦”制,地方有強大的獨立性,又采用英國的議會制,總理由議會中的第一大黨推出。因此,華裔批評特魯多,實質上就是批評整個自由黨的政策。
這種擴大化的批評,也不是無的放矢。對于那些無簽證就越過美加邊境,進入加拿大并申請難民身份的外國人,自由黨政府拒絕使用“非法越境者”一詞,認為應當用“非常規渠道難民申請者”來指稱。難民們來了就要享受福利,要用納稅人的錢,因此,華人們大生敵意。
尤其是當溫哥華的一位華裔少女被殺害,嫌犯為敘利亞難民,而且是從美國轉到加拿大的難民,華人媒體就憤怒指責,自由黨政府火速派發給他的那張簽證,最終被證明是用本國少女的鮮血來背書。還有人調侃說,特魯多應該給每個未婚青壯年難民提供一個女朋友。
其實,每個族群都有犯罪者,難民犯罪并不是一個超概率的事件,在此事上華裔過分喧嘩,主要是認為難民們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經濟利益。
“政治正確”衍生出來的一系列觀念和行動,如女權問題,如同性戀問題,如大麻合法化問題,伊斯蘭教擴張問題等等,這些可能與經濟無關,但是由于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也仍然招致華裔移民的強烈反感,不管是“老移民”,還是“新移民”。
例如,對于由女權問題延伸出來的性別意識,華裔移民認為此問題無關緊要,這與中國國內主要的大眾意識是一致的。特魯多政府則認為,此事涉及西方自由派的核心價值觀,必須堅守;而華人們認為,自由黨的一些所作所為是過激的甚至是荒謬的,從而迎頭抨擊。
比如,在一些申請工作的表上出現了15 個性別選項;一些學校也要求學生們在有15個性別的登記表上,選擇他們是什么性別。于是華人們發出“救救孩子們”的吶喊。
比起特朗普政府,無論是難民問題還是移民審查問題,特魯多政府都寬容多多。美國不歡迎,甚至驅趕走的難民和非法移民,加拿大卻敞開胸懷接受。甚至幾個州政府由于經濟上不堪承受,表示抗議,特魯多就用聯邦資金來資助。
特魯多從“政治正確”,或者是從西方自由派的核心價值觀出發,宣稱“對那些為了逃離迫害、恐怖主義和戰爭的人,加拿大人將歡迎你們,不管你們信仰的是什么”。他還解釋了出臺“百萬人移民加拿大”計劃的初衷:“吸引大量受過良好教育、有抱負、有遠見和多樣化的(人才),這是一種競爭優勢,我認為美國在短期內不會具備這種優勢。”
當溫哥華的一位華裔少女被殺害,嫌犯為敘利亞難民,而且是從美國轉到加拿大的難民,華人媒體就憤怒指責,自由黨政府火速派發給他的那張簽證,最終被證明是用本國少女的鮮血來背書。
加拿大華人們卻稱,“特朗普甩特魯多幾條街”。他們認為,在加拿大經濟下滑時,應該更加實用主義,而不是死守價值觀。他們疾呼:加拿大究竟是愚昧過時的“政治正確”的犧牲品,還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的理想國?在特朗普忙于維護經濟貿易硬實力而不惜犧牲文化價值觀軟實力的嚴酷現實面前,加拿大人的選擇應該是什么?
加拿大華裔的愿望能否實現,要看2019年秋季的加拿大大選,特魯多屆時是否下臺,很難預判。雖然,在反感特魯多的政策方面,“老移民”與“新移民”是相同的,而且,漢語已經成為加拿大第三大語言,僅次于英語和法語,但是, “老移民”仍然無參與政治活動的熱情,參與投票的可能性小,仍然是沉默的群體。而大聲喧嘩的“新移民”則很多人只有楓葉卡,有點“腳踩兩只船”的意味,沒有去爭取成為加拿大公民,因而沒有選舉權。
特魯多的政府能否延續,主要還是看白人群體,雖然白人占加拿大總人口的比例近年來不斷下降,但是積極參與投票的主體仍然是他們。
目前看來,加拿大的政治形勢在朝華人們所期望的方向發展。2018年省議會選舉中,在兩個人口最多的省(安大略和魁北克),自由黨都遭遇大敗。尤其是不久前在特魯多的家鄉魁北克省,保守的“未來聯盟黨”戰勝了自由黨,其黨首明確宣布要拋棄一些“政治正確”的做法,例如明確宣布要限制移民和難民,限制大麻等。
然而,主張限制移民的政黨,無論是特朗普的共和黨,還是加拿大的右翼保守黨派,都不時有一些“白人至上”的意緒飄出來。歷史上,由于“白人至上”觀念,華裔移民曾飽受歧視和打壓,可是現在身為移民的華裔群體,卻反對支持移民、堅持寬容主義、強力推行多元文化主義的特魯多。這似乎荒謬,但仔細思考,還是有理路可尋的,只不過這種理路是否由“近視”造成,還需要假以時日才能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