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成
我的家鄉坐落在黃崗梁山脈的山坳腳下,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像是從山里長出來似的,有二里地長,黃土泥垛的墻歪扭七八,草苫房花格子窗欞糊著窗戶紙土里土氣散生著野性十足,有山有水有樹林,六七十口人的老少爺們挺合群,一條通往山外的裸露石子路彎曲的如老祖母的脊背,被太陽牽的好長。這條路,走過父親沉重的步履,印著母親納鞋底的圖騰,也走過我少年的希冀和憧憬。
幾十年來老少爺們守望著祖輩們用撅頭刨出來的百十畝油浸浸的黑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順著彎曲的田壟從春走到秋,踩出過喜悅,踩出過沮喪,踩出過夢想,踩出了莊稼人的圖騰,每根田壟都能長出一個古老的傳說。養幾頭牛,放幾只羊,看著青山綠水,看著祖輩墳冢上的那幾顆迎風搖曳的野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前赴后繼在這里過著緊緊巴巴的窮日子。踏碎黎明前的黑暗,日復一日趟過河,奔赴田野山岡,耕耘一輪永遠停泊在心頭的太陽;然后背負一筐汗水凝結的驚喜,采一縷星光戴月而歸。
小村莊自然風光旖旎,杏花落了梨花開,梨花落了映山紅花開,映山紅花落了金蓮花開,金蓮花落了芍藥花開,芍藥花落了油菜花開了,油菜花落了葵花開了,葵花落了無名的野花開……人都說俺家鄉是鮮花盛開的村莊。我童年就是在這里聞著花香長大的,燃燒的歲月留下了許多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時冬天很冷,幾乎每天都刮白毛風。三九天最冷的時候牛鼻子都被凍破,小孩子到戶外活動都要穿白茬皮襖戴皮手套,穿氈疙瘩,不然要凍傷的。一家人守著一個大火盆過冬天。
雖然每家的火盆材料大小不一樣,可是用途是一樣的。家里生活比較好一點兒的用的是鐵火盆,稍差點的是泥瓦火盆,特困難的家里是自己制作的泥火盆,那時候衡量一個家庭生活的好壞基本上從火盆上就看個八九不離十。
到了冬天,家里來了客人,母親總是習慣用火鏟扒開火,把客人拽到火盆邊兒上烤烤手,暖和暖和,倒上一碗熱茶噓寒問暖拉家常,或許這就是母親招待客人的一種方式吧。
寒冬臘月母親總是披著星星起床生火做飯,母親燒火有竅門兒,總能讓一灶膛燃燒的噼里啪啦的柴禾落一大盆火,火盆端到屋里,冰冷的屋子立刻暖和起來。然后母親把我的棉襖和棉褲翻過來在火盆上烤熱乎,在迅速翻過來叫我穿衣服。三九天的夜里,外面最冷的時候零下攝氏三四十度,屋子里取暖的火炕和火盆,前半夜還算暖和,到后半夜就全涼了。屋里溫度驟然下降,棉襖棉褲被凍得冰涼冰涼的,因此每天早晨我都不愿意起床穿這像冰塊一樣的衣服。那年代是計劃經濟,每個人的布票是固定的,不但小孩子就連大人也沒有襯衣,都是直接穿棉襖棉褲。因此每天早晨穿衣服對于小孩子來說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為了能讓我穿上熱乎的衣服,不但披星戴月地早早起床生火做飯,而且還把我的衣服烤熱乎。
火盆不但用來取暖而且更重要的是用來炒菜,我童年的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來自這普普通通的火盆。那時為了方便快捷地利用火盆燒烤,不知是誰發明了土專利火篦子,每家都有。火篦子的四框是用一根8號鉛絲崴成的,前面是長方形,中間用細鐵絲做成小方塊的網狀,后面有把兒,把兒上用細鐵絲纏緊,便于使用。需要烤食品的時候,把火盆里的火用鐵鏟挖一條槽,然后放上鐵篦子,火挖開槽通風熱度提高了。烤饅頭,烤肉干等不但縮短了烤的時間而且提高了烤的質量,避免了食品直接和火接觸,這樣烤的食品色鮮味兒美。
火盆的用處很大,晚上一家人圍在火盆邊兒,火盆又是出來凝聚親情的焦點,母親裝滿一鍋兒旱煙,把煙袋鍋插到火盆里點著吧嗒吧嗒抽起來,然后把事先選好的小碗口兒大小表皮帶點兒麻子的山藥蛋埋在火盆里,帶麻子的山藥蛋燒熟后甜而面兒。母親一邊香噴噴地吸著旱煙,一邊用低沉平緩的女中音給我講故事。火盆里的茶壺飄著香噴噴的熱氣,還唱著無字無調的歌。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目不識丁,可是記憶力非常強,她能把聽到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多年不忘。長大后我為人父為人師才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母親是通過故事對我進行思想品德教育的,她把心中故事的內容進行篩選梳理,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層次循序漸進地對我施教,就像那天街潤物復蘇的小雨滋潤我幼小干渴的心田,把怎樣做人的道理滲透到我的血液里骨子里,讓我慢慢地懂得那些事情該做那些事情不能做。她用故事向我述說人生真諦,她用故事揭秘五彩斑斕的人生的背后還有溝溝坎坎,她用故事鞭策我只要心中有夢,天也藍地也寬,她的故事后來成為我人生的財富。
人生苦短,生命如一次塵埃飛揚,一場柔風過場。生命是萬卷書里的一個逗號,是千里堤壩上的一顆沙石。生命是大海的一次短促拍浪,是白云的一次匆匆聚散。
母親不但和藹可親,而且心地善良,她的大腦就像一個四G硬盤,把豐富的社會閱歷內存。母親總是故事講完了,火盆里的山藥也熟透了。聞到山藥熟透的香味,就像聞到美味佳肴,口水都流了出來。母親把熟透帶點兒黃嘎渣的山藥蛋去了皮兒,在讓我吃。
這盆圣火在那個年代不僅陪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而且還為我們的日常生活的提供了極大地方便。新中國剛剛誕生,國家百廢待興,山村農民生活也是勉強解決溫飽。火盆又擔負起日常飲水的重任,每天早晨把燒開的水灌在鐵壺里,坐在火盆上,在往鐵壺里放些磚茶,鐵壺不但保持了水的溫度,而且把磚茶熬的紅釅釅的,茶壺的縷縷白氣兒,不但把屋子噓的暖烘烘的,而且飄著一股濃濃的茶香。茶壺發出一種無詞無調的原生態曲子,時而舒緩,時而急促,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對節拍的掌控有板有眼兒,讓本來寂靜的屋子蕩漾在無詞無調的歌唱之中。山里人嗜茶,熬一壺茶,把緊巴巴的日子熬開來,舒舒展展地過。
冬天的山村太陽性子急,三腳兩腳就落山,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守著火盆做各自的事情。母親常常在這個時候,點上煤油燈,放上炕桌讓我寫作業,她收拾家務。昏暗的燈花兒跳躍著左右搖擺著,冒著黑煙往上竄,微弱的燈光把母親清瘦剛毅的身影寫在墻上,普通的燈花把母親勤勞善良巧手持家的圖騰描繪的淋漓盡致。火盆上的肉香摻著茶香的味道彌漫了屋子,填的滿滿的,不時順著門縫和窗戶縫擠到外面,飄向茫茫深夜,穿過高山,穿過大河飄向遙遠的地方。
屋外白毛風猛烈地刮著,脾氣暴躁的白毛風,常常發出嗷嗷怪異的叫聲,發瘋般地拍打著窗戶紙令人毛骨悚然,飄飄灑灑的雪片擰著勁兒撕扯著落了下來,田疇,河流,山川,樹林白茫茫一片。輕一聲,重一聲的犬吠是山村跳躍的音符,淹埋了簌簌飄落的雪片聲。一只只在山村土生土長的犬,就像忠誠的士兵,守著村莊,守著稀稀拉拉或遠或近的民宅,守衛著村民平安的祈禱。
母親收拾完家務,脫鞋上炕歇歇腳。可是她又開始納鞋底為我和父親準備過年的新鞋和來年夏天的布鞋。她把日子安排的有板有眼兒疏而不漏,她要在冬天農閑的時候把補舊縫新的針線活都干完,一針一線把母親對兒子無盡的愛的都密密地納在鞋底上。
后來我步入社會,也為人父為人師才讀懂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她這是言傳身教,身教勝于言教,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教導我感染我,干任何事情都不要怕苦怕累,真誠做人踏實做事。
如今我離開家鄉已經好多年了,翻開塵封的歲月,童年的一些往事經常回到我的夢里,睡夢中母親的音容笑貌常常讓我熱淚盈眶,夢醒后空落落的心頭沮喪地發現清淚浸濕了枕頭。我好想母親,想母親的故事,想母親的烤饅頭烤肉干……
雖然母親離開我也已經幾十年了,可是她永遠活在我心中,母親是我一生學習的榜樣。
每逢年節回去上墳祭祖,都要進老屋看看,總覺的我的體溫滲進老屋的泥土,我第一聲啼哭、第一聲歡笑、第一首童謠,那樣響亮地迂回在老屋上空。現在每每看到炊煙總能勾起我許多幸福的回憶。炊煙是村莊的風景。炊煙是村莊的生命。童年的村莊是炊煙的村莊,童年的炊煙是村莊的炊煙。炊煙是一根長長的繩索,一頭是飯菜清香,一頭是孩子們的垂涎欲滴。炊煙里有媽媽親切的呼喚,聲聲喚著的乳名,纏著炊煙繚繞在村莊溝溝壑壑的額頭,那聲音便是炊煙的聲音,是村莊的聲音。那聲音飄著飯香,氤氳著泥土的原汁原味。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興起,火盆也早就光榮地退役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爐和暖氣。歷史好像把我永遠定格在那個年代,讓我深深地陷在歷史的深度不能自拔。普通的火盆盛滿一段歷史,詮釋家是最小的國,國是最大的家。演繹一個古老的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讓那些風干了的歷史,沉淀出母親心中的圣火,火光閃爍,永遠照耀著我,燃燒著我……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