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看戲,是我童年記憶最美好的一部分。看一場戲,碎腦娃娃們不僅有戲可看,有新衣可穿,還能花費大人們破例打發的幾毛錢。80年代,一個小娃娃有幾毛錢,似乎瞬間就成了幾毛錢的大款,拿著這幾毛錢,可以自由消費,那種得意就沒得說了。大人們趕廟會,為的是祈求平安,而我們這些碎腦娃娃多半是為了看戲、趕紅火、湊熱鬧。我們擠在人群里胡亂看看戲,或穿梭于人群,看遍每一個攤位,看看美食,問問價錢,精心算計著花費那幾毛錢。
正月過了,瞭一眼對面山頭上的篝火,濃厚的年味便在這搖曵的火光、縹緲的煙霧、稀疏的爆竹聲中消散殆盡了。似乎已經聽到從前溝口傳來的咿咿呀呀的吟唱,那聲音抑揚頓挫,忽近忽遠,似有似無!記憶深處的戲味融化在春的氣息里,撲面而來,與十里八村的老老少少撲個滿面、撞個滿懷。鄉下人過日子,都是這樣,一年四季腳踩黃土背朝天,要的就是這份踏實。鄉下人敬神,其實敬的是自然,是十分虔誠的。每逢廟會,就那股樸實勁兒,必須弄出點響動,奢侈那么一回,通過眾籌,請上一班戲,約上幾個說書匠,敬神的同時,也為自己找一個樂子。莊稼人依靠種地過日子,辦廟會看收成,收成好了,請大的戲班,如秦腔,晉劇。收成不好就請當地的道情班子。道情是土生土長的地方小戲,與秧歌隊表演的小節目如出一轍,所以前來觀看的人少了許多,熱鬧也就大打折扣。
老輩人在我們村修建了古佛寺,寺廟筑在河對面的山坡上,廟會的日子定在農歷三月二十八。戲臺搭在廟宇側下方的一個平灘里,四根又粗又高的木椽撐起主戲臺,后面兩根稍細稍矮的柱子連著主戲臺的木椽支起后臺,這樣的戲臺純屬臨時性搭建,用完即拆。記得有一年,廟會請了晉劇團。聽會長說,晌午要派人去接戲。對于我們這幫急不可耐的鄉野孩子來說,無需分派,早早撂下碗筷不約而同順著溝灘路前去迎接。我們常常去早了,從站著,蹴著,直到等得不耐煩,一屁股坐下。等待實在是一件熬煎人的事,眼巴巴望著前溝,干等半天,等得人垂頭喪氣。當呼呼的大卡車漸行漸近漸清晰的時候,孩子們歡天喜地,連蹦帶跳。
在家鄉,都將領戲的人叫團長,團長和會長一碰頭,必有一番久違的寒暄,之后便各司其職、發號施令。團長負責指揮村里的青壯年卸車、搬運、起帳、搭臺,會長負責派飯(就是把戲班演員劃成多組,分派給光景好的家戶,廟會其間各家要負責兩到三名演員們的食宿)。孩子看到,自己家里領了戲子,手舞足蹈,倍感榮幸。
夜里的第一場戲叫“掛燈戲”,三月二十八是正日子,才是主戲,最后一天是收尾戲。戲,在敲一陣停一陣又敲一陣的清脆的鑼、鼓、板合奏聲中拉開了帷幕。正經看戲的大多是老年人,他們挑選了正對戲臺的位置穩穩地坐下,占據最好的位置;之后許多中年婦女,三三兩兩手牽手來了;梳著麻花辮、穿著碎花衫的年輕俊俏女子,在她們身后,時不時響起挑逗的口哨;最前排是坐姿歪歪斜斜的小孩;緊挨的是坐毯毯、坐報紙、坐塑料袋的老人們;錯后是坐在木板上的穿戴整齊的婦女;外圍站成一條弧線的是年輕女娃娃、中年男人、還有勾肩搭背的小伙子。我看戲的時候,不會依偎在她們腿邊,我自有我的好去處,在老婆婆老漢漢們中間自個兒用磚塊兒壘個小凳子安身,除了去三嬸的衣兜兜里掏一大把瓜子,我輕易不挪窩,臺上出將入相、嘍啰皇上、濃妝淡抹、戰袍水袖、華飾繡鞋……悉數落在我的眼里。小孩子看戲只能看個大頭,戲里的情由還得聽長輩們講。一邊看戲,一邊聽他們講解,才能把整折戲看懂。
熱熱鬧鬧的演出結束了,道具和演員離開了,小山村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在村里的某個地方,定會有一群小伙伴相約,拿著剝了皮的玉米桿子舞槍弄棒,或踩著碎步,或翹起蘭花指,說說唱唱學著戲班子演員的樣子要玩很長很長時間……
——選自中國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