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勤瑞安堡立于戈壁上的民國莊園

在河西走廊東北部，有一塊被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夾擊的綠洲，這就是甘肅省武威市的民勤縣。這里長年沙暴肆虐，地廣人稀，在漫漫黃沙散去后，一座規模龐大、設計精美的私家莊園赫然聳立眼前，這便是被稱為“塞上故宮”的瑞安堡。瑞安堡是河西地區風格獨特、保存完整的民間建筑群，極具神秘色彩。

在西北，中秋節是個極好的日子。天氣不冷不熱，一年的辛勞基本上全部歸倉，連最吝嗇小氣的人，都要用當年新磨的面，新收獲的胡麻，新碾碎的香豆子，順著碾子流淌出來的清油，再加上紅曲、姜黃，做成如車輪一般大小的月餅。世界瞬間姹紫嫣紅，五谷豐登。

每年農歷八月十五，甘肅省民勤縣三雷鄉三陶村西側的一座規模龐大的莊園里，男男女女齊齊登上莊園里的“望月亭”歡度佳節。這個莊園，便是民國時期民勤縣保安團團長王慶云的居所，習稱“王慶云堡子”。而它的面積和規模之宏大，完全堪稱一個盡顯豪華的古村落。

作為綿延幾代的鄉紳富豪，他家的月餅總是分外香甜、油潤。不但有月餅，還有從新疆來的葡萄，當地大漠邊上種的比蜂蜜還甜的蜜瓜，以及下人從沙漠里捋來的紅彤彤的、像一粒粒紅色寶石的沙棗。

堡子周圍是一望無垠的戈壁，這座平地而起的堡子，已被飛舞的黃沙吹拂了近八十載春秋。

拔地而起的瑞安堡子暗藏野心的民國莊主

夏日，三伏天。戈壁上沒有風，連一棵樹的影子都沒有，連不時穿梭其間的“蝎虎子”都躲藏到潮濕的洞里避暑去了。車子在戈壁上行走，經常會讓人產生一種原地盤桓的錯覺。從民勤縣進入鄉村公路不久，一座堡子便出現在眼前。

左右頁圖：瑞安堡本是民國初期一位暴富鄉紳的私家莊園，堡主王慶云，字瑞庭，時任民勤縣保安團團長。王慶云取其名中的“瑞”與官職中的“安”為堡名，既有吉祥安康之意，也隱含炫耀之情。

這是一座在大漠戈壁中不常見的堡子，與村莊里挨挨擠擠的平房相比，它太高大，結實又精巧秀麗。瑞安堡建成于民國27年（1938年），平面呈長方形，南北長100米，東西寬56米，堡內有140余間房間，沿中軸線對稱分布，占地5000多平方米，一共有三道大門。第一道大門位于莊堡前外墻的中軸線上，呈拱券形，高約10.8米，寬9.2米。一米多高的人站在此地，立即覺得渺小，覺得這肉身縮小，縮小，一直縮小到如一個孩童，仰起頭來，看著墻上的三個大字：“瑞安堡”，就像孩童最初仰望世界那樣。

許多研究者認為，如果算“地主莊園”，那么這個地主也未免太有野心了：主建筑群中間透光部分露出一個“品”字形，寓意“一品當朝”；門樓、角樓、巡房呈“鳳凰單展翹”格；東南角上的文樓，像文官儒生頭上的方巾；西南角的武樓，酷似武官的官帽，而象征著秩序感的“日”“月”兩個小院，分布在兩側。

瑞安堡的構思設計、建筑布局之巧妙，無不透露出一個遠在西北的武夫的野心何其大！他的人生目標，對未來后世的寄托，貫穿的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最高追求：王家大院的后世子孫中必定出文一品、武一品的大官。

距離民勤縣不遠的武威，歷來都是文化重鎮，時至今日，武威文廟依然香火旺盛。民國時期，常年居住在武威的大富紳王慶云能有這種中國文人的期盼，并不顯得格外奇怪，況且，他的哥哥，曾經也做過此地的教育局局長，是讀書人。

據當年住在這個宅子里的長工說，王慶云夫妻二人其實并不常住在瑞安堡，他們大多數時間都住在武威城里，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要在自己的老家，在戈壁灘上，建造一個像小王國一樣固若金湯的堡壘。

設計精巧的軍事堡壘固若金湯的防御設施

瑞安堡兼具古建筑的雕梁畫棟和現代建筑的實用美觀，是西北地區不可多得的獨特景觀。這個深藏在戈壁中的堡子，被拍進電視里，逐漸被更多人熟知。我進去的那天，那里正在拍一部武俠片，名字叫做《游俠刀客傳》。

左右頁圖：這座長90米、寬56.5米，占地5000多平方米，內有射擊孔、地道、暗室、天井等軍事設施的堡子，于2006年被國務院批準列入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

一開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滾到大門前，艱難地爬起身來，叩動包裹著鐵皮的大門。在這方圓數十里的戈壁上，沒有其他可以遮擋，哪怕一棵樹，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門內的人身上。手上的血，滴到那暗沉沉、黑無邊際的鐵門上，但許久都沒有人來應門。跟著鏡頭走進內城，高處有瞭望臺，沉默的人站在瞭望臺上，方圓百里的景致盡收眼底，他看著門前的人，暗暗地抿緊了嘴巴，不出聲。

二院內一處隱秘的廂房里，一位背著大刀的少年，目光如電，望向一位端坐著的美婦，但眼神里竟然帶著祈求和一絲絲憐憫……鏡頭沉默地掃過他們的臉，半晌，終于有人點了頭，鏡頭像破碎的冰雪一樣瞬間瓦解。劇組的人拍手慶祝，喧囂四起，尖刀一起一落，鋒利的刀刃“殺”了剛從莊園外面買來的沙漠甜瓜，刀尖上有瓜汁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甜瓜皮還帶著外面酷熱的溫度，但還是極甜，就像流淌著的蜂蜜。

瑞安堡厚達0.5米的女墻、高處的巡房和角樓上遍布射擊孔，外面看不清，但從里面觀察卻視線清晰。沿著墻上的射擊孔，可以看清外面所有的敵人和火力布置。

這不僅是一個地主莊園，更是一座極為精巧的軍事堡壘！

當然，這里的機關不僅僅是女墻射擊孔那么簡單，堡子里面還有暗道、暗室這種常見防御設施。寬1.6米、高3米的暗道夾層在堡內縱橫交錯，長達60米，可以容納一支軍隊在里面暢通無阻地行走。墻頂通道很寬，一輛四人座的汽車完全可以行駛，除此之外，還有火攻等防御設施，非常完備。從軍事角度來看，瑞安堡可以說是銅墻鐵壁、固若金湯。

看慣了南方秀麗逶迤的園林，移步換景，處處精巧細致，水流、假山、綠樹，每一處都妥妥帖帖，安逸得直抵心底。人們常說，南方生活富庶，才有了士大夫文化生存的土壤，于是人們從基本需求轉而追求精神層面。那究竟是什么樣的恐懼感，使王慶云將一座家宅建成了軍事堡壘？

在北方，尤其是在西北的河西走廊，幾乎所有的宅子，所有的遺址，都指向一個方向——防御，這是主人們不得不做出的被動選擇。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襲，一座宅子，只有擁有軍事防御能力，才不會被摧毀。瑞安堡如此，距此100多公里的“永泰龜城”、距此800多公里的“鎖陽城”也如此，甚至可以說，這些城池一開始建造，便被賦予了最大的功效——防御。

熱鬧繁華的家宅庭院恨鎖深閨的王家女眷

瑞安堡到底是家宅。“望月亭”“繡花樓”“雙喜樓”“逍遙宮”……這些婉約秀麗而又迥異于北方的名字，又能使人柔情滿懷地聯想到：清涼的月光溫柔地照射在繡樓上，木頭屋檐上雕刻的影子暗沉地投到地面，屋子里的孩子端坐在桌前吃飯，雖不是山珍海味，但當地吃著堿草長大的羊羔肉、一下雨就“蹭蹭蹭”地長出來的沙蔥總是有的。夜色中，廚房里的下人、馬夫蹲在院子里，快活地捧著海碗，哧嚕哧嚕地吃面。這是最具北中國特色的畫面。

瑞安堡的老太太一年一度的生日總是要過的，而這也是一年中的大日子。雖然老太太的新衣服已經一層一層壓在箱子里，但生日的新衣服也總是要做的。用馬車去接武威城里最好的裁縫到宅子來，親自量尺寸，一寸一寸，一針一線，親手縫進對老太太的祝福。吃的也是早早就備好的，酒是從貴州來的好酒。還有內蒙古的姨娘親自挑選的奶羊羔，派一個放羊的老漢，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邊走邊放羊，將奶腥腥的小羊羔子變成了活蹦亂跳的羊羔犢子。

除此之外，還有戲班子。從西安城里請來的戲班子，老太太前年看了一次，就惦記上了。她單愛點《小富貴圖》《牡丹圖》這些才子佳人的戲，說是花里胡哨的，看著心里喜慶，也格外喜歡戲班子的小旦。叫秋菊的小旦臉蛋圓圓的，一笑起來，兩條淘氣的臥蠶就在眼下浮起來，菊兒也嘴甜，拜了老太太當干娘，娘前娘后叫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但雙喜樓上的女兒們并不時常露面。王家的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她們的最高準則。一樓到二樓之間，有條活動的樓梯，等到吃了晚飯，女兒們一上樓，就有下人抽掉樓梯。二樓與一樓之間，將近兩米高，要想下樓，只能跳下來，看著《女兒經》長大的女子，是絕對做不出這般野蠻的事兒的。

生在大戶人家的女兒，竟然像被軟禁一樣地生活在一個窄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她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從這家，走到那一家，無論在哪里，等待她們的也都是無形或有形的牢籠。一直熬，熬到年華逝去，變成了老太太，熬到身邊的男人都老死了，才有機會點戲，才能大大方方地喜歡戲子——這是當女兒時對美好向往的一種反射吧。

老太太生日當天，所有的家眷都坐在臺下看戲，這是除了過年那次之外，長輩和小輩同時露面，一時間，晚輩們齊刷刷地跪拜之后，老太太竟似有點幸福的眩暈感，她一邊笑吟吟地看戲，一邊心里又陡然升起一絲冷意：“這人世間的繁華，到了頂點之后，又能剩下什么？”

近80年過去了，大漠還在，堡子還在，進堡子的人來了一茬又一茬，他們嘖嘖稱贊堡子建造完美，設計精巧，但其實，當年住在這里的人的那些生活瑣事和傳奇故事，早已被掩埋在了沙塵之下，無人得知。

左右頁圖：瑞安堡內建有140余間房屋，主次分明，錯落有致，木雕精美，獨樹一幟，堡上堡下四通八達，是甘肅省現存保護最完整、最有特色的地主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