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對國外經驗的模仿學習

郝志景

[摘 要]

20世紀70年代末，伴隨中國共產黨的自我革新和思想解放，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充分學習國外的先進經驗，大大提高了現代化建設的速度。其中，建設蛇口工業區就是一個學習國外先進經驗的典型。蛇口工業區的建設者，借鑒日本、新加坡、香港等地的管理經驗，推動政府合理放權，減少辦事成本；大膽提出“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形成高效科學的管理方式；注重人才開發和培養等。這些做法打破了傳統觀念和體制的束縛，不僅推動了工業區建設的快速發展，也對中國的改革開放產生了巨大影響。

[關鍵詞]

改革開放；蛇口工業區；國外經驗；模仿學習

[中圖分類號] D232；F424.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18）11-0014-05

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現代化道路的探索一波三折。其中，在對待發達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經驗這一問題上，黨曾經陷入誤區，把其完全等同于資本主義，加以排斥。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迎來改革開放的大潮。在這一大潮中，中國共產黨一改過去的做法，開始全方位學習利用國外的先進經驗，推動了中國現代化的迅速發展。深圳蛇口工業區的建設，就是中國共產黨人學習國外經驗的一個成功范例。

一、深圳蛇口工業區建設：

學習國外經驗的成功范例

蛇口工業區成立于1979年，由交通部香港招商局全資開發，是中國第一個外向型經濟開發區。當時，大陸與港澳地區的人民生活差距很大，不少人想方設法偷渡。[1]黨和國家領導人非常重視這個問題。1978年，國家計委和外經貿部所派考察小組向中央呈報《港澳經濟考察報告》，建議將靠近港澳的寶安、珠海兩縣劃為出口和加工基地。華國鋒贊成這一設想，認為建設兩地既有經濟意義，又有政治意義。唯有發展生產，才能解決偷渡問題。鄧小平更進一步，明確提出不僅寶安、珠海可以這樣建設，廣東、福建其他各縣也都可以。[2]

此時，招商局正決定圍繞航運業務，興辦一批工業企業。香港地價、工資與銀行利息太高，若將工業企業建在香港，招商局很難獲得競爭優勢。而毗鄰香港的寶安縣邊境線內側，地價與工資都很低。若在這里選址，既可利用廣東省的土地與勞力，又可利用香港和外國的資金、技術、圖紙、資料、專利及全套設備。[3]基于上述考慮，招商局決定選址蛇口建設工業區。1979年1月3日，招商局代交通部和廣東省革委會起草《關于我駐香港招商局在廣東寶安建立工業區的報告》，上報國務院。[4]1月31日，李先念副主席批準了這個報告。[5]中央批準之后，蛇口工業區的建設由此開始。經過招商局的努力建設，蛇口工業區迅速崛起，舉世矚目，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工業區成就卓著的重要原因，就是大膽模仿學習國外的先進經驗。

（一）借鑒香港地區、菲律賓、新加坡等地的管理經驗，政府適度放權，是蛇口工業區擺脫舊體制束縛而獲得快速發展的前提。蛇口工業區的行政管理工作，涉及許多部門，舉凡外國人入境簽證、邊防與海關檢查、外匯管理等，無不需要有關部門支持和協助。招商局雖經國務院批準全權開發、經營蛇口工業區，但終究只是一個企業。蛇口工業區的管理機構，也只是一個建設指揮部，權力有限。稍微碰到企業經營管理以外的問題，便須逐級請示，左右疏通。一個環節疏通不到，問題就難以解決。有些單位大權在握，如果不照其舊框框辦，絕不通融。至于某些官僚主義，更使蛇口建設者無可奈何。而外國出口加工區的管理機構，一般都是權力大、領導強、管理體制集中統一。如菲律賓“出口加工區最高委員會”、新加坡“經濟發展局”、斯里蘭卡“大科倫坡經濟委員會”等出口加工區的主管機構，多由國家總統或總理直接領導，統轄加工區內的海關、銀行、郵電等部門，統一管理加工區內的一切事務。[6]

有鑒于此，1984年7月14日，中共廣東省委、廣東省政府批準深圳市委、市政府《關于解決蛇口工業區幾個問題的請示報告》，明確給予工業區十大自主權限，包括項目審批權、進出口物資審批權、人事權等，并且批準工業區組建一級地方政權組織——蛇口區管理局。按照規定，管理局擁有若干市級政府的權力，雖在行政上隸屬深圳市，但“市委、市政府要根據‘新事新辦，特事特辦的原則，給予蛇口區更大的自主權，在不違反國家法律、法令和特區法規的基礎上，放手讓他們獨立自主地解決工作中的問題”[7]。

1984年1月26日，鄧小平和楊尚昆等中央領導視察蛇口工業區。在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袁庚匯報工業區建設情況時，楊尚昆插話：“他們（指蛇口）好處是一家說了算，沒有人干涉，他們也不希望別人干涉。”[8]鄧小平對此表示認可，回京后同中央負責同志談話時曾說：“這次我到深圳一看，給我的印象是一片興旺發達景象。深圳的建設速度相當快……深圳的蛇口工業區更快，原因是給了他們一點權力。”[9]黨中央和廣東省、深圳市正是借鑒學習發達國家和地區的經驗，給了蛇口工業區很多自主權，才避免了條條太多、婆婆太多、干擾太多等問題，大大減少了辦事環節，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

（二）蛇口工業區在建設中打破傳統觀念的束縛，大膽提出“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使工業區建設快速發展獲得了新理念的支撐。蛇口工業區提出這個口號，主要是受香港和日本的啟發。袁庚初到香港擔任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時，曾以六千多萬港元買下一座辦公大樓，首期支付訂金兩千萬，支付時間是一個周五的下午。當時袁庚在律師樓把支票交給香港商人，商人身后兩個職員迅速接過支票，飛快下樓。樓下兩部汽車一直沒有熄火，載上職員，直奔香港匯豐銀行。對方如此迅速，是因為翌日就是周末，銀行停止營業。兩千萬港元存入銀行，三日利息有幾萬元。如果支票未能交到銀行，那將損失這些利息。故而香港商人備車兩部，以防途中熄火，誤了大事。香港商人如此重視時間，令袁庚十分感慨。當時，在招商局眾多子公司中，支票在家過夜者比比皆是。資金積壓現象普遍，大家缺少重視。而另一方面，要用錢時又去銀行借貸，支付高額利息。在時間意識上，內地商人與香港商人差距昭然。故在建設蛇口工業區時，袁庚就提出“時間就是金錢”的口號。

蛇口工業區第一批基礎設施的重頭戲，就是順安碼頭工程。1979年動工伊始，由于采用平均主義獎勵辦法，工人積極性很低。每人每個工作日只運泥二三十車，工程進展十分緩慢。[10]而1980年，日本承包商承建蛇口鋁材廠，只有專家、工人二十七人，僅僅用時二十三天，就把一萬五千平方米的廠房鋼架安裝完畢。他們從早到晚連續工作，就像軍隊戰斗一樣，無論刮風下雨，甚至受傷，一直不停，場面十分動人。中方現場召開干部會議，有人目睹之后，不由慨嘆：要振興中華，非有日本人這種效率意識不可。[11]由此，袁庚又提出另一個口號：“效率就是生命。”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個口號在剛提出時，曾經引起爭論。有人說：“這個袁庚糟糕透了，又要錢又要命。”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時聽到這句口號，說了一個字：“對！”回京以后，他在幾次會議上都提到這句口號，敦促人們解放思想。同年，在新中國成立35周年閱兵儀式上，蛇口工業區彩車從天安門前駛過，上面清晰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12]從此，這句口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20世紀80年代全國最有影響力的十大口號之一。

（三）借鑒外國的先進管理經驗，形成一套高效科學的管理方式。改革開放之后，外資企業來到中國大陸的第一站，就是蛇口工業區。這些企業的管理人員，來自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其管理方式各具特色：既有注重法治，強調制度，一切按章辦理的美國式管理；又有從嚴要求，講求效率的日本式管理；還有獎懲分明，注重感情投資的香港式管理。蛇口工業區積極吸收和借鑒這些管理經驗，然后結合自身情況，形成一套高效科學的管理方式。工業區管理局明確以“公正、廉潔、熱情、高效”八字為執政方針，主要任務是為區內所有合法企業服務，以法律法令保證企業健康發展，為其合法經營大開綠燈。在機構精簡、因事設人、講求效率、減少層次等問題上，工業區大力改革。黨委會、管委會同在一個大樓辦公，外商進來洽談項目，從土地協議、項目、規模、供水、供電、電信安裝到勞動力招聘、職工住房租買等問題，均可在一棟樓內一天全部解決。[13]此外，雙向選擇的人員流動制度、職級工資制度、住房商品化制度、企業經營者選用制度、民主評議管理干部制度、資金管理制度等一系列管理制度逐步建立并不斷完善，進一步提高了整個工業區的經營管理水平。工業區對下屬企業實行目標管理責任制，明確產權關系，優化資源配置，為其建立激勵機制。最后這些企業絕大多數都建立了正常的經營管理秩序。[14]

（四）借鑒發達國家現代化注重人才開發和培養的經驗，使工業區的高速發展獲得重要支撐。“四個現代化，關鍵是科學技術的現代化。”[15]離開人才，尤其是技術人才就談不上現代化。英、美、日等先進國家現代化的經驗，無不證明這點。蛇口工業區建設之初，干部多從交通部政治部抽調而來，文化水平不高，難以適應對外開放工作。英國劍橋大學經濟考察團來訪，曾有干部直接相問：“你們大學是建多大的橋的？”有的干部在匯報工作時，為了說明自己思想轉變之大，說出“轉變不是一百八十度，而是三百六十度”的話。還有干部問美國商人：“英國講英文，美國講什么文？”[16]針對這種狀況，1985年2月，工業區黨委、管委會決定派員赴美國和加拿大，招聘學業有成的自費留學生前來工作。招聘小組先后訪問舊金山、洛杉磯、休斯頓等地多所大學，聯系和接觸一百四十多名留學生，邁開海外求才的第一步。[17]1987年12月2日，《中國青年報》報道披露：由中美雙方合作培養的三十八名工商管理碩士，歸國已有十個多月，一直沒有用武之地，又因種種緣故難以流動。蛇口工業區總經理喬勝利看到這則報道，立即致電這些碩士，稱“蛇口樂于提供人才競爭市場，通過雙向考核，將盡可能滿足本人和單位的合理要求，到蛇口工作仍可來去自由”。致電發出不到一個月，即有五名碩士投書請纓。[18]

除了廣泛攬才，蛇口工業區還十分重視專業培訓。1981年開辦培訓班，1983年正式成立培訓中心。培訓中心非常注重利用港澳及外國學者、專家的力量，開設的課程包括國際金融、國際貿易、工業企業管理、會計、統計、英語口語、外貿英語等。某些對企業經營管理產生較大影響的現代西方科學，如組織行為學等，也列入課程。總之，培訓中心注重課程的先進性，使學員掌握黨的改革開放政策，掌握當前世界經濟發展的新動向、世界上企業管理的先進經驗。經過專業培訓的人員，考試及格后，培訓中心頒發結業證書。工業區黨委、管委會予以承認，作為聘用與安排工作的依據。從1981年到1985年，培訓班和培訓中心為工業區培養各種專業人才一百八十多名，提高了干部隊伍的整體素質。[19]

二、經驗與啟示

蛇口工業區從一片荒灘野嶺起步，只用短短幾年時間，就已形成一個現代化海港和工業小城市的雛型。交通發達，通信便捷，市民文明，生產生活協調。不僅如此，蛇口工業區更深深影響了整個國家的改革開放。1981年6月16日，新華社播發《蛇口工業區建設速度快》電訊。翌日，《人民日報》全文刊載，強調“‘蛇口方式已引起人們廣泛注意”。“蛇口方式”一經提出，立即在海內外引起巨大反響。香港《大公報》做出評論：“‘蛇口方式在我國經濟生活中，是一個新的萌芽。實踐將證明，它在我們的經濟改革中會打開人們的思路，引起人們的思考。”關于蛇口工業區對中國改革的推動作用，香港船王包玉剛曾有一針見血之論：“蛇口一帶動，全國都跟上來了。”“蛇口方式”雖有特殊性，內地不能全盤照搬，但其基本經驗仍有普遍借鑒意義。廈門、汕頭、珠海等經濟特區和其他沿海城市，都從“蛇口方式”中吸取了有益經驗。內地的經濟體制改革，也從“蛇口方式”中獲得了啟迪。[20]

蛇口工業區能夠取得如此成就，其建設者們積極模仿學習國外先進經驗是關鍵條件。1988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曾問袁庚：“開發蛇口工業區的哲學思考是什么？”袁庚說：“我們不僅要繼承和發揚中國的一切優秀傳統文化，而且要學習借鑒西方的文明精華，在毗鄰港澳的蛇口探索一條能夠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富國強民的道路。”[21]這是工業區建設者對其實踐經驗的一個深刻總結。

（一）后發國家尋求發展，首先必須承認自己落后，并具備模仿學習的理念和智慧。“認識落后，才能去改變落后。學習先進，才有可能趕超先進。”[22]后發國家要追趕發達國家，其領導者和建設者需要具備模仿學習的理念和智慧。招商局建設蛇口工業區，與當時交通部部長葉飛的推動密切相關。葉飛曾于1977年5月率團訪問瑞典、芬蘭、丹麥和挪威北歐四國。這些國家現代化的交通設備、科學有效的管理模式，給葉飛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其重視技術、人才、科研的管理理念，強烈的市場意識、競爭意識，以及通過港口保稅區、工業區擴大生產經營的做法，對葉飛觸動很大。若干年后，葉飛還多次與人講起：“出訪北歐四國的那些日子里，我腦海里經常思考一個問題，大陸解放快三十年了，為什么社會經濟發展仍然不快？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仍然遲緩？為什么資本主義社會能做到的事，社會主義卻做不到？……如果我們還是按老辦法走下去，二三十年能實現現代化嗎？”他還不時與袁庚等人討論：“哪些東西可以‘拿回來為我所用？”[23]蛇口工業區建設中能夠積極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大膽將西方好東西“拿”來為我所用，正是得益于這種基于比較的深刻反思和學習自覺。

（二）模仿學習需要勇氣和膽略。“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口號在今天看來十分平常，但在改革開放初期卻引起軒然大波。當時雖然中央已經做出決定，要把工作重心轉到經濟建設上來，但國內許多人“左”的思想還很嚴重，經濟觀念和時間效率觀念還很淡薄，恥于談錢。所以這個口號一經提出，便有一些人強烈反對。有人還給它貼上“資本主義”的標簽，認為是資本主義復辟。面對壓力，袁庚力排眾議，將口號標語牌立在工業區最顯眼的地方。1983年下半年，袁庚在與副總理谷牧談起這個口號時說：“我是準備帶‘帽子的，有人說是資本主義的東西。”[24]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時，袁庚鼓起勇氣，提到這個敏感話題，鄧小平表示肯定。之后這句口號才逐步成為人們的共識和行為準則。如果沒有像鄧小平、袁庚這樣具有勇氣和膽略、敢于擔當的領導人和干部，就沒有改革開放初期這一最響亮的口號，也就不會有蛇口工業區建設的卓越成績。

（三）模仿學習要有自主意識，有計劃，有選擇。鄧小平曾說：“提高我國的科學技術水平，當然必須依靠我們自己努力，必須發展我們自己的創造，必須堅持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針。但是，獨立自主不是閉關自守，自力更生不是盲目排外。”[25]模仿學習是后發國家現代化的一條捷徑，但是模仿學習也要有所選擇，不是什么東西都可模仿。國外先進經驗很多，學習什么，需要正確選擇，否則會走彎路。1975年，鄧小平就提出：“企業管理是一件大事，一定要認真搞好。”[26]1977年，他在會見英籍華人作家韓素音時，談到學習外國主要是學科學技術和科學管理，“要吸收世界先進的工業管理方法”[27]。當時中國體制的弊端和矛盾，集中反映在企業經營低效上，多年來苦無良策。而企業低效又可歸因于中國不合理的經濟和行政管理體制。在這種體制下，資金、人才、技術設備等都由條條塊塊分割控制。企業歸部門或區域所有，缺少自主權，經營管理違背市場規律。[28]招商局以一個企業之力開發蛇口工業區，十分注重學習國外先進的企業和行政管理經驗，不斷改革自身在這方面的不合理之處。這是蛇口工業區發展日新月異的重要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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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專項任務項目“建國初期黨對上海慈善組織的治理改造”（16JD710065）的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劉 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