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鋒林
從根源上解決商標惡意注冊問題,必須從兩個方面抓起,第一,從需求端著手,進一步大幅縮短商標申請審查時間,滿足市場主體對商標注冊的正常需求,第二,對商標注冊申請費用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整,大幅提高商標惡意注冊者申請商標的成本。
我國實行商標注冊制度,大大降低了商標注冊的門檻,同時也導致了大量的非正常經營目的的商標注冊。隨著我國經濟的發展和大眾品牌意識的增強,特別是隨著我國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加強,非商標法目的的“商標惡意注冊”問題也愈加引起包括法律實務界和理論界在內的廣大民眾的強烈關注。研究商標惡意注冊問題并依法對其進行必要規制,對于維護正常市場競爭秩序、促進市場主體誠實守信經營具有重要意義。
《商標法》基本目的與“商標惡意注冊”
我國《商標法》第4條規定:“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在生產經營活動中,對其商品或者服務需要取得商標專用權的,應當向商標局申請商標注冊。”由此可見,商標注冊的目的應是為了實際生產經營之目的。而“商標惡意注冊”者申請商標注冊的目的并非是為了實質性的生產經營,而是為了對其商標待價而沽,或為了等待其他市場主體使用其注冊商標,進而利用其商標權的排他性對使用者進行訛詐。“商標惡意注冊”的基本運作程序分為如下幾個步驟:首先,搜索當前社會上或市場上的流行語或熱詞,并根據情況在多個商品或服務類別上申請注冊商標;其次,通過各種途徑銷售其商標注冊申請或注冊商標;再次,密切關注市場對該商標標識的使用情況,如有他人使用該商標標識,惡意注冊者通常先“放水養魚”,等到他人使用該商標標識達到一定規模后,再以商標侵權訴訟相威脅,進而獲得超額利益。
《商標法》的基本目的有二:一是通過建立商標與商品或服務的一一對應聯系,標示商品或服務的來源,避免消費者的混淆,從而保護消費者的利益;二是通過市場主體誠實守信的市場經營和實質投資,建立起商標與商品或服務的對應聯系,并依法排除仿冒者,從而確保市場主體的優質產品或服務唯一地到達消費者,進而確保市場主體的銷售渠道、市場份額和市場利益。通常而言,《商標法》保護消費者權益和保護市場主體誠實守信的經營、投資,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的。當然,并不完全排除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比如在僅轉讓商標而不轉讓生產制造能力時,《商標法》的兩個基本目的有可能會出現一定的沖突。但是,《商標法》必須至少保證上述一個目的的實現,否則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商標惡意注冊者對其所聲稱的產品或服務并無實質投資,因此,保護其誠實守信的市場經營和實質投資便無從談起。同時,由于商標惡意注冊者本身未有商品或服務,更不可能建立起其商品或服務與商標的對應聯系,從而也不可能達到《商標法》有關避免消費者混淆、保護消費者利益的基本目的。因此,雖然商標惡意注冊的產生與商標注冊制度和先申請制度密切相關,但商標惡意注冊的存在并不符合《商標法》的基本目的,應受到有效的法律規制。
注冊、無效、撤銷程序對商標惡意注冊的規制
為了避免商標惡意注冊擾亂正常的經濟秩序,我國《商標法》在商標注冊、無效、撤銷等程序中均非常重視對“商標惡意注冊”進行規制。
《商標法》規定:對于具有不良影響的標志、與他人在先取得的合法權利相沖突的標志,或者僅有本商品的通用名稱、圖形、型號以及僅直接表示商品的質量、主要原料、功能、用途、重量、數量及其他特點的標志,不得申請注冊商標。
我國《商標法》的無效程序將商標無效理由劃分為絕對無效理由和相對無效理由,任何人均可根據絕對無效理由申請宣告商標無效,并且不受時間期限限制;在先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可以根據相對無效理由,在商標注冊之日起五年內申請宣告商標無效;對惡意注冊的商標,馳名商標所有人不受五年的時間限制。同時,上述人員在商標初步審定公告后三個月內有權根據相應理由提出異議,要求商標局駁回商標注冊申請。
另外,《商標法》還規定了商標撤銷制度,如果注冊商標成為其核定使用的商品的通用名稱,或者沒有正當理由連續三年不使用的,任何單位或者個人都可以向商標局申請撤銷該注冊商標。
上述這些規定,對于從源頭上遏制商標惡意注冊的產生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同時,《商標法》第44條第1款規定:“已經注冊的商標,違反本法第十條、第十一條、第十二條規定的,或者是以欺騙手段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的,由商標局宣告該注冊商標無效;其他單位或者個人可以請求商標評審委員會宣告該注冊商標無效。”1該條規定的“以欺騙手段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是商標惡意注冊行為的一個重要定性依據。
在迅銷(中國)商貿有限公司訴商標評審委員會無效宣告行政訴訟一案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和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均認為:《商標法》中所謂“其他不正當手段”是指以欺騙手段以外的擾亂商標注冊秩序、損害公共利益、不正當占用公共資源或者以其他方式牟取不正當利益的手段。非以使用為主要目的,沒有正當理由地大量注冊或囤積商標,特別是具有以牟利為目的轉讓或者意圖轉讓其注冊或囤積商標的情節的,通常可認定為“其他不正當手段”。
該案中,訴爭商標注冊人中唯公司申請注冊了1931件商標,指南針公司申請注冊了706件商標,其中部分商標與他人知名商標在讀音或視覺上高度近似,如:中唯公司的“歐米嘉派克”商標與“OMEGA歐米茄”商標、“PARKER派克”商標,中唯公司的“GUESSJOY”商標與“GUESS”商標,中唯公司的“凡希哲”商標與“范思哲”商標,指南針公司的“舒馬仕SHEMARCH及圖”商標與“愛馬仕”商標、指南針公司的“派寶龍PABOORAGON”商標與“萬寶龍”商標等。此外,指南針公司、中唯公司曾在華唯商標轉讓網上公開出售訴爭商標,且已實際有償轉讓了部分商標,包括其向迅銷公司提出的訴爭商標轉讓費800萬元,以及與之相輔的大規模訴訟手段。雖然指南針公司、中唯公司提交了部分涉及訴爭商標的使用證據,但該證據均為迅銷公司就訴爭商標提出無效宣告申請之后的使用證據,且尚不能證明訴爭商標經過指南針公司、中唯公司的大量使用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市場格局。
因此,原審法院認定指南針公司、中唯公司超出經營范圍,非以使用為目的,且無合理或正當理由地大量申請注冊并囤積包括訴爭商標在內的注冊商標,還通過商標轉讓、訴訟等手段實現牟利,其行為嚴重擾亂了商標注冊秩序、損害了公共利益,并不當占用了社會公共資源,構成《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規定的“以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的情形,故訴爭商標應予無效。2
侵權訴訟層面對商標惡意注冊的規制
商標惡意注冊者實現其利益的最終極的手段是商標侵權訴訟。因此,人民法院為了維護市場正常競爭秩序,亦非常重視在商標侵權訴訟程序中對商標惡意注冊進行規制。
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下發的《關于當前經濟形勢下知識產權審判服務大局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2009〕23號,下稱《服務大局意見》)明確要求:“妥善處理注冊商標實際使用與民事責任承擔的關系,使民事責任的承擔有利于鼓勵商標使用,激活商標資源,防止利用注冊商標不正當地投機取巧。”結合近年來的一些相關案例,正確理解上述意見的精神,為有效規制商標惡意注冊行為,人民法院在適用法律時有必要重點關注如下問題:
第一,應以商標在先申請人是否有實際損失為主要標準,確定商標標識實際使用人的商標侵權法律責任。《服務大局意見》明確規定,如果請求保護的注冊商標未實際投入商業使用,那么在確定侵權人民事責任時,可將責令停止侵權行為作為主要方式。在確定賠償責任時,可以酌情考慮未實際使用的事實,除為維權而支出的合理費用外,如果確無實際損失和其他損害,一般不根據被控侵權人的獲利確定賠償。如果注冊人或者受讓人并無實際使用意圖,僅將注冊商標作為索賠工具的,可以不予賠償。另外,如果注冊商標已構成《商標法》規定的連續三年停止使用情形的,人民法院也可以不支持其損害賠償請求。
第二,應綜合考慮標識實際使用人的使用情況,合理確定注冊商標的保護范圍。商標權利本質上來自于商標持有者的使用,商標獲得保護范圍的大小應與該商標的顯著性和市場知名度成正比。《服務大局意見》明確提出,在商標侵權認定過程中,“認定商品類似和商標近似要考慮請求保護的注冊商標的顯著程度和市場知名度,對于顯著性越強和市場知名度越高的注冊商標,給予其范圍越寬和強度越大的保護”。因此,如果對上述規定進行反向解釋,商標注冊人如果并未將其注冊商標實際投入使用,其商標缺乏顯著性和市場知名度,那么在考慮商品類似或商標近似問題時,就應該從嚴掌握。
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的“星光大道”商標侵權糾紛案即體現了上述規則。該案中,原告星光大道影視公司在第41類“組織競賽(教育及娛樂)、廣播和電視節目制作”等服務上對“星光大道”文字標識進行了商標注冊。在原告注冊“星光大道”商標前,被告中央電視臺推出了《星光大道》電視節目,并在該節目片頭、錄制現場舞臺背景屏幕、現場觀眾背景屏幕、節目畫面右下角等處,均突出性使用了“星光大道”文字標識。
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分析被告是否構成侵權時,首先對“商標”和“商標符號”進行了區分。該院指出:商標的外觀雖然表現為符號,但“如果僅是在符號學意義上對商標進行保護,則不僅不符合商標的本質,有違商標法價值取向,而且會不適當地擴展商標權的保護范圍,進而使得侵權認定擴大化”。“商標符號在進入商品或服務流通領域之前,其僅具有符號學意義,此時即便有他人對商標符號的使用,該使用也僅能被視為對商標符號的使用,并不為市場中的相關公眾所知悉,更不可能在市場中發揮商標區分不同商品或服務提供者的產源識別功能,進而建立上述特定聯系,自然亦不存在造成相關公眾混淆誤認的可能。在此情況下,注冊商標專用權人的合法利益并未受有損害,亦無必要對其予以救濟”。
具體到該案,中央電視臺作為被告,其制作《星光大道》欄目,是為了進行后續的電視播放,制作時使用“星光大道”文字標識,是為了使電視觀眾能夠更加清楚地知悉所播放的電視節目名稱,故被告并無搭涉案商標便車、刻意造成相關公眾混淆誤認的故意。
因此,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主觀上并無侵犯涉案商標專用權的故意,客觀上其對“星光大道”文字的使用僅是一種對于涉案“商標符號”的使用,不會造成相關公眾的混淆誤認,不構成對涉案商標的侵犯。3
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正確地理解和貫徹了《服務大局意見》的精神,對于其他法院在審理商標侵權案件時有效打擊商標惡意注冊、維護正常市場秩序具有借鑒意義。
申請層面對商標惡意注冊的規制
商標惡意注冊的目的,在于在我國現行的商標注冊制度下進行逐利。客觀而言,商標惡意注冊現象的產生源于我國商標制度的不完善。商標惡意注冊之所以能獲利,并在我國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其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商標注冊成本過低,使商標囤積行為成為一個能夠盈利的射幸行為。目前我國的商標注冊申請費是每件300元人民幣,而市場上注冊商標的轉讓價格基本上都是一萬元起步,根據商標標識、商品或服務類別的不同,轉讓價格從幾萬元到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元不等。因此,一個市場主體若注冊了幾百件商標,只要賣出一件或幾件就能收回成本。這樣,在我國,商標注冊就基本上成為了一樁穩賺不賠的生意。
第二,我國商標注冊周期過長,使商標需求迫切的市場主體不得不到商標轉讓市場中購買已注冊商標。隨著電子商務在我國的快速發展,加之我國對知識產權的重視,很多電子商務平臺要求電子商務經營者所經營的商品或服務使用注冊商標,這就進一步激發了市場主體對快速注冊商標的需求。另外,隨著現代傳播、營銷手段的信息化、網絡化,產品從設計到市場營銷所需的時間變得極短。尤其是在快速消費品行業,一個好的產品從研發到投放和市場宣傳,時間往往極短,成為“爆款”之后極易遭遇“山寨”,如果沒有注冊商標就無法維權。在前述兩種情況下,權利人均需要快速獲得商標注冊。但是,根據我國《商標法》,我國商標從申請到注冊通常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如此,有迫切需要的市場主體只能從他人手里受讓注冊商標,這也進一步拉高了注冊商標的轉讓價格。而注冊商標轉讓價格的抬升,又會進一步刺激商標惡意注冊行為,從而形成惡性循環。
綜合以上分析,從根源上解決商標惡意注冊問題,必須從兩個方面抓起:
第一,從需求端著手,進一步大幅縮短商標申請審查時間,滿足市場主體對商標注冊的正常需求。
2018年兩會期間,國家工商總局局長張茅在部長通道回答記者提問時說,今年,商標局將把商標審查周期壓縮到6個月,落實好政府工作報告部署的“大幅縮短商標注冊周期”的重要任務。4如果商標局真正能夠將商標審查周期壓縮到6個月,使相當一部分市場主體對商標注冊的正常需求獲得滿足,就能夠較大幅度減少市場主體購買注冊商標的市場需求。注冊商標市場需求的減少,必然導致注冊商標轉讓價格的下降,從而進一步降低商標惡意注冊者的盈利能力和盈利空間。
第二,對商標注冊申請費用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整,大幅提高商標惡意注冊者申請商標的成本。
如上所述,商標惡意注冊行為本質上屬于一種射幸行為,如果注冊者囤積的注冊商標數量少,那么囤積者將商標轉讓出去的可能性就會變小,進而有可能導致囤積者“血本無歸”。要增加囤積者囤積商標的難度,一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提高商標申請費用。商標惡意注冊者囤積1000件商標,原來只需30萬元,而提高申請費之后,所需的費用就達到300萬元,其商標囤積的門檻也就顯著提高了;在注冊商標轉讓價格不變甚至可能降低的情況下,商標惡意注冊者囤積商標的風險就會急劇升高,囤積商標無利可圖,商標惡意注冊自然也會消失。
當然,提高商標注冊申請費用僅是為了有效規制商標惡意注冊行為,不能誤傷市場主體正常的商標注冊需求。因此,在調整商標注冊申請費用時,應該綜合考慮市場主體的規模、正常需求等各種因素,對整體性收費制度進行改革和設計。比如對于小微企業,其申請注冊商標,如果注冊商標在10件以內,其受理商標注冊費可按照每件300元的標準收取;如果超過10件,超出部分的受理商標注冊費可按照每件3000元的標準收取;如果超過100件,超出部分的受理商標注冊費可按照每件10000元的標準收取。同時,鑒于大中型企業比小微企業的商標注冊需求多,還應分別針對中型企業、大型企業制定不同標準的商標申請收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