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腎結石（短篇小說）

方永華

腎結石是由晶體物質和有機基質在腎臟內異常聚集所致。

——摘自網絡

最初得到兒子生病的消息，馬云不以為然。要是生病的話也是傷風感冒之類，頂多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拉肚子。這些小病憑兒子一副壯小伙的身板不用醫治也可自愈。但老婆卻焦急得很，恨不得馬上去畫校一看究竟。她說老師來電稱，兒子肚子痛三天了。這三天由老師安排兒子去診所掛水，可效果不明顯，醫生懷疑是盲腸炎，要家長來一下，最好帶回去，上大醫院看看。當時，馬云正在下棋，一聽盲腸炎，立馬就決定去畫校了。畫校距他工作的小鎮有近百里，也是在長江南岸的一個小鎮上，乘大巴走沿江快速通道，最快也要兩個多鐘頭。如果真是盲腸炎，掛了三天的水應當起到緩解的作用，雖是盲腸炎可也能要人命，馬虎不得。

馬云算了一下時間，到畫校大概十一點來鐘，宿舍的鐵門應當打開了。他去過多次了，當然清楚這一點。那天，馬云趕到畫校，鐵門剛好打開，長蛇似的管理員站在門里口，打著哈欠，似乎是剛剛睡醒。宿舍很安靜，能聽到滴漏的水聲。馬云知道等一會兒，就會蜂擁而來下課的學生。馬云必須把握這個時間，獨自面對兒子。兒子果然在床上，孤零零地側睡著，且面色蒼白，滿臉痛苦，好像正苦苦盼望著他的到來。

馬云一見，心里一陣難過，當即對兒子說，回家！

兒子一聽，騰的一聲翻下床。

當然要請個假。老婆轉來班主任的原話，說查清楚好，但要去政教處辦個手續，到假就要回校！

嘿，這個畫校還有政教處？政教處是干什么的呢？政教處就是辦理請假手續的嗎？馬云上的是鄉村中學，好像那時沒有什么政教處。

政教處不難找，好像在辦公樓的一層，可兒子不愿去，馬云說，你不去怎么能回去呢？快去！

可兒子還是不愿，馬云說，人走了就麻煩了，要等到下午！

兒子耷拉著腦袋跟來了。

一個鼻尖發紅的中年男子只是例行公事性地問了問情況，然后，讓馬云在一張表格上簽上大名，于是他和兒子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家了。

趕回家，天已擦黑了，只好等明日去醫院了。看兒子的情形也沒必要急于就診，兒子邊看電視邊啃西瓜，一臉紅潤，咯咯地笑呢。第二天，馬云帶兒子去本市最好的人民醫院。在做彩超時，馬云觀察兒子的臉色又蒼白起來，醫生按了按腹部，兒子立刻有了痛苦的表情。馬云覺得兒子的身體似乎是有問題，也許真是盲腸炎呢。果然檢查結果出來了，竟是右腎結石。不知為什么，馬云稍稍松了口氣，卻又不大相信，不會吧，兒子小小年紀怎么會有腎結石呢？自己的體內都沒有結石嘛，因為他的腰部腹部從沒痛過，當然不適感是有的。但三甲醫院的水準不容他懷疑。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把結果在第一時間告知老婆，老婆卻打來手機，馬云聲音低沉地告知，不好了，馬偉麻煩了，嚇得老婆發出一連串的尖叫。馬云覺得不能逗下去了，他說，沒什么，腎結石！

老婆還是驚呼，腎結石？怎么會是腎結石？

馬云說，怎么不會是腎結石呢？

老婆說，那怎么辦呢？

馬云說，回家再告訴你吧。

老婆說，你現在就告訴我！

馬云笑了，說你急什么呢。就把手機關了。

老婆又打來電話，說你回來，來醫務所一下，把彩超單給她！

馬云知道老婆要干什么。他想，給醫務所醫生看有屁用！就徑直回家了，自然要挨老婆一頓罵。馬云說，沒什么，就是右腎有顆小結石，醫生說，沒大礙，吃點藥，多喝水，多蹦蹦，再看看情況。

馬云說著，從塑料袋里取一盒藥來。

老婆一看藥，哦了一聲，問你藥店里沒有嗎？

馬云說，有！常年都有！這年頭有腎結石的人多了！

老婆責怪馬云不該買下藥，你從你藥店里批不是省些錢嗎？

馬云說，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只買了兩盒，等下次吧。又說，醫務所肯定也有，你從醫務所批吧。

老婆說，那哪行！醫務所哪能批藥？轉而對正坐在地上看電視的兒子發話，你曉得你的腎結石是怎么得的？就是懶動，一坐一個坑！又不喜歡喝水，盡吃些嗆嘴巴的玩意兒！從今以后，你要多喝水，打打籃球。你給我起來！

半個月后，班主任打電話給老婆，說你兒子肚子又痛了，又開始請假了。老婆把消息轉給馬云，說她最怕班主任的電話了，說你打電話問問吧。

馬云也怕，但他不能明說，所以只是搪塞性地說他正忙呢。

老婆便問他，有那么忙嗎？又在下棋吧！

的確是在下棋，而且已到殘局。

馬云沖電話瞎嚷了一聲，忽然他呆住了，他分明聽到老婆的哭泣聲。

馬云說，你、你怎么了？

老婆邊哭邊說，兒子痛得要命，叫你打個電話都懶得打，有你這樣當父親的嗎？

這要在平時，馬云肯定要爭辯幾句，但此時在老婆的哭泣聲里，馬云覺得愧疚了，覺得自己實在是少了男子漢的擔當和勇氣。他說等他忙完就打電話。

馬云已無心下棋了，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想好要說的話，做了幾個深呼吸。手機響了好一會兒，馬云很想一直響下去，直至手機提示無人接聽為止，馬云如釋重負，然后向老婆表明，不是他不打電話，是電話無人接聽。如果非要打，只有等一會兒了。等一會兒也好，可以再緩緩緊張的心情。但電話立馬有人接聽了。還沒等馬云亮明身份，對方就催促他趕緊來看看吧！你還是把孩子帶回去看看吧！

馬云覺得別無選擇了。他立刻趕去畫校，他又看到兒子側睡在床上，面色蒼白，滿臉痛苦。

馬云不說什么了。

兒子一見到他立馬翻下床來。當然要去政教處辦個手續。在辦手續時，馬云發現兒子的頭一直低垂著，目光躲躲閃閃，好像被捉的蟊賊。而且在陽光下，向來粗枝大葉的馬云特意觀察了兒子的身影，真的像賊一樣逃去。馬云跟在后面，要兒子走慢些，時間還早哩，可兒子走得更快了。到長途汽車站，照例是吃排檔，馬云問吃什么呢？兒子竟嘔吐起來。馬云這才發現，短短半個月，兒子瘦多了，臉也小多了，似乎真的蒙上了一層病容。當然一回到家，兒子就精神起來，雙眼盯住電視又閃出光來了。馬云便和老婆商量，明天另找一家醫院，看看是不是有腎結石，就當是復診，如果有，那就確定無疑了。他們最終挑選了公安醫院，據說這家醫院看結石很有名，這一點他們早有耳聞。老婆向所長請了假，一家人坐公交去了，但是星期天，這家醫院不做B超。于是，老婆打電話給一個姓趙的醫生，好像這個趙醫生每年都要被醫務所請來為居民做體檢，老婆就搭便車查看婦科，但醫務所條件差，趙醫生便要老婆去她的醫院，還不用花錢?？墒虏粶惽桑w醫生明天才上班，不過她可以給同事打個電話。只是不清楚這兒離趙醫生所在的醫院有多遠，看樣子老婆還是要坐公交的，馬云一招手，來了一輛的士?？蓻]想到穿過一條街便是。老婆埋怨馬云這么一截路還打的，怪不得錢不經花。馬云反駁，你不來了多次嗎？

找到B超房就找到了蘇醫生。來做B超的人不多，只有兩個老頭子坐在門前等著，似乎用不著走后門。但老婆還是推門清脆地喊了一聲：蘇醫生！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老婆向外招了招手。

蘇醫生沒說什么，只是努努嘴，讓兒子躺在一個平臺上。這次兒子臉色毫無變化，好像已經適應此類平臺了。

很快有了結果——雙腎結石。

馬云吃驚地看著B超單，但又不能說出上次的B超結果。臨出門時，馬云覺得還是問一聲好。

蘇、蘇醫生，是雙腎都有結石？

蘇醫生沒抬頭，眼睛盯著手中的表格說，這里是黑白超，看不太清楚。

馬云又吃驚了，什么？看不太清楚就下結果？但看蘇醫生的樣子，好像這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機器，怪醫院領導。

那天，馬云吃驚得很，老婆更是不知所措，不斷地說，不會吧，不會吧。

馬云說，怎么不會呢？黑白超能比彩超？二甲能比三甲？當然不能！所以蘇醫生說得沒錯！

老婆說，你是相信人民醫院，兒子只是右腎結石？

馬云說，你還看黑白電視嗎？

老婆不吱聲了。說真的，她當然相信彩超，兒子只是右腎結石。至少右腎結石是肯定的了。但即便如此又怎么辦呢？好像并沒什么好辦法。人民醫院也只是開點排石沖劑。是的，通過藥物排石于體外，可謂藥到病除，但世上真有這樣的藥嗎？馬云和藥打了幾十年交道也不敢肯定這一點。但兒子還是要吃藥，為此，馬云批了一打，當然省下一筆錢。老婆還拿著彩超單去找剛從省城回來，已經退休多年的原醫務所朱醫生，朱醫生是老牌大學生。然后打電話給馬云，說兒子的結石是在腎上部不在下部，多喝水，多蹦蹦，容易掉下來。然后要馬云打電話給班主任，提一個小要求，多給兒子每天半小時的自由活動，好蹦蹦跳跳，最好是打打籃球。馬云一聽就拒絕了，說這個電話你打，班主任是女的，女的對女的，好說一些。

老婆責問，你是男人嗎？

馬云說，你說呢？所以才不好打這個電話。

老婆說，要你這個男人有何用！

馬云辯解，說你也不要打，你想想，就是班主任答應了，這半小時有何用呢？還不如不提！

老婆說，不一定！石頭掉下來或許就在一蹦一跳之間。

馬云說，可兒子在同學們畫畫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去樓外蹦跳或打籃球嗎？兒子是不會這么做的，他最有可能躺在床上。

老婆說，那要再痛可怎么辦呢？

馬云借用和發揮人醫醫生的話說，看情況吧！或許以后就不痛了呢。

這顯然是馬云的一廂情愿。因為隔了三日，老婆打電話來了，說你趕緊去畫校吧。當時，馬云真的在上班，如果走人，得找同事代班才行。馬云理直氣壯地說，我上班！這一次你去吧！老婆突然沒聲音了，一會兒，傳來稀稀拉拉的聲音，馬云趕緊說，好好好，我去！我去！

像上兩次一樣，馬云把兒子帶回來，可還有必要去醫院做B超嗎？好像沒必要了，即便做彩超也沒必要了。但他們還是決定帶兒子去公安醫院看看，他們想能否通過激光碎石把結石排出體外，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似乎這家醫院除掉B超外，其它的都在照常運行。果然，結石科的門開著，有醫生進出，而且門口還有一位捂著肚子弓著背的女人。很快這個女人被送進了隔壁的門里。

馬云有些猶豫地走進結石科。這是馬云頭一次走進這扇門。在他和人合伙經營藥店的十多年里，不清楚賣出去多少盒排石的藥物，不清楚有多少生長石頭的人說道這家醫院的結石科。馬云聽他們說道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踏進這扇肉色的門。更讓馬云沒想到的是，里面端坐的是操著江北口音的老頭，看樣子好像是民間的土郎中。馬云以為老頭是醫院的勤雜人員，就像老婆一樣，上班時也會穿上白大褂，有時會串串門。馬云沒有說話，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濃濃的江北口音撲面而來，你掛號了嗎？老頭問。顯然老頭把他當成結石患者，也聽得出來老頭是這里的主人。

馬云只好如實相告，老婆還把彩超單奉上。

過了一會兒，老頭又問，孩子呢？

馬云朝身后一望沒人，老婆跑到門口喊，也不見人。他們就去找兒子了。只見兒子趴在二層樓梯欄桿上，身子一聳一聳的，像在嘔吐。見父母找來了，抬起蒼白的臉，表情痛苦地挪動雙腿。這是老婆頭一次親眼所見，所以她一時無語，只是趕緊輕拍兒子的背。馬云已見多不怪了，他鼓動性地叫兒子不要怕，看看醫生怎么說，能打掉更好！打不掉也不怕！

老頭對面的桌子出現一個年輕的胖醫生，正埋頭填寫一份病歷。老頭看了看眼前直不起腰的孩子，便問胖醫生那個女人的碎石情況。胖醫生說快了。寫好病歷后，又寫了什么東西，胖醫生便去了隔壁，立刻又轉了回來，說結束了。

老頭站起來，說，先去看看。

兒子便進入隔壁的門。

門前，馬云和老婆焦急地等待。馬云忽然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在產房門前等待的樣子，但僅僅是個開頭，因為兒子出來了。這顯然比兒子的出生來得迅速。而且，馬云注意到兒子臉色紅潤，表情平靜，好像他剛剛完成了一次冒險。

老頭叫他們坐下來，問了一下實際年齡，然后嘖了一下嘴，說這么大的孩子就長了結石。不過，石頭不大。

這話并不新鮮，馬云也可以這么說。但發現一個秘密，既然來這里看看便知，又何必去做B超呢？隔壁的機器應當比彩超看得更清楚吧。馬云很想問問兒子是右腎結石還是雙腎結石，但他莫名其妙地張不開嘴。老婆也沒有問，好像很怕雙腎結石。

老頭繼續發表看法，其濃濃的江北口音聽來有一種蘿卜的味道——可正是不大，才不好處理。要是石頭大，反而容易固定，這就好處理了。再說孩子還小，也不宜碎石，畢竟傷腎的，孩子正在長身體，還是不打的好。

馬云聽得很明白，但他還是問，你是說不能打還是打不了？

老頭說，不能打也打不了。

馬云說，可孩子痛得厲害呀！

老頭疑惑地說，不會吧？按說腎結石一般不怎么痛的，這么大的石頭應該不怎么痛。

年輕的胖醫生更是下了定論——小腎結石不會痛！也不會影響身體！

馬云說，可影響學習呀！

老頭接過話茬，問孩子要高考了吧？肯定和高考有關系，又說他孫子高考那年得了一種怪病，老是拉稀，看了多家醫院都沒有效果，弄得他孫子黃皮骨瘦蔫頭耷腦，幾乎要休學了。老頭心疼，就安慰孫子，說不管考到什么學校，哪怕大專，二專，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身體——哪曉得孫子拉稀的毛病好了！

老頭說得沒錯，要緊的是身體，沒有好身體，上清華北大又能怎樣？但必須要盡最大努力，不能以身體為由偷懶瘋玩，而不把心用在學習上。你該學習時好好學習，該睡覺時好好睡覺，這樣學習身體兩不誤。這就是馬云對兒子的基本要求。說真的，他對兒子并不抱多大希望，他覺得活在世上還是務實一些好，只要兒子的身體不再出現疼痛，只要兒子能夠順順當當完成每一場考試。至于結果好像并不十分重要了。

那次從公安醫院回來，馬云覺得輕松多了，好像兒子的腎結石被清除掉了。其實，這家醫院沒有任何作為，當然他們也沒什么花費，但他們從江北老頭和胖醫生口中獲知腎結石與疼痛的關系。這讓馬云放下心來。說實話，最讓馬云懸心的好像并不是腎結石，而是腎結石帶來的疼痛，他現在覺得如果沒有疼痛，似乎腎結石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而且，江北老頭還拿孫子做例子，說明壓力過大的危害，并以此推論馬云兒子的疼痛與壓力的因果關系。不過，馬云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做得很好，因為他從沒有對兒子提過不切實際的要求。他多次對兒子說，考上什么學校就上什么學校，只要盡力就行！這不會給兒子增壓吧。

老婆看了一眼跟在身后心事重重的兒子，悄悄對馬云說，兒子好像是裝的。

馬云說，怎么可能呢？B超能裝嗎？

老婆說，可不會有這么痛吧？

馬云沉默了，他也懷疑兒子的疼痛程度，他覺得公安醫院的結石科比較靠譜，只是不知屬于幾甲，他覺得兒子的藝考之路還可以進行下去。但過了十來天，班主任打電話給他，這是班主任頭一次給他打電話，之前都是老婆轉來的情況。當時，他正在下棋，所以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聽，可一聽到似曾相識的女聲，他的心就一下子懸到半空。他趕緊躲到一個角落，連問了三次，當確定是班主任后，他暗暗嘀咕，這幾天眼皮總是跳，總覺得要發生什么事，總覺得班主任要打電話給他，這不，還真打來了！

班主任似乎顧及到馬云的承受度，所以用一種商量的口氣說了馬偉的現狀。然后，班主任對馬偉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說馬偉同學不笨，好好學必定能考上，可沒有正常的身體不行，每次看著他捂著肚子上課，真是蠻可憐的，不知道你們家長是怎么想的？

馬云聽出話里有話，但還是忍不住問，我兒子今年是沒希望了？

班主任說，今年肯定是沒希望！馬偉現在基本不上課，就是上課也是捂著肚子，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叫我們怎么辦呢？

馬云不死心地問，真、真有這么嚴重？

班主任說，是馬偉的畫畫重要，還是身體重要？

馬云突然叫喊起來，好了！我知道怎么做！

班主任似乎意識到什么，說她是為孩子好。

馬云說，知道了！竟掛斷電話。

其實，馬云有了說不出的爽，好像是一股怨氣莫名其妙地沒了，好像是和什么糾纏不清的東西徹底決裂了，好像是在掛斷電話的同時，把不能承受之重完完全全放下了。他想，反正是不能再畫下去，還敬畏什么畫校班主任老師嗎？拿出一點男子漢應有的膽魄和果敢來吧！大不了荒了一年光陰，大不了一筆錢打了水漂。老婆對此沒有絲毫驚訝，似乎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她好像就等著這個結果。所以老婆的話里透出興奮，聲稱班主任老師的收入肯定是和學生成績掛鉤的，學生成績差，考不上本科，肯定要連累班主任老師的。這下好了，是班主任先提出來的，按協議退費應當不成問題。于是老婆對照協議，用了近一天的時間反復計算應退的數額后，便和馬云惴惴不安地上路了。

馬云請了小五子，雖然小五子工作不穩居無定所，卻貸款買了一輛東風日產，是那種講究面子工程的人。這和馬云正好相反，不過并不妨礙兄弟關系，他是要出一切費用的。而且請小五子先是老婆提出來的，但在費用上卻猶豫了，說小五子開這一趟車也是應該的吧。馬云不置可否，只是強調小五子條件差，老婆說，比我們還差嗎？馬云說，我們好歹還有自己的窩吧！老婆說，小五子好歹還有車吧！馬云說，那好，什么都不請，我們坐大巴去！撒完尿的兒子沖出衛生間瞪著一雙小眼吼，不行！我要坐小叔的車去！老婆沒轍了，便和馬云商量費用的數額，馬云不耐煩，說你看著給吧。小五子走的是高速，這自然要出過路錢，但他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只有沉默，好像上了賊船。進站時，馬云沒忘多看一眼收費員的笑臉。小五子解釋，走沿江通道，費時費油，一樣的。馬云想想，也是呀，馬云曾多次乘大巴走沿江通道，真是一路顛簸一路紅綠燈，走高速多好，你看這筆直平坦的路，這一路青青的風景，關鍵是沒有紅綠燈，一順到底，還能看到訓練有素的笑臉，多花幾個費用算得了什么？車穿過一條條隧道，馬云也越來越開朗了，他發現老婆的臉上竟飛起紅霞，仿佛羞怯的新娘。馬云可以確定這是老婆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高速。其實馬云也只是第二次，頭一次是應藥商的邀請去黃山一日游。就是那次他碰上收費員燦爛的笑臉，從此他就發誓不要錯過。但不能為了看一眼笑臉而上高速吧，他覺得他的家庭和生活都不必高速，慢速或中速就足夠了。

可高速就是快，個把鐘頭就到了。老婆打電話聯系畫校的招生老師，語氣中仍有按捺不住的興奮。老婆從各個方面了解，又多次電話詢問，已把畫校搞得一清二楚，但還是要親眼看一下，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嘛。

老遠就看到樓頂上四個紅字。小五子把車開到紅字樓下，招生老師好像迎候多時了。那是一個大眼睛的姑娘，但姑娘沒有笑，只是問了一下，便做出請的手勢。馬云跟著老婆走進大樓，迎面是歷年考上名校的學生彩照，一個保安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后發呆。過道兩邊掛滿了牌子，馬云很好奇，好像看到政教處三個字。老婆和兒子已經被安排在沙發上，面前擺上茶水，水果，當然還有宣傳冊子。大眼睛姑娘正在給老婆兒子介紹什么。馬云拿起冊子隨手翻翻，又啪一聲扔到桌上，大眼睛姑娘立刻送上笑臉。馬云覺得這笑臉也很職業，但也迷人，特別是清澈明亮的大眼，仿佛一對波光粼粼的湖，令人迷戀。馬云移開眼，心說你一個半老頭子，怎么能老是盯著姑娘的臉呢。再說老婆就在身邊呀。

接著是參觀畫校。大眼睛姑娘一直在老婆身邊指點著，就像接待考察的領導，馬云充其量只是一個隨行人員。不過，這樣也好，省得他費神。他們參觀了食堂、浴室、球場、教室、展廳，在去宿舍樓時，他們看到一排紅底黑字的喜報，是畫校最新的戰績。緊接著馬云看到一條條印在布上的標語，其中一條讓馬云驚駭，不由得收住步，眨眨眼，沒錯，寫的是：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馬云看著看著，突然笑了，他覺得太雷人太滑稽了。

那次參觀給馬云留下深刻印象。老婆更是感嘆畫校名不虛傳，老師好，生活條件好，管理好，幾乎每個大門都有保安管理員把守，就沖這一點也應當把馬偉送來。馬云無話可說，他真的弄不清是贊成還是反對，那就棄權吧。那次回來，老婆竟甩給小五子三百塊，弄得小五子不好意思哩。所以，小五子聲稱這一次免費，但馬云聽得出小五子并不堅決。馬云打定主意就出二百，別讓小五子賠錢就行了。沒想到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自然是先去宿舍，長蛇似的管理員一見馬云似乎已經明白了，便主動打開鐵門。兒子坐在床上發呆，好像正等著他們的到來，兒子臉上衣上的碳灰好像能抖落一地。老婆趕緊要兒子洗把臉，一看毛巾又是一聲驚呼，你看看這毛巾黑得哭！便趕緊去洗毛巾，又叫馬云打班主任的電話。班主任說她正在上課，叫他們在教學樓下等。大約等了五分鐘，馬云覺得等了一個鐘頭，畢竟這是頭一次目睹班主任的真容。馬云聽兒子說過班主任好像來自復旦，他想那一定是個氣質優雅的女士，盡管和她通話的聲音并不能感受得到。有下樓的腳步聲，兒子一看便皺起眉頭躲到一邊，馬云明白來者是誰了，只見一個趿著拖鞋穿著睡衣的矮個子女人好像剛剛睡醒，頭發還有些亂，毫無光澤的圓臉上掛著倦容。他們相互打量了一下，好像是在尋找開口說話的理由。于是女人說，跟我來吧。

他們去了政教處。當走進辦公大樓時，馬云覺得大眼睛姑娘出現在眼前就好了，他又能看一下那一對湖。但匆匆的腳步不允許他多想，因為女人叫他們進門，她和鼻尖發紅的中年男子嘀咕一聲，便轉身走了。男子叫他們別急，坐下來說?？衫掀胚€是搶先發聲，馬云覺得表現的時機到了，他不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退縮，讓老婆小看。正好男子發問退學的原因，老婆剛張開口，就被馬云的滔滔洪水給淹沒了。他首先強調退學是迫不得已，是班主任叫退的，意思是如果班主任不許退的話，兒子還是能堅持的。然后，他就講述這三個多月，他是怎樣來回奔波，是怎樣帶兒子檢查治病，是怎樣提心吊膽地等待。他思維敏捷口齒伶俐聲情并茂，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演說家，面對大眾發表救國宏論。若不是男子打斷他，他一定會激情澎湃地說下去，直至點燃大眾的血液。男子清清嗓子，笑笑，說你不用說了，像你孩子這種情況學校多了，有的孩子一定要待在角落里，出了角落就要尿尿，有的孩子不能聞顏料味，一聞就渾身癢癢，要吐，有的孩子怕光，見光就抽筋，有的孩子怕紙，怕筆，怕水……好了，你們簽個字，再去財務室吧。

最不安的時刻到了！

沒想到，幾乎沒費口舌，退款便打入老婆的銀行卡里。

走出大樓，老婆悄悄地說，真是奇怪，退款比我計算的還多出一千。

馬云不信，還有這樣的好事？

老婆說，不曉得是不是弄錯了，管他哩。

又說，班主任就是她呀。

馬云說，你以為班主任應該是什么樣？

老婆說，沒想過。反正沒想到是那樣。

又說，這次要給小五子多少？

馬云說，兩百吧。

老婆說，兩百是不是少了？

馬云說，就兩百吧。

老婆說，就兩百五吧。

然后，馬云問老婆，你看我剛才的表現怎樣？這多出的一千是不是我的功勞？

老婆說，廢話！虧你還是個男人！

馬云再次從標語旁走過，那條標語仍然讓人驚駭。死亡的確讓人恐懼，但腎結石總不會要人命吧。在那條標語面前，兒子退學的理由顯然不夠充分?？墒乱阎链耍筒槐丶m結退學了，還是好好想想未來吧。他們回到宿舍收拾物品，將帶來的東西都要帶回去，最后落到兒子一身的校服上，本來是天藍色的，已變成黑灰色了，但完好無損。畢竟花了五百塊，老婆在做出決定時有些猶豫，馬云說校服洗洗他能穿，老婆便叫兒子扒下來扔掉，說都退學了，還要這身皮干嘛！

自然是上高速回家。馬云通過倒車鏡看見兒子仰靠著，盯住天窗一言不發。老婆的臉緋紅，顯然不是高速帶給她的興奮。她一定還沉浸在退款的驚喜之中，以致她的臉到了家還是紅艷艷的。曬太陽的老人們好奇地看，都知道馬云的兒子上什么畫校了，怎么好像幾天就回來了？看馬云老婆的臉還蠻喜慶的哩，不像是遇上什么麻煩，不過聽說馬云兒子長了腎結石，不至于退學吧？

兒子背上畫板小跑著回家，就再不見下樓了。馬云只好把大包小箱提到家門口，再轉給老婆。嚯，小小客廳堆滿了臟兮兮的生活用品、畫材畫具。老婆一聲嘆息，又夠她累幾天了！

可馬云覺得真不是說累的時候。最應當嘆息的是兒子的現在！難道兒子這一年真的就算完了？真的就待在家里養病？馬云覺得翻身的機會來了。他要把握機會，證明兒子學畫是完全錯誤的，是徹頭徹尾的誤入歧途。因為學畫是要有藝術天分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學畫。馬云曾向一個閑居鎮上的老畫家學畫，可學了幾日，老畫家就叫他不要學了，還是去下棋吧。馬云好歹是下棋的料，兒子是什么料呢？馬云曾教兒子學棋，結果他再不讓兒子碰棋了。那么兒子還有什么愛好和特長嗎？近二十年了，他沒有發現。他發現的是兒子一系列的壞毛病，比如愛撒謊，明明考得差，兒子就說都考得不好。愛小動作，看樣子是在做作業，其實手腳不閑。還有就是懶，怕苦怕累，怕動腦子，等等。你說，這樣的孩子能學畫嗎？老婆拿話嗆他，什么種出什么苗。馬云自有殺手锏，他說，外甥像舅舅。

老婆說，廢話！

馬云說，這不是我說的，這可是古人說的，流傳了數千年。

但老婆仍然振振有詞，列出一串名字，說他們都有藝術天分嗎？不都是學畫考上大學了嗎？的確，他們都是通過學畫考上大學的。在事實面前，馬云總是顯得理不直氣不壯。而且，老婆還有十分堂皇的理由，就是如果不學畫，光考文化課，頂多上個大專。

馬云也認可這一點，但他嘴上卻說，不一定吧。

老婆輕笑，說你兒子是什么成績，你不清楚？能上個大專就不錯了！

馬云說，大專就大專，順其自然！

老婆叫罵，自然個屁！你這個不求上進的東西，兒子就像你！

馬云被罵得灰頭土臉，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自從兒子學畫以來，他們就爭論不斷，但每次都以老婆完勝告終，似乎真理永遠站在老婆一邊。現在好了，兒子學畫學回家了，看你還怎么說。哪知老婆又有無懈可擊的理由，她說，誰曉得兒子有腎結石，你曉得嗎？噎得馬云半天說不出話來。于是，向來溫和的馬云惱火了，他指責兒子的現在都是老婆一手造成的，不走藝考之路就不會有疼痛！老婆不能接受，責問馬云，兒子的腎結石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嗎？馬云說，是的！于是老婆也惱火了，她痛斥馬云只顧下棋，對兒子不管不問，不像個父親！馬云反唇相譏，說兒子都是你管的，就管成這個樣子！他們針鋒相對，各不相讓，完全不顧兒子的存在。

忽然，兒子叫起來，聲音顫抖著，就像一頭受困的小獸，在哀號求生。兒子不斷地叫，我……畫畫！我……畫畫！我畫畫……就是了。說著，兒子便支起畫架，翻出紙筆。兒子畫幾筆，又換另一張紙。一會兒站起來，又找另一支筆。

他們都啞了，好像被按了靜音。馬云注意到兒子的眼神慌亂游移不定，眼角的光一直在他們臉上掃來掃去。馬云覺得兒子這個時候不可能畫得了畫，兒子只是用畫畫掩蓋自己的慌亂、焦慮和無助。兒子根本沒想到退學以后的家和過去的家完全不同了……

但馬云覺得還有希望。因此，老婆給兒子聯系畫室，馬云并沒有異議，盡管老婆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別叫兒子待在家里，總是待在家里實在讓她受不了，自己還有臉出門嗎？

畫室就在附近，這樣可以照顧到兒子的身體。其實附近有幾個畫室，老婆選擇名叫清風的畫室是因清風升學率高，據說還有考上國美的。據老婆稱，胡老師聽說馬偉是因腎結石轉學來的還不太愿意收，還是她再三說好話才勉強接收。胡老師說，馬偉可以收，但費用一分不能少！結果退款都交給了胡老師。老婆一聲嘆息。馬云覺得機會又來了，因為一提錢字，老婆就是一臉的心疼。馬云自然要借題發揮，花這點錢算什么，還早著哩，花大錢還在后頭哩！走藝考之路就是燒錢！

馬云極力渲染，企圖以錢壓人，叫老婆心生悔意，可老婆卻說，我們掙錢不就是為兒子嗎？

馬云自告奮勇地去了畫室。畫室隱藏在居民樓深處，一扇大鐵門緊閉著，看不到任何與畫室聯系的提示，倒酷似一間廢棄的車庫。不過敲開鐵門就是另一番天地，處處都是畫，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感覺。似乎沒有標語。

打開鐵門的是頭戴紅星帽手拿教棍的中年男子。大概就是胡老師了。馬云自我介紹一下，胡老師沒有表情，說等一下。便返身走進畫室，里面擠著十幾個男女學生，都在對照畫冊臨摹。由于馬云的出現，給了他們新奇的張望。只有馬偉專心地畫著，不過馬云注意到兒子向他瞟了一眼。胡老師像領導巡視一番，并沒有說什么。在馬偉的身后，看了看，來到另一個房間。四壁掛著油畫，都是色彩暗淡的畫面。馬云曾學過畫，便很專業地夸獎畫作精美，又問這些畫是不是胡老師的作品。胡老師淡淡一笑，說自己真正的作品都在XX學院，并說自己是學院的兼職老師。馬云表示欽佩，但心疑這所學院的水準。接下來自然是聽聽老師對兒子的評語。胡老師不無痛心地說，馬偉基礎太差！在畫校沒學到什么東西啊，我就搞不懂了，近的畫室不上，偏要去什么絕頂！絕頂就是個藝考工廠，那會毀掉一個人的！

馬云尷尬地笑笑，來個順水推舟，所以才轉來你這里的呀。

馬云心說，你這個畫室怎么能跟絕頂比呢？人家有保安，管理員，招生老師，政教處，等等，你有什么呢？你收錢倒不含糊。人家可以簽合同，打包票，考不上二本復讀費全免，你有什么承諾？屁都沒有！張口就說馬偉基礎差，在畫校沒學到什么東西。這一點，我承認，可也不能把責任都推給畫校，要知道這幾個月，我兒子就是因腎結石來來回回地折騰，根本沒好好地學畫。人家是藝考工廠，你是什么？你這個車庫能培養出梵高徐悲鴻來？

那年的藝考，兒子自然是一塌糊涂，當然不能完全歸咎于清風。倒是文化課成績超出了預期。馬云便要兒子，別復讀了，上個大專算了。其實，馬云是想看看兒子的反應，如果反應平淡，說明兒子的心勁沒了，那就真沒希望了。沒想到兒子近乎瘋狂地叫喊起來，我要去絕頂復讀！

算了，別去復讀了。

我要去絕頂復讀?。?/p>

上個大專算了吧。

上大專就讓我死吧！

馬云看著兒子扭曲變形的臉，又駭又喜。他似乎要的就是兒子的這種反應，他覺得兒子是真心要去復讀的，不是趕鴨子上架，是真有希望了。但馬云還是把心中的憂慮悄悄說給老婆，老婆說，就讓兒子復讀吧。兒子從小就沒學什么，常受同學欺負，又膽小又怕人，見女同學都抬不起頭。問兒子怎么會這樣？你猜兒子怎么說，他說是我們害了他。說我們一個是醫務所勤雜工，一個只是個賣藥的。他以為我們穿上白大褂就是醫生呢?，F在，兒子考成這樣，你讓他上大專不是要他的命嗎？可老婆表示不解，說勤雜工怎么啦？比掃馬路強得多吧。馬云心情復雜，覺得兒子身上有一種比盲腸炎腎結石更需解決的病，似乎只有通過復讀才有可能得到醫治，就像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馬云憂心忡忡地說，要是兒子的肚子又開始痛了怎么辦？老婆說，那只能賭一把了。當他們再約上小五子去了絕頂，從那條綱領性的標語旁走過時，奇怪，馬云竟然習以為常了，只是再也不見那個大眼睛的姑娘。似乎一切都在于結果了，謝天謝地，這年的復讀，兒子賭贏了，馬云賭贏了，一家人賭贏了！當收到一所一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馬云問兒子，這一年你肚子怎么不痛了？

兒子笑瞇瞇地說，我換了班主任。

他奇怪兒子的回答。

兒子說，這個班主任好，不罵人，那個楊老師常罵我畫的是一泡狗屎。

他問，以后你就肚子痛了？

兒子想了想，大概是吧。

他說，可你是有腎結石的。

兒子語出驚人——沒什么，人人都有腎結石。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