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五月是艷紅似火的石榴花,是翠色盈盈的遍地青草,是一縷淺夏的芬芳,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美。讓我們一起走進五月的文學世界。本期四季評奚倩從文學與現實的關系入手分析,認為文學仍然需要與現實對話,葉辛的《美麗家園》、李迎春的《失蹤家族》等堪稱佳作。馮思遠以文學與記憶的關系作為切入點,認為文學喚醒內心記憶,記憶能喚醒我們對世界的一種新發現,對海飛的《唐山海》、田耳的《友情客串》、宋阿曼的《她從謎樓逃散》等作品進行精彩評析。任玉琦注意到文學創作中有關倫理的遵循與反抗,認為每個作家在創作動機的背后都會有一種倫理訴求,于琇榮的《貝殼島》、李淑琴的《棋客》、張忠誠的《盜竊案》等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疼痛的現實
奚 倩
在有關文學方面問題的討論中,“現實”一直是繞不開的話題,關于文學與現實之間關系的討論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提及那些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已經被經典化的小說,我們發現當時的作品與現實之間的聯系是如此緊密,作品的內容幾乎就是現實的生活,而這種貼近現實的文學作品也恰恰造就了中國當代文學最為燦爛的一個時期。回到現在,我們生活在一個科技發展的新時代,物質生活極大豐富,人們的欲望被極大的滿足,隨著娛樂方式的增多,閱讀已經越來越進入一種“邊緣化”的狀態,而現實的生活也似乎遠遠比文學作品更加豐富。那么,今天的文學作品是否還需要反映現實?答案無疑是肯定的。我們仍然需要文學與現實之間的對話,使得文學的內容更加貼近中國的現實,從而產生對于現實的思考,同時也是為文學的書寫尋求更多的可能性。可喜的是,在當下的寫作中,一些回應現實的聲音不斷出現,在這些作品中,不論是通過歷史的書寫,或者是通過虛構的創作,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與現實相結合,體現了一種現實的關懷,反映了一種現實的疼痛。
《收獲》2018年第3期刊載房偉的《“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小說以歷史上的“杭州魯迅”事件為原型,將“假魯迅”周預才作為小說主人公,通過“故事嵌套故事”的形式展開敘述。章謙是一名大學教師,致力于魯迅交往史研究,然而已過不惑之年的他仍然一窮二白,他費盡心力寫了一篇小說,小說主角是周預才。這個在歷史中作為魯迅先生“冒牌貨”備受嘲諷的小人物,在這里并沒有以卑鄙可笑的形象示人,相反地,作者將這一人物進行新詮釋。周預才并不是主動想要冒充魯迅,也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自己就是魯迅,是身邊的人將他推上了魯迅的高位,他處在這樣一個尷尬境地,逐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受尊重感,在物質與美色誘惑下,人性弱點也就慢慢暴露。他開始沉迷于備受追捧的幻覺。在此期間,魯迅先生筆下“看客”形象出現了,不論梅先生,還是姜小姐,他們都有意無意地促成這場“真假魯迅”事件,而一些小人物的描寫,比如說賣早點的小販,在得知周預才是假貨后恩將仇報,做出種種羞辱人的行為,也將魯迅先生批判的國民劣根性展現得淋漓盡致。小說中還處處彰顯著一種戲謔和調侃,結尾處,章謙吊死在單身教師公寓,他的稿子被退回,讀來感到滑稽,但是卻又令人感到沉重,無論是章謙小說中的“假魯迅”,還是章謙自己,都為我們展現了一種底層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與此同時,跨越一個世紀的兩個知識分子卻走向了相似的命運結局。
葉辛的《美麗家園》刊載于2018年第5期的《山花》,小說將眼光聚焦于老年人的愛情問題,但是又不同于一般的所謂“夕陽紅”的敘事模式,而是涉及到了婚外戀這一敏感的題材,面對這一極具現實意義的問題,葉辛以一種沉穩的筆調向我們緩緩鋪陳開來。蘇彧是一名大學教授,他知識淵博而又溫文爾雅,受到很多人的尊敬與歡迎,然而,他的妻子莊建羽長期患有抑郁癥,這使得妻子一見到蘇教授就又打又罵,無奈之下,蘇教授住進了“美麗家園”養老中心。徐蓓萌也是養老中心的成員之一,她與丈夫石新武結合于那個特殊的年代,本來就沒有共同話題的兩人在石新武患上老年癡呆癥之后終于分開居住。同樣作為老年知識分子,同樣經歷著不幸福的婚姻,兩個心靈就這樣相遇了,并且是如此契合。然而,這樣的相戀注定是不被人看好的,也稍顯著有些離經叛道,周圍人的議論紛紛,子女的不理解,這些都使得所謂“美好家園”的養老中心實際上可能并沒有那么美麗。如今,人口老齡化問題越來越嚴重,可能隨著經濟的發展與科技的進步,老年人的生活與醫療保障在不斷提高,但是,老年人的精神生活仍然有待我們去關注,葉辛將這種人文關懷融入到創作之中,有著濃重的生活底色,他以一種老到的筆法,將故事的發展流暢地敘述下來,同時又不乏高潮迭起的情節,使得故事雖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又有所突破,極具現實意義與生活氣息,也體現著作者的一種時代責任感。
李迎春的中篇小說《失蹤家族》刊載在2018年第5期的《福建文學》,小說講述了一樁有關上官家族中跨越四十多年遍布三代人的離奇失蹤事件,而有關于失蹤事件的解釋之一則是來自一種家族詛咒,這無疑使小說籠罩在一種神秘的氣息之中。然而,隨著事件的一一展開,到底是因為家庭詛咒而導致了上官家族的失蹤,還是由于某一種宿命所致,抑或是其他的某些原因呢?上官家族是山村里的一個普通家族,接二連三的失蹤案件使得這個家族漸漸變了模樣。首先失蹤的是叔叔,他是村子里發電站的站長,在一次放水的過程中不幸失足落入水中,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這似乎是一個偶然,但是之后姐姐的失蹤就帶有一種計劃性了。姐姐從小心氣很高,但由于是個女孩子很不受爺爺的待見,她為了能夠走出山村,也是為了愛情,借用“假死”的技法,給上官家族增添了一個失蹤事件。之后大哥的失蹤、侄女的失蹤,似乎都與時代的潮流相關聯,時代在發展,大哥和侄女都置身其中,他們外出漂泊,尋求生存,遭遇不幸又失蹤不見。最后爺爺也失蹤了,這象征著一個家族的終結,同時也是預示著鄉村的沒落。文章涉及到了很多現實問題,比如說鄉村現狀、打工子女的上學問題、教育資源分配問題等等,這些都引發我們的深思。《失蹤家族》讀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明顯有著虛構的成分,但是卻真切地給人以感動,觸動人的靈魂,上官家族終究是“樹倒猢猻散”,讀來不免傷感不已,卻也更能引發一種關于現實的警醒。
《廣西文學》2018年第5期刊載了馮積岐的短篇小說《三個年輕人》,文章講述了三個來自農村的年輕人在城市中的生存境遇,他們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卻各有各的不幸。雷雷的母親在他一歲的時候跟人私奔,父親在追尋無果的情況下自盡,馬加的父親在鉛鋅礦染上肺病去世,母親也在討公道的途中被車撞死,而吳力還算是相對幸運,在家中備受寵愛,但是城市的生活已經將他置于一種“非人”的狀態,毫無尊嚴可言。他們是鄉村的棄兒,是都市的流浪者,通過這三個年輕人的自白,小說一方面反映了農村“不留人”的那種衰落的現狀,另一方面又反映了城市對于外來人口的一種惡意,他們苦苦在城市里掙扎著想要生存下去,努力想要保持著純樸的品質與自尊的骨氣,但是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力之下,他們終究是被打垮了。雷雷自己窮困潦倒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幫助了馬加和吳力,這反映了他們身上本真的善良的品行,但是故事的結局是雷雷和馬加一起把吳力給打死了,原因竟然是吳力用父母打來的錢去上網,而吳力對于爸媽的呼喊更是揭開了雷雷的傷疤,使得雷雷痛下狠手,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將吳力打死。小說極具現實的疼痛感,其中一些冷眼旁觀的“看客”更是反映了城市之中人情的冷漠,三個年輕人的行為不僅彰顯著他們對于都市的向往與追求,還顯示著他們的憤怒與怨恨,作為城市的外來人口,到底應該如何立足,最后又將何去何從,這些都是十分值得思考的。
《西湖》2018年第5期刊載了郝瀚的《浣溪沙》,小說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大標題和小標題都是來自于古典詩詞,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文章具有詩性的特征。從敘事角度來說,文章以第一人稱作為敘事的視角,這樣的寫作一方面會非常容易將作者本身融入到創作之中,另一方面對讀者來說也具有代入感,從而拉近作者、讀者、文本三者之間的距離。主人公馬奇的經歷或許不具有普遍性,但是他的那種精神的迷惘以及追尋的過程,使得我們每個人都能有所共鳴。在敘事時間上,小說并不是單一的線性敘事,作者熟練運用倒敘、插敘等手法,將時間變得復雜,隨之帶來的是故事的層次感,小說的下半部分完全是一個夢境,營造了一種虛幻的氛圍,但是表達的卻是真實的情感與困惑,馬奇與K之間微妙的關系,馬奇對于前女友的尋找,這些凌亂的苦惱仿佛一直存在,又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小說中有很多隱喻,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一種現實的困境。小說的故事性不強,有很多情緒化的語言,很多時候都感覺到作者與主人公馬奇已經合二為一,他們在那里經歷著,困惑著,追逐著,展現著關于現實的孤獨與困頓,以及那些做出的想要沖破枷鎖的嘗試。
《紅豆》2018年第5期刊載了江洋才讓的《達瓦賽馬》,小說講述了一個關于賽馬的故事,但是作者想要表達的遠遠不止于此,更多是關于人的心靈的追尋與探索。文章中都是普通的小人物,他們為了生活而奔波,同時又被生活所淹沒,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感受到本身的一種存在,但是他們一直在努力地證明著自己。主人公達瓦從小就是個沒爹的孩子,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他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并不是阿媽口中的那個男人,而是另有其人,這一身世之謎一直困擾著達瓦,始終得不到解答,連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努丁老頭也不肯告訴他。扎江是努丁的兒子,他有一匹兒馬叫蹄上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達瓦的兒馬白鼻梁比一次賽,于是,以達瓦身世之謎的答案作為賭注,兩人約定了一場賽馬。但是,故事的結局是比賽還沒能開始,努丁就已經死了,這個唯一可能知道達瓦身世的人只留下了一句關于“兄弟”的遺言,達瓦的身世之謎永遠不可能得到準確的回答了。小說的結尾令人感到有些戲劇化,但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們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擾,有時候這些困擾并不一定能夠得到解決,但是生活還是得繼續。
《四川文學》2018年第5期刊載了孫全鵬的《方便面》,小說的故事相對簡單,情節也比較集中,但是讀來觸動人心,是一篇能夠令人感受到疼痛的文章。小豆子是農村的留守兒童,爸爸媽媽常年在外打工,他就跟隨著奶奶生活,小豆子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每年秋天收莊稼的時候,這正是爸爸媽媽回來的時間,但是今年的莊稼該收了,爸媽還是沒回來。小豆子最大的愿望是能夠吃到一包方便面,為此他還與奶奶生氣,卻沒想到第二天奶奶就去世了,爸爸回來料理完后事就帶著小豆子進了城,可是現實的城市與想象中的城市完全不一樣,媽媽也不見了蹤影,小豆子在小小的房間里吃著向往已久的方便面,只是這東西卻一點味道也沒有了。留守兒童、留守老人在如今是很常見的,小說關注到這一問題,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展開敘述,我們一方面感動于奶奶與孫子之間的親情,另一方面又心痛于他們的生存現狀,不論是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他們都是如此匱乏。文章在很多細節處寫得非常動人,讀來不禁潸然淚下,鄉村的窮苦,貧富的差距,這些都在小說中有所展示,體現著一種現實的關懷,發人深思。
陽光下的記憶
馮思遠
文學是喚醒我們內心的記憶,而記憶能喚醒我們對世界的一種新的發現。田耳的《友情客串》告訴我們總會美化、虛構記憶。而沈瑞明的短篇小說《墨玉是只貓》告訴我們記憶的力量,記憶往往是一個作家想象力和洞察力的體現。那些你在現實中種不出的花,都能在作家心中綻放。人生不能太過圓滿,久而不得未必是遺憾。宋阿曼的《她從謎樓逃散》、田友國的《隨即說謊》、孫志誠的《二叔的那一顆黡痣》等作品講了愛與犧牲,接受自己的脆弱才能變得堅強。命運時不時會開玩笑,但最終我們還是會選擇祝福,記得那些美好的東西,調整然后迎接新生。記憶是守著黑夜的陽光,文學是溫柔的陽光,把未來都填滿。
海飛的中篇小說《唐山海》刊發于2018年第3期的《當代》。《唐山海》這篇小說以“我”——少年朱麗春的成長視角講述了歷史洪流中英雄的無畏,戰亂年代普通人的家國情仇。誠如作者海飛曾說過的那樣:“我喜歡把自己懸置在半空中,以一個坐在搖臂上的電影攝像的角度來描述事件的發生與進展。我想象黑暗與明亮中的場景,想象孤獨者的模樣,想象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同時作為編劇和小說家的海飛,鏡頭感成為了其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人物性格鮮明的對話、細膩的心理活動、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還有恰到好處的環境烘托,小說情節跌宕起伏、峰回路轉,特別是對手之間錯綜復雜卻惺惺相惜的交鋒,無一不讓人贊服。在淞滬會戰、抗日戰爭的時代背景下,唐山海作為軍統的精英,執行任務時,他機敏、勇敢卻不失溫情。他是個孤獨的英雄,內心強大的人總是更為孤獨,因為他背負得更多。作家行文構思格局氣勢宏大,革命、浪漫、信仰在文本中肆意飛揚。
2018年第5期《人民文學》刊發了田耳的《友情客串》。記憶是一串鮮亮、璀璨的光亮,其間是人們束手無策遺忘的黑洞。小說講述了兩個女人蘇小穎和葛雙時隔七八年后的久別重逢,但這次重逢卻撕破了回憶的溫情,露出現實的殘忍與無奈。面對同一份回憶,總會有人抱著從前的記憶,并不斷美化甚至重構、虛構這段記憶,也一定有人因為現實的重負選擇遺忘。當兩個人因為回憶再次重逢時,對于蘇小穎而言是精神依托的青春美好,于葛雙而言卻成了自己當下不幸的諷刺,她在底層掙扎,現實的鋒利刺痛了她,最終激怒她做出背叛好友的事情。在佴城這個淳樸的小鎮上,一切情緒就如淡淡的山水畫,面對自己喜歡的人,蘇小穎友情客串了一把妓女,想通過這種換位方式換回兩人之前的親密,但現實的殘酷告訴我們,電影終歸是電影,生活卻總是生活。記憶是種思維方式,使得不同的事物在相遇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很奇異的效果。
宋阿曼的短篇小說《她從謎樓逃散》刊發于《青年文學》2018年第5期。小說講述了一個被生活逼上絕境的母親以近乎決絕的方式逃離重負、逃離生活的故事。她曾是個驕傲的女子,可是大兒子的腦癱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灰色,疾病本不是原罪,但是在這個社會疾病往往被污名化的時代,旁人的可憐、揣度,反倒將這個家庭往更沉默逼近。故事的結尾,被不幸逼到絕境的母親,因為小兒子的體貼和犧牲做出抉擇,選擇和大兒子一起離開人世。故事講述了犧牲與愛,宗教信仰與人生苦難的結合。或許人生就是不斷受難,但愛消解了苦難的意識。人一旦有了感情、有了羈絆就仿佛有了軟肋,我們總想瀟灑不回頭向前走。事實是,面對喘不過氣的日子,我們始終希望有個身心棲居的天堂。
在這個寫作閱讀皆為狂歡的時代,文字的力量顯得尤為重要。《安徽文學》2018年第5期刊發了姜東霞的短篇小說《月光下的口子》。小說有種彌漫的孤獨感,但文字的力量,文學是如何滋養我們的心靈在作者那里卻無比篤定。理想的美滿,現實的重壓,可是文字給我們力量直面這種反差。寫作的欲望、傾訴的欲望,面對現實的丑惡,我仍在堅持寫作的意義。小說中麥粒是我的繆斯、女神,象征著美好,而老毛則代表著社會對我的偏見,他們高高在上的姿態正好反襯了腳踩土地樸素的我——冉娃。我們要誠實的面對自己,時刻保持對事物原本的認知,去發現它、去感受它,用一顆善良的心去理解生活,浮躁的生活里有太多的自以為是……其實,我們最終還是要回歸本真,腳踩泥土,仰望皎潔的月光。
《北方文學》2018年第13期刊發田友國的《隨即說謊》。小說講述了船員與家人的羈絆,王劍的妻子枝葦,船長的妻子河西,兩個男人在海上漂泊,兩個女人在岸上守候,甜蜜的謊言看似張口就來,但溫情的羈絆卻跨越大江大河、驚濤駭浪。王劍縱使有波兒這段艷遇,雖然看上去滿嘴謊話、浪蕩不靠譜,但卻還是守住底線。河西得了癌癥卻瞞住船長,騙他一切都好。河西病逝,船長責怪枝葦的欺騙,可是兩個女人在孤獨、單調的堅守中早就理解了彼此。故事里的每個人都是那么溫柔、體貼,但這樣溫情的面紗下卻流淌著淡淡的哀傷。于老船長而言,不管他愿不愿意,能不能接受,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遺憾了就是遺憾了,即使未來風景再好,他的河西也回不來了。謊言即使是出于善意,但也總是磨人的。有些事說出來便是一生一世,在最美好的時間里,最喜歡的人在身邊,該有多好。
2018年第5期《北京文學》刊載女真的短篇小說《老女新手》。老年癡呆癥的老父親,拿了駕照卻從未碰過車的女兒,就在這個冬日的早晨,因為親情疼愛,不得已出發。對許久不開車的新手而言,城市的路況讓她慌張。可是交警的貼心舉動、老司機們的善意提醒、小護士的溫柔體貼……太多太多的純善消解了癡呆的父親給她帶來的壓力。其實我們總會覺得壓力是自己一個人的,想獨自一人承受,但不經意間回頭,卻會發現你的背后有著那么一群人默默支撐著你、關心著你,這樣會不會好受一些。90歲的老父親,快60歲的女兒——老女新手,在這個冬日關于親情的溫暖融化了冰雪。
2018年《飛天》第5期刊發短篇小說《二叔的那一顆黡痣》,作者孫志誠淡淡敘述了二叔因為一顆黡痣而曲折起伏的一生。在傳統觀念中,黡痣的位置與這個人的品行、命運是掛鉤的。但二叔那顆長在眉梢上的黡痣顯然找不到相應的解釋、證明。因為黡痣,二叔差點擁有一段近乎完美的婚姻,因為大家說他的黡痣像極了觀音轉世。可生活就是一場造化弄人,婚禮的前一天有人無聊將二叔說成妖。于是,二叔不得不背負這個污名活到33歲,代替我的父親承擔起這個孤兒寡母的家庭。二叔心里必定是怨恨這顆黡痣的,在一系列鬧劇式的去黡痣行動后,二叔最終病逝。鄉村的疾病隱喻一直是現當代作家關注的寫作重點,因為生活的庸常、無聊,人們往往將窺探他人生活當做消遣,而疾病往往在這個時候就被污名化。而二叔這樣善良、隱忍的淳樸漢子最終因為他人的風言風語過早的離開。其實我們都嘴硬,所以怪命運出了差錯,如果我們是為自己活的那該多好。
《山西文學》2018年第5期刊發了沈瑞明的短篇小說《墨玉是只貓》。墨玉是只貓,它的成長承載了我們這個家庭的喜愛與記憶。記憶是工具,是我們完成任務達到幸福的工具,它不是我們的目的。小說的主線是講一只名叫墨玉的貓與我們一家的羈絆。同時小說充滿了時代感與歷史感,這個弄堂記載了家里一共四代人的生活軌跡。小說里的無數細節能讓我們重回那個華麗的十里洋場,姆媽的旗袍,杏花樓的點心都充滿了滬上特色。阿爹、阿娘的生活穿越兩個世紀,見證了時代的變遷。爹爹寫自傳體小說,是為了告訴我們“一個沒有記憶的民族是何等可怕,歲月沉淀下來的記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去的。”這是因為文學記憶能讓我們發現很多以前慢慢淡忘或是不注意的事情,是記憶把它們調動起來了。不管生活怎樣,靈魂總是要向著陽光與自由,這樣靈魂才能回歸。每個逝去的人都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存活在我們的記憶里,如同陽光下的海棠樹影婆娑。
《朔方》第5期刊登了吳安欽的短篇小說《丁香魚》。小說講述了一個強硬的有控制欲的父親給家庭帶來的不能喘息。許多事情都有選擇,只是我們往往事后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候沒有用,對于夏冰夏天這對父子而言,沒有溝通早就注定了悲劇的發生。每個人都缺乏什么,我們才會瞬間就不快樂。夏昱是個外人眼中的乖乖女,可她卻一直沒有自己的自由,所以她只是個提線木偶,隨著年歲的增長,她眉中的憂郁再也無法掩飾。我們都以為原生家庭是最懂自己的,可是隨著不斷地成長,我們開始做自己的夢,幻想逃出牢籠,成長的模樣有千百種,但希望我們能找到最美好的那種。作者用丁香魚這種時令性的美味隱喻夏昱這種失去美夢、幻想的女子,但作為讀者我們更希望看到夏昱能勇敢地走出原生家庭,擁抱屬于她的自由。在沒有認清我是誰這個基礎上獲得的幸福是極其虛偽和易碎的。
倫理中的遵循與反抗
任玉琦
每個作家的創作動機背后都會有一種倫理訴求,采用視角的一元或多元組合,替小說中的敘事者選擇某種有特殊意味的形式來表現倫理價值的整合和統一。這種整合與統一體現在小說中就是對人物形象所做的具有對比作用的善惡選擇,社會新舊價值觀的融合、沖突等定位以及作家在不同時期對同一創作進行評價的理念切換,這在很大程度上也體現了小說價值的重建。
《時代文學》2018年第5期刊載了于琇榮的小說《貝殼島》。小說以多種對比方式與極度反差的藝術形式講述了“我”在逃亡中經歷的夢與現實的多重情景。在小說中,分別化名為“凱華”的小偷以及“三兒”的“我”在逃往貝殼島避風頭的途中偶遇了老婦人及她的孫兒小樂,在這個過程中,作者設置了縱橫交錯的多重線索,包括凱華對老婦人玉鐲子的無恥惦記、老婦人帶給“我”的母親般的溫情與慰藉以及小樂屢次惹怒凱華等交互穿插的情節結構。小說中多次出現“月亮”這個帶有一定象征意義的意象,渲染了一種陰郁、朦朧、陰森的氛圍,同時,景物描寫的對比、不同人物間人性的對比以及同一人物前后舉止神情的對比手法在小說中運用得爐火純青,把人性的善惡在對比中讓人不自覺地陷入沉思。文章最后“我”從夢中醒來發覺這個噩夢將要無休止的循環下去,也印證了老婦人說的:“放心吧孩子,不會有人知道的,因為沒有人可以活著離開貝殼島。”在這里,貝殼島象征著你將永遠背負“罪與罰”。
李淑琴的小說《棋客》發表在《牡丹》2018年第13期。小說開頭運用比喻擬人以及通感的藝術手法為讀者展現了一種不安逸、不情愿的情緒畫面,插敘以及倒敘的手法讓小說的節奏有起有伏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小說以主人公徐德安的興趣愛好即下棋和他的情感糾葛兩條線索敘述,將一個普通卻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物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人類的自私本性以及人在絕望反抗、在沉默中爆發、在身心俱亡后的瘋狂和不理智等都在小說中表現出來,令人深思。文本也繼承了魯迅筆下的看客心理,“誰輸了不重要,他們就喜歡享受這種幸災樂禍,吃著西瓜,嗑著瓜子,圍成一圈密不透風的墻”。看——是建立在徐德安的難堪、羞辱和心理痛苦之上的,這可能就是最愛看熱鬧的中國人的突出形象。下棋的布局就如同生活中的博弈,手中的每個棋子都代表著人生十字路口的選擇,徐德安可以在下棋時預見局勢的走向以及結局,但是現實中卻無法掌握家庭婚姻的主動權,這是運用了反諷的手法。“這棋路不是一成不變的,要根據情勢的變化及時調整。一著不慎就會全盤皆輸。”這句話是徐德安在教徒弟下棋時所說的,這不僅是棋盤上的奧秘,也是他道出了生活上的感悟,暗示著他將從現在所處的境地出發,進行一次真正的自我選擇。
《鴨綠江》2018年第5期刊載了張忠誠的小說《盜竊案》。小說講述了少年帶營養不良的弟弟瘦孩在夜里去供銷社偷東西吃,最后派出所所長老蔡對準他的親生兒子瘦孩扣動扳機的故事。小說結局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在前文中也多處為結尾進行了鋪墊,小說開頭的“少年與街道、屋瓦,還有巷子里的風,都是黑色的”不僅點明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人物,這里的“黑色”也為刻畫少年多次踩點、精心策劃復仇計劃而犧牲親弟弟性命的形象做了鋪墊。小說在刻畫人物形象時多次運用動作描寫、細節描寫以及比喻和擬人的藝術手法,尤其是對少年形象的塑造,他對生活有美好的期望,苦中作樂的他讓我們為之動容,并且對穿上花襯衫宛如仙女的母親有深深的眷戀和濃濃的愛意,但現實生活給予他的痛苦與災難讓他靈魂深處的“惡力量”一點一滴積聚并被黑暗吞噬從而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少年的形象在最后被立體完整的展現出來。同時被“惡力量”堆積起來的人物還有派出所所長老蔡,借以威脅孩子的性命迫使少年的母親屈服于他、母親發瘋之后再也沒來過、用槍打死少年便再也不會有人指認那件見不得人的勾當……小說中人物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念發生了扭曲和變形,它在本質上是對農村社會不正觀念的批判和對人的生存狀況的擔憂,反映了孩童心靈的迷惘和痛苦。
《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收錄楊靜南的小說《我相》。小說以葉家愚老人的復雜內心活動作為線索,把他如今的孤獨生活、與兒女的疏遠關系以及他與祖父的往事糾葛串聯起來。他突然不知道用親情換來的那些榮譽證書、大小不一的紅色本本有什么意義,在前面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作者有意使他在“拗九節”這樣溫馨團聚的節日,正面迎上曾經對家人造成的深深的傷害。兒子的拒絕與譏誚、女兒的忙碌與提醒,使他終于能夠擺脫遲疑和借口,獨自踏上了“表達歉意”之路。文章運用插敘的寫作手法,兩條時間線交錯進行。老人孤單的鰥居生活、兒女的冷落,使他想起自己曾經對祖父、父親、兒女的冷漠,最終意識到自己的年輕無知給家人造成的巨大的傷害并試圖道歉彌補。老人不過是一個倔強、單純、嘴硬的老頭,真正傷害家人的是當時那個年代,其實小說開頭提到的小區里的老人們也都是如今社會的受害者,他們作為新時代的建設者卻被新社會隔離乃至拋棄。文章最后鏡子的出現,也點明了文章“反省”的深意,不僅包含著老人對自我、對家人的反省,還透出整個社會對于當時不公平的批判的反省。
愛情是什么?胡學文發表在《作品》2018年第5期的《齒輪》告訴我們,愛情就像是齒輪,讓兩個人緊緊咬合在一起。小說以一種樸素、溫情的筆觸描述了父親母親從訂婚事開始到婚后五十年的吵吵鬧鬧,全篇多次運用細節描寫的手法將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娓娓道來,并用欲揚先抑的方式把父親的形象塑造得立體、鮮明。父母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話語權也在這幾十年中因為一些變故而屢次發生傾斜。小說在開始也對當時社會女性地位低下、無才便是德以及包辦婚姻等封建陋習與政治變動、階級斗爭對無辜百姓的壓迫作了蜻蜓點水般的不滿、反抗與反思。小說具有比較強的現實意義,其中提出的一些問題值得作為個體的人甚至每個家庭去面對和思考:“他并無宏遠志向,他努力,只為成為一個有用的被需要的人。”“克制,即是老夫妻的婚姻秘訣。”“在兩人的婚姻中有比愛情更重要的,尊嚴、責任、忠誠、彼此的牽掛,等等。”小說以父母親的樸實愛情為例,引出了具有全社會普遍意義的愛情及婚姻問題,“他們沒有惡意地互相中傷,不過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這正道出了我們在日常交際中都會面臨的矛盾。
《青春》2018年第5期刊載包玉樹的小說《不說再見》。“不說再見”是小說中肝病病人即將出院時病友之間相互道別的話,寄托著病友們相互祝福的美好祈愿。小說設有多個懸念和伏筆,開頭出現的關于老者形象的描述照應了后文他與兒子生同樣的病自己卻不住院;袁仁貴用鹽水瓶裝滿河水照應后文他把省下的藥丸留給父親……父親對兒子的愛與兒子對父親的孝讓讀者為之動容,但是他們互相給予的沉重的愛卻成了壓垮對方的負擔。小說運用色彩的反差對比描寫醫院的環境以及小河的景致,紅色出現的次數最多,“猩紅色”、“紅紅的蜘蛛痣”、“粉紅色塑料盆”、“鮮紅的液體”,色彩醒目鮮明,帶有勞動人民的血腥味。作者運用神態描寫、動作描寫、肖像描寫、細節描寫等藝術手法把猿人塑造成樸實、憨厚、善良、孝順、有愛心和奉獻精神的青年,在他的性格中也有些矛盾的地方:思想有些封建迷信卻愿意捐獻身體器官供醫學研究。同時,小說也對如今現實社會進行了諷刺:“當官的說,寧愿毒死,也不能窮死……”單純強調GDP的發展不是真正的發展,水污染對勞動者身心造成的巨大傷害值得我們深思,小說以塑造的猿人形象的“至善”諷刺了只要經濟不要生態甚至勞動者性命的做法,更響應了習近平總書記“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的號召。
《海燕》2018年第5期刊載方再紅《彌留》。有夫妻關系的男人女人在小說中沒有一句對話,只是用兩人的心理活動架構起來的劇情。小說沒有尖銳的矛盾沖突,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卻給人一種濃烈的情感沖擊。故事以男人死前幾小時為開端,從男人在病榻上所處的彌留狀態以及回憶的往事入手,將人物角色之間的情感糾葛擺在讀者面前,很簡單的故事卻透露出生活中很普遍存在的事實,夫妻之間為什么頻頻出現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情況?人為什么直到面臨死亡才開始深思反省?小說多處使用細節描寫和側面描寫,成功塑造了迷途知返的丈夫形象和不計前嫌的妻子形象,用脈脈溫情打動讀者。結尾妻子的回答是小說的點睛之筆,用一句“我也有過外遇”讓帶著對妻子深切悔意而久久不能咽氣的丈夫“安心”地離開,讓讀者在結尾處把對女人的可憐同情升華成了對“人性至善”的敬意。這一看似反轉的結尾,在使讀者陷入受到心靈沖擊的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咽氣的丈夫是否能夠真正領會到妻子的良苦用心,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空間。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