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中美兩個世界最大的經濟體近年來均發生影響深遠的國內結構變革與調整,改變了中美關系的國內基礎。與此同時,兩國相互依賴關系與共同利益在不斷擴大的同時,競爭性也在加大。特朗普發動的貿易戰是美國國內結構變革的重要表現。中美貿易戰不僅局限于經貿關系,也涉及到雙方對彼此的認知。由于兩國經貿關系競爭性的加強,技術與戰略競爭提前到來。經濟競爭加上意識形態與社會制度的差異,有可能推動中美兩國進入“新冷戰”。
一、國內結構變革改變了中美關系的基礎。蘇聯解體后,經濟全球化加速發展,中美兩國經濟均獲得了巨大的發展,同時形成了高度相互依賴的經濟關系(美國有學者稱之為“中美國”經濟)。在全球化高歌猛進的20年,中美均采取了開放市場、擁抱全球化的政策,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好處。
經濟全球化促進兩國經濟快速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定的負面影響,主要表現為國內貧富懸殊的擴大。美國成為發達經濟體中基尼指數最高的經濟體,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經濟體,早已意識到發展不平衡問題并采取了建立普遍社會保障體系等政策。可以說近些年中美兩國發生的重大政治經濟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經濟全球化負面效應的回應,只是由于政治體制不同,兩國國內結構性變革調整的方式不同。美國通過2016年大選選舉出民粹主義、保護主義思想強烈的總統特朗普,中國則在習近平主席的帶領下強力反腐,推動黨和國家機構的改革,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進精準扶貧、經濟轉型與環境保護事業。
特朗普的當選與執政給美國帶來了巨大的變化。首先,支配美國全球化政策多年的權力重心發生了轉移,即從波士頓經紐約到華盛頓的東北權力帶轉向了中西部“鐵銹州”與保守農業州構成的權力地帶。特朗普更關注支持其上臺的中西部“搖擺州”的選民支持率,通過發動全面的貿易戰等做法,使他在這些地區的支持率超過了同期的奧巴馬。
其次,特朗普與中西部選民的結合推動美國采取了“逆全球化”的政策。在經貿政策上,特朗普扭轉了過去20年政府支持金融虛擬經濟與高科技發展的政策,轉向注重實體經濟、推動制造業回流與貿易平衡的經貿政策。在對外政策上,特朗普改變了美國長期奉行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觀,對同盟國施加貿易保護主義壓力,要求其提高國防開支,購買更多美國武器,減輕美國的財政壓力。
再次,特朗普的當選與施政帶來了價值觀的激烈碰撞,美國社會政治共識遭受極大的削弱。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奉行的白人至上主義、保守主義政治理念與觀點,與全球化精英們主張的自由主義、進步主義的理念格格不入,導致美國前所未有的分裂。故此,《時代》周刊稱上臺的特朗普為“美利堅分眾國”總統。
在中國方面,通過過去五年來的變革,中國領導核心重新確立了權威,構建了新的政策框架,制定了更加明確的國家中長期發展戰略。盡管中國國家發展目標與戰略保持了很強的連續性,但實現戰略的手段與路徑發生了變化,即通過黨與國家體制的重大改革,強化了中央權威,同時加強了對于公權力運營的監督。
中美國內結構性變革調整,堪稱不同政治體制下的社會政治革命,但它們帶來的各自結果卻是不同的。在美國選舉人團制度下,特朗普當選制造了更多的政治與社會對立,破壞了美國內外政策的連續性,對于美國長期引以為傲的軟實力造成了很大的破壞與沖擊。而中國體制下的變革保證了政策的延續性,凝聚力量,克服過去的權力分散、缺乏統一協調、容易滋生腐敗等弊端,同時中國對外政策的國內基礎也更加堅強有力。中美兩國國內結構變革調整構成了新時期中美關系的國內基礎,必將對中美關系產生重要影響。
二、國內結構調整下中美關系的變化與連續性。從國內結構變革的角度看,中美關系的沖突性在特朗普時期上升有必然性:特朗普及其執政團隊與選民基礎反對全球化,要求大幅調整美國與全球經濟的關系,中美經濟關系自然首當其沖。當前中美經貿關系是過去20年經濟全球化飛速發展的產物,美國存在巨量貿易逆差,這種狀況與特朗普“美國優先”的保護主義理念格格不入。在國際力量平衡方面,中美的差距在縮小,中國的相對國際地位大大上升。隨著中國實力的崛起,特別是軍事實力的上升,中國自保及可能對美國造成傷害的能力在上升,限制了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行動能力。
但是,我們還應該看到,經濟全球化時代形成的復雜相互依賴網絡仍將制約當前與今后一段時間中美關系的發展,中美關系仍然保持共同利益與合作性的一面。首先,中美雙邊貿易額達到近6000億美元,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對雙邊關系。美方一些人士提出中美經濟“脫鉤論”,對于雙方的代價太大,在當前環境下不具有實際操作性。此外,中美貨幣金融關系同樣十分密切,形成了一種所謂“金融恐怖平衡”(美國前財長勞倫斯·薩默斯語)的關系。中國繼續購買美國國債對于支撐美國經濟包括美元的地位仍然十分重要。反過來,中國要想在國際金融貨幣市場有更大的影響力,也離不開美元與美國市場。其次,兩國關系經過40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緊密復雜的人際關系以及各種性質的對話渠道構成的緊密關系網絡。人際關系的聯系遍布學術界、財經界以及普通家庭,這也是對中美“脫鉤論”的重要制約。再次,領導人對于中美關系的引領在目前尤顯重要。兩國政治領導人之間互動良好,已經形成較順暢的溝通管道。最后,中國的戰略目標與實際戰略并不挑戰美國的霸權。中國的目標在于實現國家現代化的中長期目標,中國的對外政策主要是以國際經濟合作為主的、維持并促進現有國際機制改革的溫和改良政策,國防政策主要是以自衛為目的的防御政策。在現階段,中國的戰略、政策與行動并不對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主導地位構成實質性的挑戰。美國不少人認為,中國發展模式與發展理念對美國構成挑戰,這種說法也沒有太多道理,因為中國不主張輸出意識形態,強調尊重不同國家對于自身發展道路選擇的權力。
三、加強溝通,推動中美新型大國關系與全球治理合作。我們必須警惕,如果中美信任不能恢復和提升,臺灣問題、南海問題、科技產業競爭等可能將中國推向“新冷戰”,重蹈過去美蘇尖銳對抗的覆轍。
中美關系的未來面臨兩個前景的選擇,一是兩國加強在全球治理框架下的合作。中美可在全球治理框架、國際公共產品的提供等方面達成諸多共識,維護共同利益。中美作為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對于保持全球和平穩定、維護全球開放貿易體制與國際金融體制穩定負有特殊的責任。中美在過去較好地處理了彼此的關系,利害關系與共識都在不斷加強,中美在G20框架內開展的合作取得不小的進展,美國也表現出一定的彈性讓中國發揮更大的國際作用。另一個前景是所謂的中美經濟逐步“脫鉤”,各自構筑自己的體系,最終迎頭相撞,包括“新冷戰”的發生。“脫鉤”代價巨大,并非中美現實的選擇。
要避免中美走上“脫鉤”、對抗、“新冷戰”的道路,首先要加強溝通。中美當前最重要的是進行有效對話溝通,取得戰略信任,減少“信任赤字”。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不少學術、輿論與智庫人士對中國發展模式存在不少誤解,過去主張與中國接觸的溫和派學者專家的對華態度也在發生變化。中方需要向美國精英人士多做解釋說明的工作,以降低美方對中國政治變化的誤讀。其次,要堅持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基本對美政策思路。習主席2012年曾向美國領導人提出致力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對美戰略思路。在當前形勢下,面對中國快速崛起的現實,美國上下焦慮感嚴重,對外信心下降,堅持并落實這一對美戰略思想顯得更有必要。再次,妥善處理中美經貿摩擦。面對美國政府與企業的不滿與抱怨,中方應看到,這恰恰是美國方面看中中國市場的表現。根據2017年統計,中國已經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大消費市場。上海美國商會最新調查數據也表明,美國在華投資企業顯著盈利,60%以上美國企業計劃擴大在華投資。經貿關系作為兩國關系的“壓艙石”地位并未動搖。在經貿談判中,中國既要堅持原則,以實力應對美方無理要挾,同時要通過深化改革與擴大開放,鞏固中美關系的共同利益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