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勝利
(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副教授)
特朗普執政以來,其新的對華戰略并未很快明確,更多以處理問題為導向,直到2017年12月特朗普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出臺。該報告將國家威脅定義為首要威脅,將中國定位為“修正主義國家”和“對手”(rival power),認為目前已重回大國競爭時代。受此影響,2018年以來美國對華戰略趨向強硬,體現為在經貿問題上反復施壓、臺灣問題上屢屢越線、南海問題上頻頻試探,如此種種,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國對華戰略趨向競爭與強硬,中美競爭與合作并存體現為競爭性一面更加突出。
一、中美戰略競爭加劇。特朗普執政以來,中美在五大問題領域摩擦不斷、競爭加劇。一是經貿問題。以往經貿關系在中美關系中發揮著“壓艙石”和潤滑劑的積極作用。不過特朗普政府非常重視美國的經濟利益,強調公平貿易而非自由貿易,更加關注相對收益,特別注重貿易逆差問題。由于中國是美國的頭號貿易逆差國家,這也使得特朗普政府將對華貿易逆差問題視為重中之重。2018年3月以來,美國在對華貿易問題上反復施壓。基于特朗普政府對經貿問題的格外關注和美國國內對華政策趨向強硬的基調,中美經貿摩擦仍有可能成為兩國的矛盾源頭。二是臺灣問題。特朗普的交易主義思維對中美關系中的“臺灣問題”構成了重大挑戰。盡管上臺之初歷經摩擦之后特朗普重申一個中國政策,但美國并未就此放棄利用臺灣問題做文章,《臺灣旅行法》的簽署對中美關系帶來的風險與沖擊有可能增加,臺灣問題依然是中美戰略分歧的重要議題,兩國未來不乏因為臺灣問題而引發摩擦和危機的可能性。三是南海問題。特朗普政府的南海政策具有冒險性,多次派遣艦機對中國南海島礁展開“抵近偵察”,其頻率遠超奧巴馬政府時期。由于特朗普政府在南海航行方面賦予軍方更多的靈活性和自主權,兩軍發生海上沖突的風險增加。四是朝核問題。在亞太安全問題當中,特朗普政府對于朝核問題最為關注。中美兩國對于解決朝核問題的分歧依然存在。特朗普對朝政策手段靈活,在施壓的同時也不拒絕談判,導致朝核問題“戰”與“和”的可能性都急劇上升,對中美關系的影響也非常重要。五是地區戰略競爭。雖然特朗普執政以來中美在亞太地區的規則競爭、秩序競爭有所淡化,但兩國的地區戰略競爭依然是影響中美戰略關系的關鍵議題。特朗普政府推出了“印太戰略”。通過將亞太戰略轉變為“印太戰略”,美國謀求能夠更多地調動盟國和伙伴的戰略支持,增強其與中國在地區競爭方面的力量。
除此之外,中美在國際領導權、意識形態領域的競爭也不容忽視。盡管特朗普政府不太重視國際秩序與規則,但這并不意味著美國會放棄國際領導權。特朗普政府對于中國挑戰美國在亞太地區和世界的領導地位還是有所擔憂,這在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體現的尤為明顯。除此之外,美國在意識形態上對中國的指責與防范增加,認為以中俄為代表的“銳實力”影響美國軟實力,美國國會甚至針對中國“銳實力”舉行了聽證會,這也被認為是“中國威脅論”的3.0版本。受中美競爭加劇影響,美國對中美之間的人文教育等交流可能會收緊,其對于中美關系的負面影響會更加顯現。
二、如何避免滑向“修昔底德陷阱”。當前對于“修昔底德陷阱”更多是從權力轉移的體系層次進行思考,忽略了國家和個體層次對于戰爭爆發的重要影響。雅典與斯巴達之間戰爭的爆發并非單純由于一國勢力的增長引發了另一國的恐慌,而是存在由雅典與科林斯的矛盾向雅典與斯巴達的矛盾轉化的過程,而在這一戰爭原因中,聯盟政治發揮了重要作用。與此同時,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不再延續以往通過外交手段來管控彼此的戰略分歧,軍事手段取代外交手段成為它們之間戰略互動的主要方式。此外,當時的希臘地區處在尚武年代,兩國的政治精英和民眾都認為戰爭不可避免且在避戰方面不夠重視。簡而言之,僅僅從體系層次來論斷“修昔底德陷阱”有失偏頗,需要考慮到體系、國家與個體的多層次性。
隨著中美競爭加劇,危機極有可能成為中美關系的常態。因而如何管控危機將成為中美能否避免滑向“修昔底德陷阱”的關鍵。國際危機存在多種類型,中美兩國最有可能爆發派生性危機和邊緣政策危機。與派生性危機強調危機發起國主動逼迫對手而引發第三方危機而言,中美兩國更應該防范因第三方危機而被牽連。事實上,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之所以爆發戰爭更直接的原因是因為聯盟關系而非結構性權力沖突,科林斯作為第三方因素對于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的戰爭爆發具有重要影響。當前美國在亞太地區同樣存在諸多盟國,且一些盟國與中國存在領土爭端,如何避免因聯盟牽連而導致中美兩國卷入軍事沖突應該予以重視。
中美實現“斗而不破”離不開對彼此核心利益的尊重,如果想在彼此核心利益上做文章,就有可能引發邊緣政策危機。特朗普上臺以來,其交易性執政風格明顯,甚至上臺之初認為臺灣問題也可以進行交易,在經貿問題上不斷向中國施加壓力,這些所作所為極有可能使得中美兩國爆發邊緣政策危機。中美兩國應該避免在彼此核心利益上過度施加壓力,使得雙方陷入“小雞博弈”困境,對于中美兩個大國而言,面子和里子都不能是你輸我贏,包容與妥協才是雙方的和平共處之道。
值得注意的是,商人本色的特朗普秉持“最大的冒險可能獲得最大的收益”的理念,不顧個人信譽和國家聲譽,在對外政策中大搞邊緣政策、極限施壓和戰略敲詐,這些實際上使得美國與其他國家發生危機的概率大為提升。更為令人擔憂的是,特朗普一方面可能不斷制造危機以期獲利,另一方面由于其決策圈的封閉性而削弱危機管控的能力,由此導致特朗普政府的危機制造能力與危機管控能力的失衡。對于中美關系而言,2018年以來危機爆發的概率有所提升,在經貿問題、臺灣問題上,特朗普政府不乏邊緣政策施壓,實際上已經部分觸碰了中國的核心利益底線。因而中美如何管控戰略分歧和危機已成為現階段中美能否避免滑向“修昔底德陷阱”的關鍵。這就需要中美兩國不必過于關注兩國的實力對比,要避免通過僵化的武力手段來解決彼此戰略分歧,加強危機預防與管控,避免雙方進入惡性競爭的互動軌道,同時對聯盟政治、高層溝通、制度建設、民粹主義等問題都需要關注。
三、中美戰略穩定依然重要。對于當前的中美關系而言,要針對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特點有所應對,既要斗中求和,又要避免斗爭失控,實現“斗而不破”。特朗普政府對華政策呈現五個特點:一是偏愛邊緣政策施壓,特朗普的對華政策在經貿問題、臺灣問題、南海問題中都出現了邊緣政策施壓的特點,具有一定的冒險性,使得雙方爆發危機的可能性增加,不過目前看來特朗普更多是將其邊緣政策施壓作為談判手段而非真正想訴諸行動;二是注重領導人之間的溝通,特朗普酷愛使用推特和電話,通過這兩條路徑以及其他直接會面機會,可以避免中美競爭失控,也使得特朗普對華施壓政策有一定的回旋空間;三是不顧對外信譽,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存在嚴重的“信任赤字”,無論是在臺灣問題還是在經貿問題上,特朗普經常言而無信,這也使得美國在這些議題上經常反復性施壓;四是注重物質性利益,特朗普對秩序規則等軟性利益興趣不大,注重物質性利益追求,這在對華經貿問題上的處理可見一斑,這也使得其對華政策顯得急功近利、咄咄逼人;五是慣用議題聯系策略,特朗普在對華政策當中經常對朝核問題、臺灣問題、經貿問題、南海問題等采用議題聯系策略,通過虛實結合來共同施壓,從而謀求在談判中獲利。
基于特朗普對華政策的特點和中美競爭趨向激烈的態勢,中國需要增強對美政策競爭性的一面,而非一味地顧全大局與和平至上。面對特朗普對外政策得寸進尺和信譽極低的情況,中國對美政策的斗爭性一面不可避免,這也是維護中方合法利益的需要。不過斗爭并非沒有底線,必須謹防軍事沖突。雖然中美兩國競爭加劇,但嚴重的軍事對抗卻并非雙方所愿,中美戰略穩定依然需要,如何實現“斗而不破”至關重要。中國爭取中美關系“斗而不破”要注意如下幾點:
一是在堅持維護核心利益的同時,也要與美國保持密切的溝通,避免危機失控,進而損害戰略穩定。中美兩國有關核心利益的認知存在分歧,對此兩國需要加強溝通,更好地理解彼此的利益訴求和重大關切,避免因核心利益問題發生戰略誤判和危機失控。雙方領導人之間的高層溝通非常重要,特朗普總統偏愛與其他國家領導人的“電話外交”,注重雙邊交往和高層溝通。從一年多來中美之間的數次危機來看,高層溝通特別是元首之間的溝通為兩國戰略穩定發揮了重要作用,也為今后中美高層溝通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二是要部分加強戰略清晰度,突出“紅線”意識,對于可能危及中美戰略穩定的重要議題,中國要較為清晰地畫出“紅線”,警醒美國不要犯機會主義錯誤,防止中美戰略競爭陷入僵局。三是注重中美之間的危機管控機制建設。目前兩國已經建立了一些危機管控機制,但覆蓋面還不夠,特別是對于海上危機管控和第三方引發危機需要加強制度建設,避免中美之間的危機增多和失控。四是加強兩國利益協調。中美之間的共同利益與沖突利益并存的特點使得兩國之間的利益協調尤為必要。針對中美在雙邊、地區和全球層面的利益分歧,可以靈活采用大國協調和制度協調兩種方式,防止兩國用武力手段取代外交手段來解決利益分歧。五是加強戰略定力,善用太極手法。針對特朗普對華政策急功近利且信譽極低的特點,中國可以嘗試通過以慢制快、以柔克剛來避免中美之間的摩擦升級和危機失控,為兩國關系緩和盡可能爭取較大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