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晚春的抒情

劉年

牦牛頌

牛皮帳篷里，女人將牛糞撤出爐子

用淡去的炊煙告訴遠方，牛奶和牛肉已經備好

牦牛們引領著男人，緩緩歸來

這些高原上的神靈，鼻孔里都沒有繩子

戊戌年晚春的抒情

1

愛夜晚

深夜還做事

做完事還騎摩托出行

舍不得那些

深夜里發光的事物

星星、手電筒

以及窗子

2

愛白天

雨天也愛

陽雀開叫、桐子開花

苜蓿田的開犁

螞蟻搬家

都是人世間的

大喜事

3

我愛母親

她怕芝麻蟲

勝過怕蛇

最近又有些怕我了

越來越聽話

按時散步

按時吃藥

按時量血壓

4

我愛妻子

攢家、持家、交際

像我的母親

練歌的時候

纏著我說話的時候

坐在摩托車后座的時候

又像我的女兒

5

我愛兒子

比我當年還自卑

不再想方設法地逃學

前幾天

省下伙食費

帶回了兩袋奶糖

吃得他母親

今天的嘴，都還是甜的

6

我愛那些山

天山、興都庫什

昆侖、喀喇昆侖

唐古拉山

念青唐古拉山

都有雪，都有鷹

讓我可以

抬起頭來

7

我愛那些水

羊卓雍措

額爾古納、烏倫布

額爾齊斯

怒江、瀾滄江

澧水、猛洞河

以及風溪

都可以

還我清白

8

我愛這具肉體

粗陋但耐用

沿著這么難走的路

走了這么久，這么遠

人都沒有了

他還在走

路都沒有了

他還在走

9

體內

有些堅硬和疼痛

有些光芒

在堆積、磨礪

發炎、紅腫、結晶

最后鈣化成

有珍珠光澤的文字

那是我

最愛的詩歌

10

愛的越多

越怕死。越怕死

越愛亂想

——如果我死了

就會徹底地失去

所有的所有——

妻子會去找

另一個男人

帶著錢財、房產

帶著我買的翡翠手鐲

帶著我的兒子

11

如果我死了

最可憐的是母親

會大哭，會罵天

會撞墻

她有腦動脈硬化和高血壓

甚至可能發瘋

見過發瘋的許四娘

在大西街

抱著郵筒

喊兒子的小名

12

如果我死了

體內，那些

沒來得及

化成文字的詩意

將化成

淡黃的軟蛆

13

我怕死

非常非常地怕

每天都

戰戰兢兢

如果有人趁我買水果

推倒我的房子

我會告狀

如果法律不管

也不會報仇

——算了吧

對方有黑社會背景

而我又沒有房產證

和土地使用證

14

如果有人

搶我的摩托車

我不會反抗

只要把命留下

讓我還可以

在這片土地上

用腳漫游

用手寫詩

臨走，會把頭盔

也給他

15

如果他們

說我賣國，賣友，賣春

批我，斗我

給我臉上刺金印

只要把命留下

叫我認罪

我就認罪

叫我學狗叫

就學狗叫

用鋤頭敲死過

一條大黃狗

我還記得它的叫聲

16

但是

如果還有暴秦

滅六國，焚書

坑儒，坑四十萬降卒

如果還有荊軻

問我愿不愿意去咸陽

明知成也死

敗也死

捫心自問，我會說

“我愿意”

條件是

不帶秦舞陽

17

如果

還有日寇圍城

如果他們人性未泯，說

有人墊在履帶下

可以阻止坦克的

碾壓和屠殺

捫心自問，我會拖延

實在沒有人出聲

我會從人群中站出來，說

“我愿意”

18

如果真有老天爺

如果他真的懂天理

如果他真有眼睛

如果他盯著

我的眼睛，問

愿不愿意，作為祭品

換取這片土地的

誠實和公正

捫心自問，我會說

“我愿意”

19

說的時候

會很輕

很輕

盡量不讓母親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