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弋舟的短篇小說《出警》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可喜可賀。《出警》的故事發生在城市社區和派出所之間。弋舟跟隨片警“出警”在生活現場的同時,也向著人的內心深處“出警”。他以綿密而富有情感的細節,揭示人際間的隔膜和疏離,探詢人性的隱秘和幽暗,點亮一盞溫暖的精神之燈。作者擅長小說的辯證法,在瑣碎和繁復的日常工作敘述里表現出三代片警一脈相承的人文情懷,在充滿喧囂和惡念的命運沉浮中去叩問獨居老人的心理荒漠。這是一篇有著文學質地和思想溫度的城市書寫,非常吻合魯迅文學獎的宗旨。
我一直喜歡弋舟的小說。在“70后”作家群中,弋舟有著自己鮮明的個性,他是一位追求思想性和思辨性的作家,這也就決定了弋舟的小說不是供人消遣的輕松閱讀物。《出警》盡管獲獎了,但坦率地說,這一篇并沒有顯現出弋舟最鮮明的文學個性來。在參評的作品中還有弋舟的另一個短篇《隨園》,也許這一篇更具有弋舟的典型面孔。這是一篇完全由作者精神意象孕育出來的小說,他將古代文學中的一個文化象征“隨園”強制性地復原在西北的荒原,以安妥自己精神孤獨。小說的思辨性很強,同時也顯得過于龐雜,既有內省式的自責,也有冷峻的社會批判;既有不屈不撓的追問,也有不留情面的揭露。這一切構成了復調式的敘述,弋舟在復調式敘述里一層層剝開孤獨的內核,以反省的姿態面對大千世界,并試圖尋覓到精神拯救的途徑。
作家屬于敏感型的人群,而思辨性的作家對語言文字格外敏感。我們不妨從弋舟的小說中找到他的一些敏感詞,這有助于我們理解弋舟。比如《隨園》里的“戲仿”,就是這樣一個敏感詞。戲仿是一種模仿行為,其特點是以一種游戲般的、不很嚴肅或正經的態度進行模仿。戲仿被后現代主義發揮到極致,因此戲仿幾乎都成了后現代所特有的修辭格。弋舟對于戲仿的敏感,無意中暴露了他的后現代主義傾向。《隨園》就是一篇后現代小說,弋舟在這篇小說里巧妙地玩了一次戲仿。首先他讓小說主人公薛子儀戲仿了一次清代才子袁枚。他讓薛子儀穿上中式對襟立領襯衫,很有仙風道骨的風范,也讓他在祁連山上營造起一座“美輪美奐的隨園”。我們尚不甚明白的是,這戲仿是嘲弄了當代文人薛子儀,還是嘲弄了古代才子袁枚。也許楊潔的一句話透露了作者的用意:楊潔看到薛子儀一副身陷失敗的樣子時,暗自說“我想起了袁枚,那個清代‘以淫女狡童之性靈為宗的倉山居士”。最終,弋舟要把戲仿作為一種世界觀,他說:“如果你真的領會了‘生命是戲仿的這個真諦,差不多所有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還說,世界就是“一個純粹的戲仿”。從這個角度說,弋舟的所有小說都是他在戲仿他所理解的世界。
等深,這是弋舟的另一個敏感詞。弋舟似乎對那些抽象的專業詞語有一種偏愛,等深就是從一個海洋科技專業術語“等深線”轉化而來的。這個抽象的專業詞語看來與弋舟內心的道德情結有一種共鳴。弋舟不希望我們社會的道德水平一代又一代地淪陷下去。他便以“等深”為題寫了第一篇以劉曉東為人物主人公的小說,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家庭因為道德失衡影響到孩子成長的故事。接下來,弋舟便沿著道德的“等深線”一路追問下去,寫了劉曉東的系列中篇。從《等深》到《而黑夜已至》,再到《所有路的盡頭》,弋舟幾乎是以劉曉東為線索,書寫了八十年代一代人的精神史。劉曉東就像是一個私家偵探,他不僅在調查事件的真相,也在偵破人物精神活動的軌跡,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也完成了對自我的審判。在《所有路的盡頭》中有個詩人尹彧,應該是作者精心設置的一個帶有隱喻性的人物,他“代表著一個時代和一種價值觀”。以詩歌和詩人代表著一種理想時代,是作家們覺得最恰當的方式,當宣布尹彧不足以進入文學史時,也就意味著他的精神之路走到了盡頭。我們的現實世界呈現出精神渙散的癥候,弋舟其實是在對這個世界詰問:是否所有的路都已走到了盡頭。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詰問。
第三個敏感詞是“踟躕”。弋舟應該是在閱讀漢代樂府《陌上桑》時一下子抓住了這個書面語感十足的詞語的。《陌上桑》中一首歌頌愛情的詩歌。詩中美麗的女子羅敷面對高官和財富的誘惑不為所動,令弋舟感慨的是,今天的時代還會有像羅敷一樣忠誠于愛情的女子嗎?樂府中的“踟躕”這個詞為什么會讓弋舟敏感?是因為他發現了同代人內心的踟躕還是因為他自己對社會的評判還處于踟躕的狀態呢?我們很難說清楚。反正他由此寫了一部小說《我們的踟躕》。小說寫的是幾個“滄桑男女”相互依存、相互糾結的故事,作者所要表達的是他對“70后”一代人愛情觀的認識和批判,也在檢討自己在情感上的踟躕不前。但他將這種踟躕不前界定為“我們”的,顯然他既有“我”,也有“我們”,他是以“我”的眼睛去看“我們”的,既看到“我”在“我們”之中,又能夠身處“我們”之中不忘記“我”的身份。踟躕這樣一種猶豫不決、糾結不定的迷茫和困惑的精神狀態,在弋舟看來正是“70后”的普遍狀態,而這種精神狀態又是與“70后”的特殊成長和特定時代相關聯的。一方面,弋舟對“我們的踟躕”感同身受,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像“我們”那樣止步于踟躕。這是因為還有一個 “我”在不斷地提醒他,你應該去尋找愛情。這個“我”就是活在他內心深處的“羅敷”,一個凝固在時間歲月中的一個具有愛情理想的羅敷。令弋舟傷感的是,踟躕本來是一種古典情調,但現代的人無法分享這種情調,只能讓愛情止步于踟躕。弋舟敏感于踟躕,是因為他內心的踟躕始終揮之不去。
還可以繼續找尋弋舟的敏感詞。但我想還是不要繼續往下做了,因為一味地以敏感詞來讀解弋舟的話,有一種將把弋舟肢解的危險。讓我們從敏感詞再回到弋舟本身。多年以前,弋舟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安靜的先生》。小說寫了一位尋求淡泊清靜生活的退休老先生,他冬天時從北方來到南方,尋一個小城鎮住下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安靜地度日,無所牽掛,也與世事無關。但世間的俗事偏偏不放過這個無所牽掛的老頭,頻頻地來騷擾他。后來接連讀到弋舟的小說,就發現原來這個安靜的先生就是弋舟本人的寫照。安靜似乎是弋舟所欲求的人生最高境界,他心向往之。但社會是那樣的喧囂、浮躁、無序,找不到半點潔凈之處。安靜的內心欲求與喧囂的外部環境構成了弋舟的精神焦慮,也就有了他一篇又一篇的小說。也就是說,他的小說是與現實密切相關的。因此弋舟的小說不僅具有思辨性,而且同時也充滿著現實感。他是一個內心不安靜的安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