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學源
摘 要:文章對《紅樓夢》小說中有關林黛玉的服飾描寫作了闡述,并在此基礎上對林黛玉的服飾形象進行概括:第一,曹雪芹以獨特的筆墨,塑造了林黛玉獨特的服飾個性:超凡脫俗、簡素清純;第二,林黛玉具有新的服飾審美觀,表現自我,不媚世俗;第三,林黛玉的服飾觀,是詩化的服飾觀,小說中直接描寫林黛玉的服飾并不多,但是從小說家“不寫”或“略寫”中可以極為鮮明地看到她超逸的詩心。
關鍵詞:紅樓夢;林黛玉;服飾形象;服飾觀
中圖分類號:TS94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346(2018)03-0034-07
《紅樓夢》是百科全書式的詩小說,林黛玉是其“女角一號”,她的服飾形象,是《紅樓夢》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
且將《紅樓夢》中關于林黛玉服飾的有關描寫簡要評述如下:
林黛玉正面出場是第3回。這一回是《紅樓夢》讀者非常關注的一回。但是,看完這一回,細心的讀者卻不能不詫異:林黛玉初進榮國府,和所有該見面的人物都見了面,亮了相,然而,對她的服飾卻幾乎沒有一點丁兒具體描寫。這在所有古今中外長篇小說中,是極少見的。在外祖母那里與眾人見面,對于一般小說家來說,這個場面顯然是潑墨描繪女主人公服飾的極佳機會,然而曹雪芹卻出人意表,完全沒有施展筆墨。
賈母因十分傷心,未注意黛玉的服飾,這種心理是合情合理的。但是,王熙鳳前來迎接稀客了,這位“脂粉隊里的英雄”,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出場會見黛玉,總該細看一番黛玉的穿著打扮了吧?但是,小說家又一次讓讀者感到意外了。小說中雖寫了“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而才算見到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竟是一個嫡親的孫女……”黛玉的“標致”、“氣派”看來是非同尋常的,引起王熙鳳的特別關注。但究竟如何“標致”,是怎樣的“氣派”,卻又只字未寫。其后,她問黛玉“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卻沒有問要什么穿的戴的。直到王夫人吩咐拿些緞子“給你這妹妹裁衣裳”時才觸及“衣裳”,但王熙鳳只說:“我已備下了。”至于什么樣的緞子,做什么樣的衣裳,依然是只字未寫。
那么,是不是為了讓“男角一號”賈寶玉出場與林黛玉見面時,從賈寶玉的眼中再來細寫林黛玉的服飾呢?
不,這個想法,也與曹雪芹的藝術構思完全不同。請看小說家是怎樣寫的:
寶玉與黛玉“廝見畢,歸坐,細看(黛玉)形容,與眾各別: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時,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賈寶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著說寶玉胡說,因為他從未見過黛玉。寶玉則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必不可。”然后,他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賈寶玉“細細打量”了什么呢?依然只字未寫服飾。
看完上述文字,特別是賈寶玉、王熙鳳細看黛玉這兩段文字,讀者也許要發問:怎么總不寫這位女主人公的服飾呢?如果我們對全書作一番藝術上的探尋,就會拍案叫絕,確認這是偉大小說家的精心妙構、空前的藝術創造。在讀完全部小說之后,讀者可能會領悟到:怎樣塑造林黛玉的服飾形象,雖然屬于構思方法、藝術形式方面的問題,但是,在偉大作家的杰作中,方法和形式,也是會變為思想、成為內容的。曹雪芹關于林黛玉的服飾以及賈寶玉如何看待林黛玉的服飾,就十分充分而鮮明地證明了這一點。
且看以后近百回的服飾描寫。
第8回在梨香院薛寶釵房內,賈寶玉不但注意了寶釵的發式、棉襖、比肩褂、棉裙的色彩、材質、款式、新舊,而且看了她的唇、眉、臉眼,特別“細看”了她的金項圈和長命鎖;而看黛玉呢,卻只有一句話:“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此前和此后的這類描寫都使我們深深注意到,在人際交往中,賈寶玉對于不同的交往對象,他的眼睛和注意力往往是大不相同的。面對薛寶釵和林黛玉,吸引他、引起他關注和思考的,一個主要是外在的物質的世俗的美,一個則主要是心靈的、精神的、脫俗的美。
所以,再往下讀他們的故事,我們就會看到,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歷的增加、思想情感的深化細化,林黛玉的服飾形象,特別是在賈寶玉眼中、心中的林黛玉的服飾形象,是不斷發展、變化的。
第19回寫賈寶玉到瀟湘館看望林黛玉,寫到了服飾中的隨件、化妝品:黛玉看到寶玉左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湊近去用手撫之細看,以為是誰的指甲刮破的,寶玉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她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黛玉便用手帕替他揩拭,輕責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對于寶玉的喜歡為姑娘們調制胭脂,及至愛吃胭脂之類特殊癖好,林黛玉并沒有大驚小怪,說三道四,更沒有像賈政等人那樣,將其與“色鬼”聯系起來,她只將其當著個人的一種癖好,采取寬容態度,她擔心的是被別人看見了,又會當著奇聞逸事去傳播、評說,若傳到賈政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也就是說,對寶玉的獨特癖好,她并未當作什么奇事、丑事加以指責、阻止。這一見識,是不同流俗的,可以說是高人一籌的。曹雪芹寫這類故事,顯然并非獵奇性的湊趣閑筆,而是要于細微處見精神的。正是在這些細微之處,鮮明體現了人物的獨特的性格、思想和人生觀念。謂予不信請看緊接著的一段(第19回):
黛玉正和寶玉說話兒,寶玉聞到一股從黛玉袖中發出的幽香,聞之令人醉魂酥骨。于是寶玉拉住黛玉的袖子,問她袖里籠著什么香料?黛玉說,她根本沒帶什么香。寶玉問:那么,這香味從何而來。黛玉也不清楚。這段故事表明,林黛玉在化妝方面,是惟愛風流高格調,不隨世俗險梳妝的。賈寶玉從她袖中聞到的奇香,可能就是她體內散發出來的那種罕見的“體香”。五代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物》寫及楊玉環夏天流出來的汗是桃紅色的香汗。“香汗”之說雖不常見,但也不能說絕不會有。史籍中也有關于“體香”的記載,康熙皇帝有一維吾爾族妃子就是有“體香”的。天生麗質加上文化修養和獨特個性,林黛玉的化妝及其觀念,必然是有其獨特性的。
第21回,有這樣一段生動的描寫:史湘云來到賈府,晚上,在黛玉帳中安歇。次日天亮,寶玉披衣靸鞋來到黛玉帳前,見她們尚躺在被窩里。黛玉嚴嚴密密地裹著一床杏子紅綾被,安穩含目而睡。湘云卻將一把“青絲”拖于枕邊,被子只齊胸蓋著,一只雪白的膀子在被子外邊,手臂上戴著兩個金鐲。在對比中,顯現了二人迥異的性格,同時,也將黛玉的“病如西子勝三分”的病美人形象具體刻劃出來了。
第33回寫賈政毒打賈寶玉,驚動了整個賈府各式人物,主要人物都出場、表態了。林黛玉自然也來看望寶玉。兩個人的心因之貼得更近了。黛玉離開后,寶玉設法支開襲人,讓晴雯去看望黛玉,送了他用過的兩塊舊手帕給黛玉。晴雯道:“她要這半新半舊的兩條手帕子作什么呢?”寶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對寶玉此舉,黛玉剛開始也心中納悶,暗想道:“做什么送手帕子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細心搜求,思忖了半日,體悟出寶玉送手帕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領會深意,單看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于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又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余意綿纏,不能自已,急令掌燈,把嫌疑、避諱等等都拋到一邊,在那兩塊手帕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還要往下寫時,黛玉覺得渾身火熱,面孔發燒,走到鏡臺前,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上床睡時,猶拿著帕子思索。
第1首是寫感謝贈帕。兩情未通之時,總是不斷地疑惑、試探,自己經常兩眼蓄滿淚水,暗灑閑拋,但是這淚水為誰而蓄、為誰而流呢?她過去是難以直面的,所以總感到“空”。如今,私相傳遞的兩塊舊帕,使一切都明朗化了。懸著的心獲得了極大撫慰。在興奮、幸福之中,詩人回首以往淚花滿面的歲月。
第2首寫追憶。以往,整天總困惑于閑愁之中,而閑愁是最苦的。深心長期來無法表達,一腔摯情只能化作千萬行淚珠。既然難以拂拭,索性不去拂拭,只它去流。封建婚姻制度和冰冷的封建禮教形成的精神壓力比山還重,是誅心之劍。作為一個孤苦的少女,除了流淚,還能有什么方式更能排泄自己的痛苦和憤懣呢?
第3首借湘妃的愛情故事暗寓其志。她和寶玉的愛,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之愛。對這種愛,她要象湘妃對舜帝那樣一往情深,天長地久永無絕期。湘妃之淚染成了斑竹,成為天地間忠貞愛情的永恒的紀念。瀟湘館前也有千竿翠竹,她的淚也能盡染翠竹,把她的忠貞之愛變為佳話永留人間。既然不惜以生命為代價,那么還有什么可怕的呢?自然,以湘妃自比,以斑竹為喻 ,也暗示了他們愛情的悲劇結局。
3首詩中,仿佛處處都閃爍著淚珠,有喜淚,有悲淚,有苦淚,但總起來看,是幸福的淚花。所以當她走到鏡臺前,看到自己腮上通紅,艷若桃花。熱戀中的少女、獲得愛情時的少女是最幸福、最美的,她陶醉于愛情幸福之中。自此以后,她和寶玉之間,再沒有以往那樣的猜疑、口角、吵鬧。試探階段結束了,進入了溫馨、平靜的愛情發展階段。仿佛一切都很美好的。題帕的第2天早晨,她遙望怡紅院之后踏著“竹影參差,苔痕濃淡”的幽徑,回到房內,“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她吃了藥,坐在月洞窗下逗著鸚鵡,教它念詩。——一切都顯得那么愜意。是她的清幽淡遠的心情的詩意抒寫。
兩情已經相通,情感有了著落,黛玉的淚也少了。她畢竟太單純、太詩化了。怎么能忘記,當時的婚姻的基本條件(門當戶對)和基本原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怎么能忘忽不利于他們的種種因素在暗中撲向他們呢?在分享他們的快樂的同時,讀者又為漸漸臨近他們的悲劇而深憂。
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林黛玉也沒有忘記兩塊詩帕和詩稿。在“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第98回)之前,在“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97回)前夕,小說家寫下了《紅樓夢》第一個大悲劇的結局——《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第97回)。她要了自己的詩稿,又要了詩帕;隨之將詩帕投入火中。她要讓她的詩帕和詩稿一起在烈火中化為一縷青煙,伴隨著她“魂歸離恨天”。在林黛玉,她是完全恪守了自己在題帕詩中許下的諾言的。她的愛是堅貞的,她誤解了賈寶玉;然而,在賈寶玉,則是令人扼腕嘆息的:這種誤解是永無澄清和解釋之日的。
贈帕——題帕——焚帕,從一個側面概括了寶黛由熱戀到毀滅的悲劇的全過程。
第49回寫寶玉在瀟湘館,李紈打發人來請姑娘們商量做詩之事,寶玉約黛玉同往稻香村。“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起踏雪前往稻香村。”很顯然,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這個時期的林黛玉,心情都是極好的,特別是她和寶玉的戀愛已進入了定情階段,作為一個“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之美”的少女,這個時候,她當然是最美的;加上她是應邀參加詩會的,在這種特寫情景之中,作為大觀園中最具才華的詩人,她豈能不心花怒放!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第一次顯現出她的妙齡少女的另一種豐采。小說家在這里似乎完全換了一副筆墨,那紅香羊皮小靴已經夠艷麗美妙了,而這靴子的工藝似乎也是極精細的:靴縫里是嵌了金線的(掐金),皮面上又是挖出了云樣圖案的,里邊再墊上其他色彩的里子,構成精巧的裝飾性圖案。身上的“鶴氅”也是極“精美”的:面子是大紅羽紗的,里子卻是白狐皮的。面子的紅艷,體現的是她此時此地的熾熱心情;里子的潔白,體現的是她內心純潔;腰間的絲帶,這回也是異乎尋常的,不但色彩鮮明而豐富,而且編織也是極講究的。在心愛的人兒陪伴下,踏著滿地白雪去赴詩會,格外愜意!格外如意!格外滿意!
讀者讀完這一段,連同幾次她在詩會中那么歡暢、活潑、興會無前、詩情橫溢的情景,一定會充分感受到少女詩人服飾形象的嬌艷的一面。她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只是她更喜愛的是素淡簡約。
有了這一回的描繪,足夠讀者細細去品味、去鑒賞、去想象、去創發的了。讓讀者各自在心里去塑造自己的林黛玉完整的服飾形象去吧,小說家在以后的30幾回書中很少細寫林黛玉的服飾。直到第85回,四大家族大故迭起,大觀園開始風流云散、玉殞香消之時,林黛玉也開始踏進人生悲劇的慘淡境地,這時,小說家才再次描寫她的服飾。這一回寫賈政準備赴工部郎中之任,闔府歡慶。開宴之日,車馬填門,貂蟬滿座。賈政升官與林黛玉何干!她不會去祝賀的;但老太太“叫她,她不得不去。”賈母叫她們快來時才出現:“……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出來見了眾人。”她的打扮看來是鳳姐的手筆吧。原來這天正巧是黛玉生日。大家坐定,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黛玉哪里知道,寶玉的婚事已因賈政赴任暗中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她的悲劇結局正由此拉開最后一層帷幕。這位嫦娥不是“下界”,而是就要“魂歸離恨天”了!
第86回,在瀟湘館,寶玉聽黛玉論琴:“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還要輿手、焚香、端坐,從容運手,身心俱正,舒卷自如,體態尊重,這完全是傳統文人雅士的體態、心態,給人以即將羽化登仙的感覺。
第87回描繪了少女詩人秋夜撫琴圖,尤其是她的“低聲吟誦”,刻畫她在秋風明月之中思念故鄉時的服飾形象:“倚欄桿兮涕沽襟”、“羅衫怯怯兮風露涼”。這是這位少女的自悼。悲涼之霧,迎面襲來,她那顆包裹在怯怯羅衫中的心,因“不自由”、“多煩憂”而泣血。“憂從中來,不可斷絕”①!恰如在一旁暗中聽琴的妙玉、寶玉所說:“何憂思之深也!”“聽她(那)音調,也覺得過悲了!”也恰如黛玉所說:“這是人心自然之音。”
第89回寫寶玉來到瀟湘館,黛玉房中掛著一幅單條上畫著嫦娥、女仙,“身邊略存些云護,別無點綴”,全是仿李龍眠的白描筆意。與其說畫的是嫦娥,不如說畫的是黛玉。這段描寫也為下段對黛玉服飾的描寫作了鋪墊。寶玉吃著茶,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髫,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這段描寫遠不及前80回的有關描寫簡約、準確,但還是畫出了林黛玉的風儀。特別是“別無花朵”四字,是筆到神出的。
在第87回和第97回中,林黛玉那兩塊詩帕出現了兩次,它們隨著女主人的羽化登仙而火化,一同回歸天上。便是“焚稿斷癡情”了。第104回寫賈寶玉經歷失玉、復得事故的折騰,再游太虛幻境,終于見到了黛玉。這里有一段服飾描寫:“(寶玉)只見一女子頭帶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與前文比較,殊非同一付筆墨,無個性,無內涵,略無傳神之處,如果判之為狗尾續貂,恐怕并不過分。
從小說家對林黛玉的服飾描寫看,我們讀出了什么呢?概而言之,有以下3點:
1 服飾的高度個性化
曹雪芹以獨特的筆墨,塑造了林黛玉獨特的服飾個性。
林黛玉出身于一個世襲侯爵的清貴之家、支庶不盛的書香門第,父親林如海為解“膝下荒涼之嘆”,便把這個絕頂聰明的女兒當著男孩教養,為她請了家庭教師,自幼教她讀書識字,但因女兒身體纖弱多病,故并不嚴格課讀,愛之如“掌上明珠”。這就是說,林黛玉的幼年,過的是一種似乎很少受傳統規范束縛的生活。后來母親早逝,給她的童年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父親為了減少內顧之憂,應賈母一再叮囑,將她送到賈府,投入慈愛的外祖母的懷抱。不久父親又去世了,她成了一個只身飄泊的孤兒。這種特殊的家庭境況和人生遭際,促成了她的獨特個性的形成。賈寶玉一見到她就看出了她的個性特征:“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第21回對她的個性有一段入木三分的描繪。那就是史湘云與黛玉同寢而睡相絕然不同的那一幕。何等鮮明的性格對比!
若往內里想,可用賈寶玉的話來說:“一個神仙似的妹妹。”即越劇影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那句唱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是有其根據的。林黛玉原是靈河岸上一株絳珠仙草,因赤瑕宮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得天地之精華,遂得脫卻草胎木質,換得人形,養成女身。因神瑛侍者下凡,她也下世為人。一言以蔽之,她是仙子,具有仙品,超凡脫俗。比如她最中意的大觀園內的住處是瀟湘館。她說;“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的(地方)更幽靜。”(第23回)這里“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還有月白風清,竹影移墻。就是說,林黛玉的生活環境,簡直是一塵不染的清幽之仙境。
由其居見其人。這樣的一個少女詩仙,她的服飾自然必是別具特色,超凡脫俗的。第89回所寫的她的服飾還是比較符合其個性的,皮襖面子是淡藍的,背心是銀白鼠皮的,頭上是隨常云髫,“別無花朵”。房內掛的畫,畫的是嫦娥,“身邊略有云護,別無點綴”。讀者自然會說:這嫦娥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就是嫦娥。
簡素、清純,是林黛玉服飾個性化的又一特征。她的服飾始終都像詩一樣簡素、清純、精妙。她是天生麗質、閬苑仙葩(第5回),因之,她無需“時尚”的式樣、繁縟的飾品、堆砌的衣冠和濃妝艷抹,那只會損害“世外仙妹寂寞林”的天然之美。不管在何種情景之中,她都沒有鏗鏘環佩,云堆翠髫。在描寫她的服飾時,小說家一再用“別無花朵”、“別無點綴”這類字句,顯然是為了突現她的簡素風格。她的簡素,有時簡約到蹤跡全無。如前所述,她和寶玉第一次見面,就是只字不寫她的服飾的。
自然,林黛玉服飾的素凈、簡約,和薛寶釵的作偽、冷漠是不同的,林黛玉以簡素為總體風格,但她也不乏花季少女嬌花一樣的風姿。第49回描寫她和寶玉一起欣然踏雪去赴詩會之約時,她的服飾多么亮麗動人:精制的紅香羊皮小靴、色彩對比鮮明的大紅面子、白色里子的鶴氅、青金閃綠的腰帶,色彩是艷麗而豐富的,在一片雪地上,顯得多么光彩奪目!這種艷麗和簡素純潔的風格,如此完美的統一在她身上,就如同她最愛哭,但也笑得最美,她的詩婉約,但也有豪情的詩;她敏感尖刻,但在詩會中,卻是那樣瀟灑,她絕不缺乏青春少女情愫。
2 新的服飾審美觀
“女為悅己者容”,和“士為知己者死”①一樣在整修封建時代,都成了“天理”。女子要為男人梳妝打扮,讓男人“悅己”。以自己的色相取悅男人,成了女人的人生追求。這和男人的“學得文武藝,售于帝王家”,這宗傳統買賣是一樣的。美貌,成為恒定的男權文化傳統中男子對女子形象的千古不變的要求。似乎除了色相之外,女子是一無身價可言的。更為可悲的是,這種男權制定的人生的廉價,久而久之,竟然異化成為女子的人生理想,她們刻意利用自己的姿色,并精心修飾自己,甚至濃妝艷抹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自己取消自己,以博得“人生幸福”。但是,到了《紅樓夢》的時代,隨著封建制度的日薄西山,這種“天理”難以為繼了。林黛玉從來沒有委屈自己、取悅男子的想法和做法,包括賈寶玉在內。我們沒有看到她曾濃妝艷抹地打扮自己,更不曾見到她曾向任何人炫耀她的“絕代姿容”、“稀世俊美”(第26回)。她不是那種將心靈物化的少女,而是始終將心靈詩化的少女。她始終保持高度的人格美,不但不取悅于男子,而且絕不讓男子和別的任何人“欺負”、“取笑”、“笑話”(小看)、“奚落”(黛玉語)自己,包括賈寶玉,一無例外。一旦有類似情況發生,她便會臉色陡變,進行抗議、抗拒。這種新的人生觀、價值觀體現在服飾中,便成為一種新的審美觀、服飾觀。在這個方面,寶玉和黛玉是不謀而合的。賈寶玉從第一次見到林黛玉到最后一次見到林黛玉,他似乎從來就是不關注不講求林黛玉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的;林黛玉也是從來不曾注意過賈寶玉是怎樣看她的穿著打扮的,她們彼此都是抱定這樣一個宗旨的:“我為的是我的心”(第90回),他們關注的始終是對方的心靈之美。但是,作為一個審美情趣高尚的少女,她又不是漠視美化自己的,只是她的美化自己,首先和主要的不是為了“悅己者”,而是為了“己悅”;同時,自然而然地讓別人獲得審美愉悅。比如,當李紈邀他們去稻香村商量作詩之事時(第49回),她便打扮得十分精美。因為寫詩是她平生最高興的事,應邀參與寫詩活動,她自然會以恰當的方式把自己打扮起來,這是她美好心情的自然流露,也是她悅己心情的自然表達。這自然也會帶給別人愉悅。一切都是極其自然、合情合理的。又如第85回,為了參加慶賀宴會,又適逢自己生日,為己為人,黛玉也“換了幾件新鮮衣服”,含笑去見眾人。這就是說,在服飾上,她并不是不近人情,固執于自己的偏好,毫不顧及別人、毫不注意時空環境的。但將上述兩段服飾描寫比較一下,我們又可窺見,林黛玉在作詩活動中,心情更美好,她更看重這種活動,因之從上到下,從外到內都是光彩照人、極其美妙動人的。
林黛玉的服飾觀是具有時代特征、具有超前性的,它是明清時期女性解放思潮萌發的一種體現。具有反傳統反潮流的意義。她在擺脫“女為悅己者容”、“郎才女貌”和“以衣帽取人”的傳統觀念,女性的主體性開始在服飾上反映出來。林黛玉已不愿在男權文化的束縛中做人,她不愿看別人的眼色、揣摩別人的心向,按照別人的意愿,小心翼翼地包裝自己。林黛玉在服飾上要體現的是“我”,要“寫”的是一首寄情寓興的抒情自由詩。這是一種哲學。林黛玉并不是時代孤兒,賈寶玉、史湘云、芳官等在這方面均有表現。
與服飾直接相關的“女紅”描寫,也是值得一窺的。在封建時代,“女紅”是女子的第一“專業基礎課”、“基本功”,它直接關系到一個女子的價值。對此,薛寶釵說得極為清楚:“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第42回)。而林黛玉則反其道而行之的,作詩才是她的人生第一等大事,針黹紡織之事卻是擺不到她的生活平臺上來的。雖然生活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個家庭中,她也不可能完全超然界外,她也會剪裁,會刺繡;但她并沒有象薛寶釵、襲人等人那樣,把這些作為人生價值看待,而只是生活中的一種插曲、一種情趣。她為寶玉做荷包、香袋、扇套之類的小飾品,而且做得“十分精巧”,她自己說得明白:“(要做)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第18回)薛姨媽生日時,她也“早備了兩色針線送去”(第57回)。那是一種情感的表達和寄托,而不在“女紅”如何如何。賈寶玉看重的正是這些。“匪汝之為美,美人之貽”。與襲人、寶釵為寶玉做鞋、做肚兜是迥然不同的。為此,曾引起襲人、史湘云等人的非議,尤其是襲人,說得那么露骨:“她(指黛玉)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呢,誰還敢煩她做。舊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有拿針線呢!”這就叫做“道不合,不相為謀”。好在寶玉、探春等都與這些世俗的想法不同。
自然,一切均處于孕育狀態,過分的評估是不切實際的。事實上,在林黛玉的服飾觀中,是可以窺見一些傳統舊觀念的。對于史湘云愛著男裝,她是頗為欣賞、津津樂道的(第31回)。殊不知這一愛好是包含雙重性的,既包含男女平等要求的朦朧意識,也隱含以男子為標準的傳統觀念。在第86回、第87回描寫的論琴、撫琴故事中,林黛玉的服飾意向,也是含有傳統的舊觀念和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偏好的。這是她從封建主義母體帶來的血污,要完全清除它是為時尚早的。她屬于“夷之初旦,明而未融”的封建后期。
3 詩化的服飾觀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的世俗的服飾,與林黛玉是毫不相干的。
林黛玉是一位從內到外高度詩化的少女。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具有詩的意境,衣食住行,說笑游賞,讀書撫琴,無不詩意豐沛。她芒種節葬花,那本身就是一首絕妙的詩。她那錦囊、花鋤、花冢,無不充溢少女詩人的靈性。寶玉贈她兩塊舊帕,她是以詩心體味其深意的,于是和淚揮毫,題詩帕上,演繹出贈帕、題帕、焚帕三部曲來。在菊花詩會中,她“喃喃負手叩東籬”,“口齒呤香對月吟”,簡直就是一位活生生的詩仙。她不但欣然教導香菱學詩,而且教自己的鸚鵡學詩。她的死也是詩意濃烈的:香魂一縷隨著樂曲、清風悠然而去,那是一首安魂曲。用她自己的詩來說,那是“冷月葬詩魂”。所以有紅學家概括說:“寶釵在做人,黛玉在做詩,……寶釵把握著現實,黛玉沉醉于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法則,黛玉任自然地表現自己的靈性,寶釵代表著當時一般的家庭婦女的理智,黛玉代表當時閨閣中知識分子的感情。”①
林黛玉的服飾是完全詩化的,既不全同于王熙鳳的珠光寶氣、華麗輝煌,也不同于史湘云的標新立異、英姿颯爽,更不同于薛寶釵的裝愚守拙、冷氣逼人。她是那么空靈、嫻雅、獨步,絕殊超倫。我們不但可以從她的服飾中領略她服飾觀的詩化,還可以從她的詩句中窺見她的服飾思想。比如《葬花詞》中的“錦囊收艷骨”(第27回)、《題帕詩》中的“鮫綃”、“彩線”、“香痕”(第34回)、《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中的“羅衾不耐秋風力”(第45回),論琴時談到的“深衣”、“鶴氅”等(第86回),其中都蘊含著她的服飾情趣。我們還必須善于從小說家的“不寫”、“略寫”中體悟林黛玉詩化的服飾觀。這些不寫之處,如第3回賈寶玉、王熙鳳初見黛玉時、第85回黛玉生日略換新衣,這些“不寫”、“略寫”之處猶如影片中“空鏡頭”、繪畫中“空白”、戲曲的潛臺詞、音樂中的休止符,我們可以從這些“不寫”、“略寫”處鮮明地讀出小說的應有內容(黛玉的服飾觀念)。對薛姨媽派人送來的宮花的不屑一顧,對賈寶玉要把北靜王由皇上那里得到的鶺鴒香念珠轉送給她,她更嗤之以鼻,不但拒絕,而且說:她不要這臭男人拿過的東西。這些不也讓我們極為鮮明地看到了她的超逸的詩心嗎?
林黛玉的服飾,是逸品,是詩化的,初現了時代新審美觀的曙光。